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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木寺

01

離開夏河時,我顯得有點狼狽。由於沒有聽到鬧鐘聲,睜眼已經過了開車的時間,Suunto手錶發出的鳴叫聲微弱得只有蚊子才能聽見。我匆忙打包,衝上街頭。

旅途中,我的每次出發幾乎都在天亮前。摸黑起早曾經令我身心疲憊,叫苦不迭。但慢慢地,我適應並喜歡在黎明前的黑暗裡上路。當班車行進在高原,顛簸使我半夢半醒。這個時候,東方的地平線漸漸亮了起來,遠山像剪影一樣,掛在了透明的牆上。我睜開惺忪的睡眼,好奇地打量在晨光裡甦醒過來的大地,每一秒鐘光影的變化都像大師的作品那樣令我怦然心動。

在昏黃的街燈下,停著一輛農用車。在夏河,農用車往往還是拉客的出租車。白天五毛,晚上一塊。我把背囊往車上一扔,沖司機喊道:「.陝,追班車。」

司機像是經常遇到這樣的非典型要求,沒等我坐穩就加大油門躥了出去。

還好,由於乘客不多,班車一直在車站外磨蹭,賴著不走。司機如願以償,終於又等到了一個乘客。我剛上車,車裡就有人喊:「好了,這下可以走了Ⅱ巴。」

合作是甘南的首府。我要從合作換車去郎木寺。

夏河和合作之間的距離只有七十多公里。班車帶著昏昏沉沉的旅客,一路狂奔。到合作的時候,晨霧尚未散盡,路人若隱若現,陽光穿過樹枝投射到路面。

合作有兩個車站,一個是國營的,一個是個體的。我們的班車只能停在個體車站,空間狹窄,司機需要過硬的技術才能把車頭沖外停放。去郎木寺的班車也在這裡發車,一天一趟,中午出發。

我把行李寄放在車站門口的花店,找了家小飯館填飽了肚子,然後在合作城裡轉了一圈。國營的車站在城裡最熱鬧的十字街口,大得出奇,簡直趕上中等城市的長途汽車站了。『車站裡很空曠,一問才知道班車都出發了。國營車站的車不去郎木寺,他們一律奔向大城市,比如蘭州和西寧。

我回到個體小車站,開始犯困,就坐在花店外面的馬路牙子上打盹。花店的小姑娘搬出一把椅子,說:「哥,坐椅子上吧,地上多髒啊。」

我心頭一熱,倦意頓散。「我反正沒啥事,幫你幹點店裡的活吧,我在家裡可是幹活的好手啊。」小姑娘扔下一串笑聲轉身進了店裡。

我拍拍衣服上的灰塵,坐在椅子上,頓時覺得自己像是個看場子的,顧客見了我難免退避三合。直到離開,我都沒見到顧客光臨。不過原因不是我猜想的那樣。合作城外的草原上鮮花綻放,誰會像買生活必需品那樣掏錢買花呢?我透過車窗往花店投去最後一瞥,那把我枯坐了一上午的椅子孤零零地守在門口,承受著烈日刀割般的雕琢。

合作和郎木寺之間距離200公里,原本應該輕鬆的旅行卻萬般艱難。出城後就沒有像樣的公路了。路面就像被子一樣被掀翻在床邊,縱使班車駛過平整的路面,也無舒適可言,因為幾寸厚的灰土如同被引爆一樣從各個縫隙逼進車廂,甚至鑽進牙縫擠走了隔夜猶存的餘香。

所幸,我擔心的拋錨或者翻車沒有變為事實。在離開合作將近十個小時以後,司機在一片黑暗中停車,告訴大家下車。下車並不是因為到站,而是沒路了。炸山的巨石阻塞了前途。

司機好心地提醒我:「沿著電線桿走,大概半小時就到郎木寺了。」

白天我都在幻想抵達郎木寺的情形。車停在村口,婆娑的樹影下,木板房子裡燭光搖曳。我敲門而入,茶香四溢,好客的老鄉收留了我。現實總是過於嚴峻,我被拋棄在了荒山野嶺,進村還要憑造化。

