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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路上

接到許彬電話的時候,拉薩正下著雨,空氣很濕潤。她告訴我出版社計劃再版《藏地孤旅》。

許彬是新星出版社的資深編輯。若非她的賞識和堅持,《藏地孤旅》永遠不會成為鉛字。我從沒有稱呼許彬為老師過,而是一直叫阿姨,因為從小爸媽就是這樣教我的。幾年來,許彬一直關注我的藏地旅行和遊記,見我許久不更新博客就會冒泡催一下。《藏地孤旅》的創作費時兩年,寫時完全是為了愉悅自己和朋友,寫完後才知道有可能會出版。統計字數,發現不知不覺中已經寫了十五萬字。我頓時覺得自己很牛逼。誰也別拿寫作嚇唬我,那不是一件難事。我根本不必絞盡腦汁,完全不用閉門造車,需要做的只是真實還原旅途中的故事和感受。

書名的出爐卻沒有寫作過程那樣輕鬆。我喜歡海子的《九月》,當初想用「隻身打馬過草原」當書名。出版社不同意,說你去的是高原,不是草原。正式交稿前我才倉促想起「藏地孤旅」這四個字。未曾料到兩年後在拉薩,我想用這四個字來註冊一家客棧,卻遭到懷疑和拒絕。工商局的領導甚至給我打電話追問這四個字的意思。他們把無限的想像力落實到了具體工作中。就這樣,客棧變成了「村郎客棧」,聽起來很像農家樂。

遊記寫作一向不被看好,彷彿那是小學生春遊後的作文。我想持此觀點的傢伙們肯定沒有讀過紀德和奈保爾。所幸《藏地孤旅》出版後很快售罄,沒有辜負出版社編輯們的美意,還有讀者把書中話語摘抄成村郎語錄。我很得意,於是萌發再寫一本書的念頭。但是至今我沒再像以前那樣旅行過。儘管還是會出門,卻搖身變成了國外高級別旅行團的顧問,拿著高額酬金,坐在陸虎的高級皮椅裡,大部分時間睡覺,偶爾睜開眼,發現走錯了,就將錯就錯,告訴僱主駛離正道走歪道,反正也能到。我曾經嘗試把這些故事也寫下來,但最終不了了之。因為這不是我的旅行。蒼茫的遠山和無盡的長路依舊,但是風景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心情。我在乎的是與誰同行。那樣的旅行劇情感強,拍成公路片也許會很叫座。

出書是個意外,在拉薩開客棧卻是蓄謀已久。我心目中的客棧,應該有一個花草茂盛的院子,有一個可以通宵燈火通明的公共空間和開放的閱覽室,有覆蓋每個角落的無線網絡,有價位不等的床位和房間,有乾淨的衛生間和24小時熱水,有一個廚具和食材齊備的大廚房,有免費提供的茶水和瓜果,有中西式早餐和符合客人口味的晚餐,有狗,有貓……客人踏入客棧,背包仍在肩,就已然如釋重負、身心放鬆。《藏地孤旅》出版的兩年後,我真的擁有了一家這樣的客棧。我感覺自己還在路上。旅行改頭換面,還在延續。

但是,這樣的感覺極具欺騙性,因為一旦停下腳步,長久駐留某處,潛移默化中美好變得熟視無睹,醜陋卻撲面而來。有時候,旅途中充滿假象,我們按需取捨,在衝突的環境裡麻痺自己,獲取感官的享受和心靈的解脫。時過境遷,過去的旅行令人神往,卻只能通過文字而不是足跡再現。我至今都很喜歡這句話:假如不能走向深刻,我就走向廣闊。也許這是當初在為自己出門找借口。不料走了很遠,自以為很廣闊,停下腳步後卻不得不面對所謂的深刻。這樣的轉變極具顛覆性,令我懷疑當初自己的某些感受是否過於主觀,體會是否過於草率。

這篇再版的序言寫得很辛苦,遠比十五萬字的遊記難寫。客棧裡人來人往,朋友之間的神聊沒有令我文思泉湧,卻令寫序斷斷續續,反覆無常。Jen因此嘲笑村郎才盡。我原本可以延續《藏地孤旅》中的那些原始衝動和感受,為自己的老驢生涯立塊豐碑(我已經把老驢定義為中老年驢子),但那樣只會令我言不由衷。我曾經寫過,沒有哪一個旅行目的地可以像拉薩一樣成為那麼多人的精神家園。當那些感動歸復平靜,沉澱卻致人痛苦。旅行的自由和美好,城市的禁錮和醜陋,天壤地別,哪怕這個城市是人人嚮往的拉薩。如同夢醒,後知後覺的我終於明白任何實名化了的精神家園其實都難免名不副實,無法免俗。這些充滿個人色彩的看法看上去相互矛盾,但是如果一個人把生命中的十年奉獻給一段旅程,那必定是一個內心糾結、再三反思的過程。

現在的我專注於經營位於拉薩的村郎客棧。將來我也許會擁有幾家這樣的客棧。這是眼下在拉薩我能做而且能做好的一件事情,只需認真努力。忙裡偷閒,我還會獨自去八廓街和大昭寺廣場走走,吃藏面,喝甜茶,淘珠子。看見走過的人們,我就會想,那些懷揣夢想來到西藏的年輕菜鳥,其實也就是當年的我。

村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