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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 塘

01

新都橋鎮上修路蓋房,塵土飛揚。我在車站附近的小飯館裡草草吃了早飯,就坐在路邊等車。車站的售票員也跟我一樣坐在路邊,只不過她坐在一張椅子上,面前有一張木桌。這就是她的車站了。從她嘴裡,我知道有一趟康定開往鄉城的班車會經過新都橋。

班車如約而至,瞬間被一幫藏族老鄉堵住了車門。後來我才得知,他們來自同一個村子,一起去鄉城修路,報酬是每天50塊錢。等我擠上車,過道裡已經堆滿了行李。我的位子在最後一排。這讓我在接下來的兩百多公里的行程裡飽受顛簸之苦,經常在瞌睡當中被拋向車頂。

我是乘客中唯一的異族,不免成為老鄉們重點關注的對象。我喜歡這些看上去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藏族鄉親。他們上車後開始喝酒唱歌,像過節一樣興高采烈。他們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邀請我參加盛宴,還把裝著青稞酒的酒瓶遞給我,朝我喊道:「喝酒,喝酒。」我當時恨不得背囊裡裝的全是美味佳餚,可以掏出來跟兄弟姐妹們分享。

接近黃昏的時候,班車抵達理塘。司機和乘客都要在理塘過夜,第二天早晨才接著上路。我跟老鄉們道別後,背起包往城裡走去。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理塘在我心中就像她的海拔一樣崇高,我至今對她心生敬畏。有人說理塘是世界上最高的縣城,我一度信以為真。就像拉薩讓很多人望而生畏一樣,我也擔心自己在海拔4000米的高度上被高原反應輕易擊倒。理塘汽車站在城東,我要投宿的高城賓館在城中心。不算很長的這段路讓我感受到自己彷彿漫步在一個異度空間,出現在視線裡的街道、房屋和路人像是浮在空氣裡,一切都軟綿無力,無聲無息。我當時就懷疑這是否就是傳說中的高原反應,令我有點措手不及。

理塘一度被描述成海內外遊客雲集,就好像是茶馬互市的盛景再現。我沒有看到這樣令人鼓舞的景象。我猜,除非迫不得已,否則沒有多少人願意在生命禁區的海拔高度上冒險過夜。賓館的服務員很漂亮,她們的嫵媚多少緩解了我內心的焦慮。她們也許想安撫我的身體,就建議讓門外的出租車帶我到城外泡溫泉,但是她們的話不像她們的容貌那樣容易打動我。在旅行中,我恪守安全第一的原則。初到一個陌生地方,我通常選擇住進最好賓館的最便宜房間,也是出於安全的考慮。我對那些溫泉一無所知,迴避無疑是穩妥的選擇。我始終認為,旅途中對額外享樂的追求容易引人誤入歧途,招致不必要的風險。

我在賓館的旁邊,隨便挑了一家小館子,吩咐廚娘給我做一碗辣椒肉絲面。高壓鍋裡煮出來的麵條沒了韌勁,但不妨礙吃飽,一辣遮百丑。從光線幽暗的館子裡鑽出來,陽光穿過雲層照在身上,我頓時覺得周圍的一切不再像是虛幻的景象,都恢復了本來面目。理塘遠不及康定那樣熱鬧喧嘩,路上行人稀少。陳舊的街道兩旁雜貨鋪和旅館一家連著一家,門口的招牌上沾滿了灰塵。

幾乎就在我走神發呆的時候,城裡的高音喇叭裡響起了歡快的舞曲。我尋聲而去,發現在賓館對面的廣場上聚集了很多人,大家正圍成一圈跳鍋莊。我好奇地發現跳舞的人群中還有穿制服的女警察和戴著胸牌的銀行職員。身邊的一位老伯拍了拍我的肩,指著跳舞的人群對我說:「小伙子,你看,那個穿西裝的是我們的縣委書記。」年輕的縣委書記一邊跳舞,一邊邀請旁觀的人們加入。如果不是對理塘的海拔高度始終心存忌憚,我也想跟大家一起手舞足蹈。老伯告訴我這是縣城居民每天的固定節目。我喜歡這樣的場景。小城和她的居民安分守己,寵辱不驚,用自己的方式享受生活。在我面前,跳舞的人很盡興;在他們的眼裡,觀舞的人也很開心。

適才還是黃昏落日中空曠寂寥的街道,轉瞬之間就人聲鼎沸,歌舞昇平。發生在理塘街頭的這一幕如此出神入化,宛如電影中的蒙太奇鏡頭,把我再次拽回到夢境當中。在每一個遙遠的地方,對每一顆孤獨的魂靈,也許只有歌舞才能帶來眾人相聚時才有的那份快樂和安全!