我背上包,戴上頭燈,沿著電線桿往前走。翻過一道山梁後,終於見到了點點燈火。我打消了心中的忐忑不安,滿腳帶泥地闖進了陌生的村莊。

我找到仁清賓館,花五十塊錢包了一個標準間,這足夠授人以柄罵我腐敗了。標準間有單獨的衛生間,24小時供應熱水,床上有電熱毯,至少可以烘乾潮濕的被褥。這些讓我心甘情願地多掏銀子。

在旅途中,有些享受是免費的,有些需要代價。我不會刻意把自己裝扮成苦行僧的樣子,禍福苦樂全憑機緣巧合。

翌日醒來,陽光明媚。推開窗戶,草香撲鼻。剎那間,昨天的艱辛煙消雲散,旅行再次賦予我驚喜。我曾經把我的郎木寺之旅比喻成朝聖。我這樣做多少有點輕率,因為這只是旅行的開始。當腳印越來越遠,我漸入佳境,但旅行永遠無法超越朝聖!

02

在郎木寺,我認識了兩個女人。

一個很有名,有點國際聲譽,她就是會做蘋果派的麗莎。麗莎是回民,這一年她35歲。空閒的時候,身材修長的麗莎喜歡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往外張望。我知道她是在等待那些懷揣LP慕名來投奔她的老外。

另外一個姓程。儘管她的歲數比我小,我依然叫她程大姐。程大姐的江邊小館雖然沒有麗莎咖啡館那樣盡人皆知,可我偏愛有加。小館兩字有不俗的境界,卻透著不經意。

郎木寺是甘南碌曲縣的一個鄉鎮,熱鬧的地段卻在四川境內。白龍江穿過鎮子,江北是甘肅,江南是四川。白龍江是嘉陵江的主要源頭,在郎木寺卻更像是一條臨時的人工引水渠。當我從合作坐車而來,其實是先到四川,跨過鎮子裡的水泥橋往北走,才又回到甘肅。仁清賓館和江邊小館在四川境內,麗莎咖啡館在甘肅。

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分不清兩省的界線。可事實上,我在郎木寺的活動,並不非得劃清界線。就像我在藏地旅行,其實並不在乎這條江這座廟究竟屬於哪個行政區域,它們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它們甚至可以存在於我想像中的任何地方。郎木寺只是個地名,四川境內的格爾底寺,甘肅境內的色止寺,加上仁清賓館對面的清真寺,放在一起就叫做郎木寺。信仰的不同並沒有妨礙它們相安無事。

據說,最先把郎木寺當做旅遊目的地進行介紹推廣的是老外,但要證實這樣的傳說得先問過蘭州的驢子。郎木寺距離蘭州一天的路程,他們肯定不會視而不見。我更願意同意是老外造就了麗莎傳奇般的創業經歷。麗莎做的蘋果派被驢子們譽為全國第一,儘管言過其實,但無疑是郎木寺最響亮的廣告詞。在一個窮鄉僻壤,烤得金黃的蘋果派像小山丘一樣堆在你的眼前,香味撲鼻。這個時候,誰還會去矯情地糾纏究竟是全國第幾?麗莎十年前來到郎木寺,開了間小飯館。當時窮得沒錢進料,連麵粉都要賒賬。她的時來運轉很有戲劇性。一天,有個老外光顧麗莎的飯館,麗莎靈機一動,乾脆提供原料,讓老外自己操刀。如此這般偷師學藝,麗莎終於揚名立萬,甚至還在九寨溝開了分店。

我在郎木寺的午後艷陽裡,順著橋頭路牌的指引,找到麗莎咖啡館。那是一棟紅磚砌就的平房,還有個不小的院子,院子四周有籬笆圍擋。房子有兩間屋子。大的那間擺了一排陳舊的皮革沙發和一些木桌椅,屋子中央是只大爐子,爐子上的水壺裡似乎有喝不完的茶。牆壁是屋子裡最精彩的地方,被驢子的物品和留言貼得密不透風。這樣富有小資情調的咖啡館與鄉村宗教背景格格不入,卻是人氣聚集的地方。驢子不遠萬里,來到郎木寺,似乎就是為了尋找這樣一種安逸得超越現實的氛圍,暫時麻醉自己。

