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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河

01

提起甘肅,我會想起古代關於出塞的那些著名詩篇。我對塞外的印象就起始於這些文學描述,睜眼閉眼全是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我猜,古代文人對塞外一邊忌憚,一邊神往,不然他們怎麼能把那麼蒼茫遼闊的地方寫得如此美麗而又哀愁?

我們一直需要一個精神家園來幫助自己幻想自由而幸福的生活。到了今天,西藏就是這樣一個遙遠的真實存在,我們對她的複雜感受和詩人的塞外情懷不謀而合。

直到我知道甘肅有一個甘南藏族自治州,我才意識到這裡不僅曾經通往突厥,還通往吐蕃。甘南一點都不荒涼,有美麗的雪山、碧湖和喇嘛廟,是我藏地之旅的第一站。

出發去甘南的那天是九月的第一個星期天。在蘭州,大家還過著夏天,可在300公里以遠的夏河,聽說已經下雪了。夏河是甘南的一個縣,幾乎可以成為甘南代名詞的拉卜楞寺就在縣城的西面。縣城的名字就叫拉卜楞鎮。

凌晨六點,天色幽暗,行人稀少。朋友老四帶我來到蘭州城有名的金鼎牛肉麵館,一定要我吃一大碗香噴噴的牛肉麵以後再出發。

老四告訴我說:「到了夏河就沒什麼好吃的啦。」

顯然,老四很不放心我的這次藏地孤旅,送我去車站的路上還在一個勁兒地勸我改變主意。這多少讓我感到幾分沮喪,彷彿前行的道路疑雲密佈,落腳的地方凶險莫測。當沿著213國道經過六個小時相當舒適的旅行過後,我站在夏河街頭,頭頂飽滿的藍天,旅行的衝動和興奮終於回到了身上。

夏河縣城海拔將近3000米,大夏河穿城而過。縣城只有一條主要街道,街名毫無特色,叫人民街。車站位於街的東頭,拉卜楞寺在街的西頭。

我從車站沿街西行,找到了在背包客中聲譽日隆的卓瑪旅社,可在藍色的大招牌下面,卻是家雜貨店。賣貨的老頭見我站在門口張望,便指著店內緊閉的一扇小門,招呼道:「這就是卓瑪旅社。」

卓瑪旅社給了我「大隱隱於市」的第一印象。只要不是緣慳一面,來自遠方的客人總能推開那扇不起眼的小門,把沉重的背囊卸下,暫時歇歇腳。

轉過街角,卓瑪旅社還有一個出入口,鐵門常掩。門口始終坐著一個回族老漢,與其說是看家護院,不如說是享受陽光。

眼下顯然已經過了旅遊旺季,空蕩蕩的旅社裡客人只有寥寥數位。旅社不提供膳食,但每天早六點到晚十點提供洗澡的熱水,這對很多驢子來說,已經是奢侈的享受了。

我樓上樓下轉悠,最後挑選了三層曬台上更像是臨時建築的一間玻璃屋。服務員開始麻利地收拾屋子,掃出了幾百具蒼蠅的屍體。我抓起被子使勁一抖,又有N多只死蒼蠅像傘兵一樣從天而降。服務員抱歉地解釋說這屋子空關很久了。她更換了乾淨的被褥,並按我的要求擰上了一隻大燈泡,好讓我在晚上效仿古人,寫下點廣大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篇章來。

這樣的一間屋子,旅社收我20塊錢一天。蒼蠅貪圖安逸,在這間屋子裡全軍覆沒。我不在乎這些。我實在是喜歡每個角落都有陽光駐腳的這間屋子,更何況躺在床上就能望見拉卜楞寺的轉經道和遠處青翠的山梁。

半夜時分,我被一陣緊似一陣的風雨聲驚醒,冰雹敲打著這間孱弱的玻璃屋。些許擔憂並沒有妨礙我重返夢鄉。再度醒來已是清晨。喚醒我的不是風雨,不是陽光,也不是鳥鳴,而是松柏樹枝燃燒時所產生的清香,它們源源不斷從窗縫鑽到我的鼻前。