02

假如浪漫的六世達賴喇嘛沒有寫過那些嚮往理塘的詩句,這座高原小城肯定至今默默無聞。倉央嘉措的情歌有很多漢語版本,有些版本實在太糟糕,佛爺的靈感被唐突成了打油詩。我更願意接受這樣的版本,比如寫理塘的這首:跨鶴高飛意壯哉,雲霄一羽雪皚皚。此行莫恨天涯遠,咫尺理塘歸去來。這多少符合我們對詩歌的認識和理解。詩歌是文學的最高形式。在詩人面前,再優秀的人也無足輕重,何況詩人還是一位萬眾景仰的宗教領袖。

六世達賴喇嘛對理塘情有獨鍾,但理塘並不是佛爺的家鄉。倉央嘉措出生在藏南的達旺。我能在收集到的西藏地圖上輕易找到達旺,但我一輩子都到不了那裡,因為麥克馬洪線把包括達旺在內的九萬平方公里土地劃給了印度。按我國的行政區劃,達旺屬於山南地區錯那縣;按印度的行政區劃,卻成了印度的阿魯納恰爾邦。在對六世達賴喇嘛身世的探尋時,我還驚訝地發現,倉央嘉措不是藏族人,而是門巴族。門巴族也信仰藏傳佛教。江湖上流傳門巴族女人善於在客人的酒裡下毒,目的不是謀財害命,而是要把客人的好運氣移花接木到自己身上。我曾想,倘若有一天經過門巴族的村莊,見到女人我一定要躲得遠遠的。

還是回到理塘。

這首詩看似平淡無奇,卻是六世達賴喇嘛欽定接班人的神來之筆。後來,拉薩派出的高僧在理塘尋訪到七世達賴。從此,理塘聲名鵲起,成為聖人的搖籃。

第二天,我照例起得很早。空氣稀薄的高海拔地區,激發出我對睡眠的莫名恐懼。這樣的恐懼絕非空穴來風,因為傳說中有很多人躺下就此長眠不起。只有醒著,才能讓我意識到真實的存在。晨霧尚未消散,理塘出奇地安靜。我努力使自己回想起昨晚令人溫暖的歌舞場面。僅僅一晚,卻已經恍若隔世,往事如煙了。

城裡有一條林蔭大道,兩排楊樹生機勃勃。在高原上見到樹,就如同體察到一個人的生命特徵,欣喜湧上心頭。林蔭大道的盡頭是縣政府,沿著圍牆下的土路,按順時針方向往北走,遠遠就能望見山坡上理塘寺分外刺眼的金頂。理塘寺也叫長青春科爾寺,是康巴地區最大的黃教寺廟。據說明朝年間,三世達賴喇嘛前往蒙古弘法,返回西藏的途中經過理塘,坐騎突然失蹤。尋馬時發現理塘山色秀麗,遂決定在此修建寺院,取名為長青春科爾寺。

沿著山坡緩緩而上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身輕如燕,彷彿雲中漫步。一向被我蔑視的高原反應還在糾纏我,我開始思念酥油茶。對付高原反應,最好的方法就是喝酥油茶。很多人迷戀藏地的風土人情,卻頑固地排斥酥油茶。有人甚至聞到酥油的味道就開始翻江倒海。每當我遇到這樣的人,聽到這樣的言論,我會毫不掩飾地投去鄙夷的目光。酥油茶是一張試紙,測的是你和藏地的緣分。

我四處張望,尋找喝茶的地方。路邊的民居門戶緊閉,偶爾有戲耍的孩子跑過我的身邊。我注意到路邊坐著一位雕像一般的老婆婆,她的膚色像歲月一樣深沉凝固。我們正用相同的目光打量著對方。在她眼裡,我也是風景。接著往上走,有一戶人家柴扉半掩。透過不寬的縫隙望進去,滿園春色令我怦然心動。我得承認,最終促使我敲門而入的不是酥油茶,而是鮮花。我惴惴不安地站在門前,揣測主人會如何打發我這個不請自來的冒失鬼。院子裡的看家狗首先表明了態度,開始吠叫。若非鐵鏈拴著,小傢伙肯定撲上來。把我迎進門的是一對父女。大叔很和善,沒等我表白來意就用漢語說:「請進來,請進來喝茶。」女兒完全不像爹,膚色白皙,頭髮整齊地紮在腦後。她打扮入時,橘紅色的毛衣和藍色的牛仔褲突出了妙齡少女的迷人身材。

院子不大,卻頗見匠心。地上鋪著厚厚的青草,牆上盛開著太陽花。窗台下開滿紫色和黃色的八瓣梅,牆根一排大花盆裡,嬌艷的大麗花正在綻放。大叔帶我參觀他美麗的家,包括像佛堂這樣私密的地方,佛堂裡高懸著佛爺的大幅畫像。我相信每個藏族家庭都有這樣的畫像,那是他們的精神寄托。

女兒用酥油茶桶打出的酥油茶味道非同尋常,口感醇厚綿密。在藏地旅行,越來越多的酥油茶是用攪拌器打出來的。通電後,你只能聽到刺耳的馬達聲,沒有味覺上的衝擊,只有聽覺上的衝擊。喝了很多杯後,我感覺自己又像大力水手那樣無所不能了。

臨走的時候我把大叔的聯繫方式記在一張紙上,但是後來那張紙條隨同我的錢包消失在了川滇交界的大山裡。回到北京,我整理出在大叔家拍的照片,塞進信封。我在收件人一欄裡只寫了六個字——理塘縣公安局。大叔的大女兒是名警察,我在鍋莊舞會見過她。印象很深,因為她穿著警服。我有十分的把握相信大叔能看到那些能令他開心的照片。在那樣一個塞外小鎮,無人不相識!