另外一間屋子是麗莎的廚房和臥室。常年的煙熏火烤,使房間裡的東西早已不見了原來的色澤,牆壁黑得像爐膛。麗莎和她的丈夫兒子就睡在這間屋子靠窗的大炕上,被子堆在炕角,散發出一股油膩的味道。

麗莎的丈夫人稱老丁,地位像家丁。老丁身材高大,天生一張令人望而生畏的臉,頭髮和鬍子像草籐一樣糾纏在一起。老丁也是回族人,在郎木寺土生土長。老丁對麗莎言聽計從,連打麻將的錢都要向麗莎申請。麗莎對老丁頤指氣使,呼來喚去,好像老丁命該如此。事實上,老丁很有自己的想法。他特別反對鄉政府改造郎木寺的方案,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揶揄鄉幹部。「他們去了一趟九寨溝,就想把這裡也弄成九寨溝。」我很支持老丁的想法,我告訴他我看過一本老外寫的書,名叫《消失的地平線》,講的是香格里拉的故事。我說:「我回去後寫一篇文章,就叫消失的郎木寺。」

麗莎的口碑毀譽參半,但當年我認識的麗莎絕對不像現在這樣趨炎附勢,唯利是圖。她更喜歡接待老外,畢竟老外教會了她謀生的手段,對她恩重如山。麗莎知恩圖報,體現出中國悠久的傳統美德,這一點我不難理解。沒有老外的日子裡,麗莎對國內的遊客也還不賴。我臨走前,她去雜貨店買了個打狗棒送給我,還演示了打狗的方式。打狗棒一直伴隨著我的藏地之旅,可從來沒有派上用場。有時候,我煞有介事地拿出來比劃,就會想起麗莎。看到網上罵麗莎的帖子越來越多,我很為她擔憂,卻又無能為力。

我雖然和麗莎一家混得很熟,但我沒在麗莎咖啡館裡吃過一頓正餐。我不喜歡吃西餐,或者是疑似西餐。我只是在想喝下午茶或者是找人聊天的時候才會晃晃悠悠地邁進麗莎咖啡館。在郎木寺的幾天裡,我最喜歡江邊小館。臨走前,我還為小館重新畫了招牌。跟麗莎相比,程大姐平靜溫和,身上沒有絲毫的囂張和專橫,而這一點恰恰是麗莎最致命的地方,給她招來很多非議。

江邊小館門前,白龍江日夜不停地流過。江面只有兩米寬,門口有一塊木板,算是橋。小館只有兩張桌子,四把椅子,適合三兩好友小酌。屋子裡井井有條,一塵不染,真正體現出我熟悉的回民本色。那幾天,我是江邊小館唯一的客人,程大姐會提前問我想吃什麼,然後悉心準備。早晨是新鮮的牛奶和餅子,中午是面片,晚上是大姐親手做的羊肉包子或餃子,配上大米粥。這是我在旅行中得到的最好照顧,至今無出其右者。

小館的後面有個很私密的院子。院子就像花園,開滿了月季和菊花。花叢中擺著一張躺椅,我會捧著書躺在上面午睡,直到陽光把我烤得幾乎喪失意識,才掙扎著醒來。午睡是一種享受,可在當時的情形下,午睡毫無疑問是對良辰美景的極大浪費。若非考慮到回漢之間的習俗差異,我也許會搬進程大姐的小院。

程大姐原本有個不錯的家,可由於丈夫賭博惡習難改,就毅然離婚了。聽她淡淡地講述自己的經歷,我這才感覺到在程大姐身上有一股隱藏的力量,毫不外露,卻綿綿不絕。在封閉的小鄉村,離婚需要很大的勇氣,這樣的決定也往往意味著選擇了孤獨的後半生。程大姐不在乎,她說:「自由的生活比什麼都重要。」

她的話猶如醍醐灌頂,甘露灑心。

我對程大姐除了敬重,甚至還產生了愛慕的感覺。這樣的愛慕不具備愛情的典型意義,卻充滿了真摯,同樣發自內心。臨走的時候,我說會再來。但是至今沒有兌現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