我起身來到曬台,看到一位老太太正在煨桑。

透過爐內升騰起的煙霧,我發現遠處雲霧低垂,山坡披上了薄雪,整個拉卜楞寺安靜地臥在初秋這個清涼的早晨裡。

在藏地旅行,煨桑爐隨處可見,而且是在精心選擇的潔淨之處。煨桑時,先將松柏樹枝塞進爐內點燃,然後撤上糌粑、茶葉、青稞,最後用樹枝蘸上清水向燃起的煙火揮灑三次,同時,念六字大明咒。佛經上說,神靈不食人間煙火,只要聞到桑煙之香味便宛如赴宴。所以,煨桑就是請菩薩吃飯。菩薩吃高興了,就會引導自己脫離苦海。

我和老太太語言不通,只能以微笑傳遞問候。後來我得知,老太太是卓瑪的母親,她的閨女目前居住在美國,很少返鄉。近年來,夏河縣政府為了鼓勵海外藏胞回來建設家鄉,以極其優惠的方式幫助他們建立起了類似卓瑪旅社這樣的旅遊服務實體。卓瑪旅社旁邊的華僑飯店也是這樣興辦起來的,檔次比卓瑪旅社高出一截,一進門就有人跟你說英語。

在夏河的日子裡,幾乎有一半的時間我都呆在灑滿陽光的玻璃屋裡,哪兒都懶得去,不是斜躺在床上讀書,就是不可抗拒地在秋日的暖陽裡反覆睡去。

書是我在夏河的新華書店買的。這是一家呆板得可愛的書店,簡直就是計劃經濟時代的真實寫照。那個時代的一大特徵就是商品極度匱乏。在這裡,書同樣少得可憐。老式的櫃檯把我和書分開,像是考驗我的視力,櫃檯後面站立著面無表情的服務員。環境決定了一個人說話的方式。我模仿以前流行的革命口吻說:「同志,請把那本書拿給我看看好嗎?」我始終認為偏遠小鎮上的書店隱藏著意外和驚喜,這樣的場景令人忍俊不禁,也算是一種黑色幽默吧。

我買了兩本書。一本是阿來的《大地的階梯》,一本是龍冬的《藏行筆記》。這兩本書寫的全是藏地,和我的方向不謀而合。

老四說過夏河無美食,我不信。經高人指點,我在夏河的再就業市場找到了一家無牌無匾的牛肉麵館,桌椅全擺在院子裡,無遮無掩,夥計端著碗靈巧地像魚兒一般在桌邊穿梭遊走。牛肉麵的味道很好,絲毫不輸於蘭州的馬子祿或金鼎。吃得興起,我便學草莽英雄狀,一拍桌子,喊道:

「小二,切一斤上好的牛肉來!」

02

1928年以前,夏河縣的正式名稱叫拉卜楞設政局,為當地的最高行政機構。如果沒有建於康熙年間的拉卜楞寺,夏河至今也只是一條河流的名字,默默無聞地流過甘南。

黃昏,拉卜楞鎮的街道上,身穿絳紅色僧袍的喇嘛們來來往往,整座縣城似乎就是拉卜楞寺的生活區。按照寺規,天黑後喇嘛不應該外出,可還是有人耐不住寂寞,溜到縣城裡打檯球,看錄像,或去網吧玩遊戲,甚至去劇場裡看草台班子的下流演出。有時候,寺廟管理委員會的僧官深夜蹲守橋頭,把那些貪玩的喇嘛逮個正著。據說,處理方法是輕者警告罰款,重者逐出寺廟。

其實在藏地,只有達賴、班禪和一些德高望重、學識淵博的僧人才能被尊稱為喇嘛。寺廟內的普通僧人叫扎巴。多數扎巴只能幹雜活,真正能讀經的很少。但在平時,我們把身披僧袍的出家人通通稱為喇嘛。