我告別大叔一家,來到寺門,已經是正午。寺門洞開,萬籟俱寂,喇嘛蹤影全無。頭頂上,飽滿的藍天一塵不染。倚門回望,川西群山的懷抱中,是青青的毛埡草原。川藏公路就像一條綢帶,在草原上迤邐穿過。

在那一瞬間,我多麼想知道,歲月無情,那些動人的傳說是否也會隨風而逝?

03

縣城最大的十字路口中央,矗立著一塊紀念碑。紀念碑上除了「中華高城草原明珠」八個字外,還標出了理塘確切的海拔高度,4014.187米。世界屋脊精確到了毫米,我覺得太矯情。

我不急著趕去稻城,就坐在紀念碑下面喝可樂,東張西望。稻城距離理塘不到150公里,兩地之間沒有固定班車。我打算碰運氣,一會兒去車站等過路車。如果沒車,我心裡早有應急方案,就是回到大叔家,在他的院子裡搭帳篷,喝大叔的女兒打出來的酥油茶。也許,打心眼裡我就不想離去。有時候,去和留不是不可調和的矛盾,哪種選擇都會使我心安理得,沒有遺憾。

這時,我看到有一對年輕夫婦朝我走來。從裝束來看,他們跟我一樣,是遊客。小丈夫跟我打招呼:「哥們兒,你是從北京來的吧?」我點點頭。他回頭朝自己的媳婦喊道:「我說得沒錯吧,敢出來這麼玩的肯定是咱北京人!」

好心情立刻化為烏有。我趕緊改口:「哦,我不是北京人。」

我不由得想起那句話,英雄不問出處。旅行本來可以使人脫胎換骨,煥然一新,可總有人鄙吝復萌,兜售自己的無知和偏見。我對這種狹隘的地域觀念深惡痛絕,也許跟我的尷尬經歷有關係。在北京,除非我掏出身份證,不然包括出租車司機在內的很多人會把我當成外地人。我回到蘇州,在家鄉人民的眼裡,我儼然是個北方佬,有同學甚至譏諷我是野蠻人。看來,在很多人的潛意識裡,北方人永遠是和野蠻人劃等號的。

我常常為自己的身份認同犯愁,甚至已經有點麻木不仁。終於有一天,我來到藏地旅行,一位牧民認真對我說:「你就像我們藏族人!」

這樣的評價讓我喜出望外,彷彿茅塞頓開,我的歸屬就是令我魂牽夢縈的藏地!恍然大悟令我如釋重負,甚至為此感到自豪。

他們應該是從我的表情,而不是言辭裡覺察出我的不快。兩人面面相覷,丟下一句再見轉身走了。我默默地坐著,沒有朝他們道別。話不投機半句多,他們的出現令人掃興。有時候,我很慶幸自己是千里走單騎,不用在旅途中遷就任何人。這樣的遷就不僅針對行動,還包括思想。我固執地認為,如果你想再造城市裡朋友相聚的歡樂場面,又何苦浪跡天涯呢。

看看天色不早,烏雲從天邊滾過來。去車站的那段路已經沒有了我初來乍到時的那種疏離感。理塘一夜,都使我把這個小鎮當做自己的小鎮了。如果換了現在,我想我不會這樣離開,肯定不會。人來人往,我願意像一顆沙粒沉在水底。

車站很熱鬧,有乘客,但是沒有工作人員,因為下午不會有班車路過理塘了。我終於見到了幾個老外,才知道書上所言非虛。有兩個年輕的老外見到我,就像找到組織那樣,激動得就差淚流滿面了。他們來自瑞士,我掛在背包上的Sigg水瓶也來自瑞士。他們不知道中國的那句著名成語,但肯定嘗到了老鄉見老鄉的滋味。這是一種屬於全人類的樸素感情,我能理解。還好,瑞士人民覺悟挺高,沒有驕傲地告訴我只有瑞士才能生產這麼牛逼的水瓶。大家萍水相逢,後會無期,根本沒有必要去費力探討多麼深奧的人生難題。一個小故事,一段小插曲,不管過去了多久,誰都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品嚐到快樂。

我不知道瑞士人最後去了哪裡。反正我和幾個當地人拼了一輛面的,每人20塊,在烏雲化作雨之前,離開了理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