我坐在雜貨店門口,喝著犒勞自己的可口可樂,興趣盎然地望著這些比幻想還離奇的景象。

有一個小孩兒湊了過來,緊挨我坐下。他是個早熟的孩子,一看就知道整天混跡街頭,鎮子上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但是他的個頭太小了,當他告訴我已經十四歲的時候,我滿心狐疑。他的漢語講得不錯,很多大人遠不及他,這很出乎我的意料,因為他告訴我他沒上過學。

我給他買了一瓶可樂,名叫才讓的男孩兒開心地笑了。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的稚氣。

他擰開瓶蓋,咕咚喝了一口,問我:「叔叔,你是從北京來的吧?」

我點了點頭,反問他:「你怎麼知道我是從北京來的呢?」

小傢伙又咕咚一口。「猜的。那你是住在海澱區嗎?」我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

才讓接著說:「我還知道伊拉克呢,伊拉克的首都是巴格達。」他舉著可樂,就像是在指點江山,兩眼放光。

在我眼裡,才讓從一個不良少年一下子昇華成品學兼優的好孩子。我相信他的世界觀來自於形形色色的遊客,簡單而實用。我問他:「你這麼聰明,為什麼不上學?」

才讓搖搖頭說:「不喜歡。」

「出家當喇嘛呢?」我見到很多小喇嘛在空地上光著腳踢足球。

「不,喇嘛不能娶媳婦。」才讓說話的神情,完全跟他的年齡不匹配。

「那長大了想做什麼?」

才讓乾脆地回答說:「開車。」話音未落,他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我要開車去蘭州,我還沒去過蘭州呢。」

他的話使人覺得既親切又傷感。

第二天,我在旅社門口又遇見才讓。他表現出自己是偶然經過,但我知道他是在專門等我。他拍著胸脯,充滿江湖豪氣地跟我說:「我帶你去參觀寺廟,不用買門票。」才讓也許是想碰運氣,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帶我溜進大經堂。他沒有成功。當有個喇嘛向我走來要查看門票的時候,我找不到才讓了。

我回到售票處買票,小傢伙又鑽了出來,臉上堆滿了歉意。

中午我請他吃飯。我們坐在街邊飯館的二樓走廊裡,沐浴著無處不在的陽光。才讓不吃菜,狼吞虎嚥地幹掉了兩碗蕨麻米飯。米飯裡拌了酥油和白糖,外人看著香,卻根本無福消受。

分手的時候,我給了才讓十塊錢,告訴他這是導遊費。才讓跑去給自己買了夾克、牛仔褲和球鞋,美滋滋地跑來給我看。我到現在還沒弄明白才讓如何用十塊錢給自己置辦了那身行頭,而且讓我看著還覺得真不賴!

才讓為了表示感謝,帶我爬上拉卜楞寺南面的山坡。這是他和小夥伴們最愛來的地方,山坡上開滿了紫色的八瓣梅。我們躺在花叢中向下瞭望,但見山谷間炊煙繚繞,拉卜楞寺四周青山合抱,大夏河環繞東去。用五十公斤黃金修成的拉卜楞寺的大經堂屋頂,在晚霞的映照下,熠熠生輝,分外耀眼。

03

桑科草原對於蘭州人民來說,就像北京城外的壩上,是個時髦的去處。週末呼朋喚友去騎馬無疑是健康生活方式的具體表現。但是我挺排斥這種純屬自我安慰的體驗,大家在意的是騎馬帶來的刺激和快感,根本不在乎人畜合一,共圖前程。

我沒去過壩上,但我到過桑科。我到桑科不是為了騎馬,因為我聽說過很多遊客挨宰的荒唐故事。興沖沖的遊客常常被一些貌似憨厚的老鄉所蒙蔽,在草原上策馬揚鞭的時候並不知道老鄉正跟在身後數著他們抽馬的鞭數,一次十塊,下馬結賬,誰敢不給。如果你沒騎馬,對不起,你也得交十塊,算是賠償你踩過的草地。遊客面對凶巴巴的老鄉,往往選擇花錢免災,間接助長了老鄉的囂張氣焰。在旅行中,我告誡自己要尊重當地的習俗,但一定要看緊口袋,別讓坑人的刁民搶走自己的血汗錢。

桑科草原距離拉卜楞鎮十五公里,縣裡新修了柏油路,路況好得令我稱奇。卓瑪旅社提供山地車的出租服務,一天二十元。近在咫尺,不去可惜。於是,我決定騎車去桑科。

時值午後,艷陽高照。路的一側是蔥鬱的山坡,另一側是潺潺流淌的大夏河。路上鮮有人車通過,彷彿就是我一個人的公路。

在我的旅行生涯裡,目的地永遠不比途中來得更有趣,這樣一個騎行的下午也不例外。剛出鎮子,我就被幾個孩子招手攔下了。為首的一個女孩兒落落大方地問我:「叔叔,你能給我們照張相嗎?」

她帶著一頂氈帽,模樣可愛,歲數也比其他孩子要大。這樣的請求我沒法拒絕,就讓他們在路邊站好。當我數到三按下快門的時候,聽到了熟悉的喊聲,「耶!」孩子們湊過來看到自己的樣子,扔下一串笑聲就跑開了。領頭的女孩兒沒跑。她亭亭玉立地站在原地,優雅地說:「謝謝你,叔叔。」

跟孩子們告別後,我接著往前騎。遇到連續的下坡,我就起身立在腳踏板上,像飛機俯衝一樣,呼嘯而過,情緒恣意囂張,無以復加。

忽然,我聽到身後車鈴聲一陣緊過一陣。我捏住閘,回頭望見一位回族老漢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老漢開口就問:「你從哪兒來?」

這樣的問題我遇見多了,絲毫沒覺得唐突,就回答:「北京。」

老漢接著問:「胡錦濤是不是住在北京?」

我多少覺得自己洩露了國家機密,但依舊如實奉告:「是。」

老漢笑了,總結性地說道:「那你們是一塊兒的。」

我正想解釋,老漢又說話了:「當年我們一起修劉家峽水庫,還在一個宿舍住過哩。」

我不由得對老漢刮目相看,問他是否還記得當時的勞動場面。老漢抬起右手,在空中用力一揮:「熱鬧得很。」

沒等我再問,老漢摁了摁車鈴,拐下公路,揚長而去。

再往前走,夏河縣桑科寄宿制小學赫然映入眼簾,我打算參觀學校。校園很大,尚未竣工的二層教學樓顯得非常醒目。學校門口有好多背著書包的孩子在玩耍嬉戲,他們友好地跟我打招呼,簇擁著我往學校裡走。有個孩子怯怯地問我能不能讓他騎騎車,我把車往他手裡一塞。瞬間,我身邊的孩子全跑光了,他們像快樂的小鳥一樣,興高采烈地追逐著那個騎車的少年。

我遇到了學校的教導主任豆格加老師,他向我介紹了很多關於學校的情況。學校有教師二十多名,學生四百多名,基本上全是桑科鄉藏族牧民的孩子。教學費用來自鄉里的教育集資款,貧困的學生每學期還能領到四十元的助學金。豆格加老師帶我參觀了即將改建為學生宿舍的舊教室。我發現教室裡只有課桌,沒有座椅。豆格加老師顯得很尷尬,解釋說經費不夠。我注意到教室後牆上的黑板報,上面的文字打動了我。我讀的時候,孩子們在身後應和著。

少年的夢睡在春風裡夢裡

少有一顆嫩綠的心

少年的夢好大好大

能與星星拉手

可與大海親吻

少年的夢好美好美

可使沙漠披綠衣

可使山上開紅花

少年的夢好奇好奇

能讓花兒空中開

可讓少年海底游

少年的夢是未來的寫照

有了她,世界才變得無比瑰麗

我讀小學和中學的時候,班級和學校的黑板報一直是我的專項,畫和寫往往由我一人包辦。我的每期黑板報都比在桑科小學看到的精彩漂亮,但從未像今天這樣讓我感觸良多。

回到北京後,我買了很多科普讀物寄給了豆格加老師。

離開學校,我一直騎行至路窮處,大夏河阻斷了路面。周圍,八瓣梅開遍原野,如詩如畫。但是此刻,風景不重要了,一路上的見聞已經令人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