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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 情之所至

在這個無奈的多風的下午,我只剩下一個愛情,愛我自己國家的名字,愛這個藍得近乎哀愁的中國海。

愁鄉石

到「鵝庫瑪」度假去的那一天,海水藍得很特別。

每次看到海,總有一種癱瘓的感覺,尤其是看到這種碧入波心的,急速漲潮的海。這種向正前方望去直對著上海的海。

「只有四百五十海里。」他們說。

我不知道四百五十海里有多遠,也許比銀河還迢遙吧!每次想到上海,總覺得像歷史上的鎬京或是洛邑那麼幽渺,那樣讓人牽起一種又淒涼又悲愴的心境。我們面海而立,在浪花與浪花之間追想多柳的長安與多荷的金陵,我的鄉愁遂變得又劇烈又模糊。

可惜那一片江山,每年春來時,全交付給了千林啼。

明孝陵的松濤在海浪中來回穿梭,那種聲音、那種色澤,恍惚間竟有那麼相像。記憶裡那一片亂映的蒼綠已經好虛幻好縹緲了,但不知為什麼,老忍不住要用一種固執的熱情去思念它。

有兩三個人影徘徊在柔軟的沙灘上,撿著五彩的貝殼。那些炫人的小東西像繁花一樣地開在白沙灘上,給發現的人一種難言的驚喜。而我站在那裡,無法讓悲激的心懷去適應一地的色彩。

驀然間,沁涼的浪打在我的腳上,我沒有料到那一下衝撞竟有那麼裂人心魄。想著海水所來的方向,想著上海某一個不知名的灘頭,我便有一種號哭的衝動。而哪裡是我們可以慟哭的秦廷?哪裡是申包胥可以流七日淚水的地方?此處是異國,異國寂涼的海灘。

他們叫這一片海為中國海,世上再沒有另一個海有這樣美麗沉鬱的名字了。小時候曾經多麼神往於愛琴海,多麼迷醉於想像中那抹燦爛的晚霞,而現在,在這個無奈的多風的下午,我只剩下一個愛情,愛我自己國家的名字,愛這個藍得近乎哀愁的中國海。

而一個中國人站在中國海的沙灘上遙望中國,這是一個怎樣鹹澀的下午!

遂想起那些在金門的日子,想起在馬山看對岸的角嶼,在湖井頭看對岸的何厝。望著那一帶山巒,望著那曾使東方人驕傲了幾千年的故土,心靈便脆薄得不堪一聲海濤。那時候忍不住想到自己為什麼不是一隻候鳥,猶記得在每個江南草長的春天回到舊日的梁前,又恨自己不是魚,可以繞著故國的沙灘巖岸而流淚。

海水在遠處澎湃,海水在近處澎湃,海水徒然地沖刷著這個古老民族的羞恥。

我木然地坐在許多石塊之間,那些灰色的,輪流著被海水和陽光煎熬的小圓石。

那些島上的人很幸福地過著他們的日子,他們在歷史上從來不曾輝煌過,所以他們不必痛心。他們沒有驕傲過,所以無須悲哀。他們那樣坦然地說著日本話,給小孩子起日本名字,在學校的旗桿上豎著別人的太陽旗,他們那樣怡然地頂著東西、唱著歌,走在美國人為他們鋪的柏油路上。

他們有他們的快樂。那種快樂是我們永遠不會也不屑有的。我們所有的只是超載的鄉愁,只是世家子弟的那份煢獨。

海浪沖逼而來,在陽光下亮著殘忍的光芒。海雨天風,在在不放過旅人的悲思。我們向哪裡去躲避?我們向哪裡去遺忘?

小圓石在不絕的浪濤中顛簸著,灰白的色調讓人想起流浪者的霜鬢。我撿了幾個,握在手心裡,我的臂膀遂因而沉重。

忽然間,就那樣不可避免地憶起了雨花台,憶起那閃亮了我整個童年的璀璨景象。那時候,那些彩色的小石曾怎樣地令我迷惑。有陽光的假日,滿山的撿石者挑剔地品評著每一塊小石子。那段日子為什麼那麼短呢?那時候我們為什麼不能預見自己的命運?在去國離鄉的歲月裡,我們的箱篋裡沒有一撮故國的泥土。更不能想像一塊雨花台石子的奢侈了。

灰色的小圓石一共是七塊,它們停留在海灘上想必已經很久了,每一次海浪的衝撞便使它們更渾圓一些。

雕琢它們的是中國海的浪頭,是來自上海的潮汐,日日夜夜,它們聽著遙遠的消息。

把七塊小石轉動著,它們便發出朗然的聲音,那聲音裡有著一種神秘的迴響,呢喃著這個世紀最大的悲劇。

「你撿的就是這個?」

遊伴們從遠遠近近的沙灘上走了回來,展示著他們色彩繽紛的貝殼。

而我什麼也沒有,除了那七顆黯淡的灰色石子。

「可是,我愛它們。」我獨自走開去,把那七顆小石壓在胸口上,直壓到我疼痛得淌出眼淚來。在流浪的歲月裡我們一無所有,而今,我卻有了它們。我們的命運多少有些類似,我們都生活在島上,都曾日夜凝望著一個方向。

「愁鄉石!」我說,我知道這必是它的名字,它絕不會再有其他的名字。

我慢慢地走回去,鵝庫瑪的海水在我背後藍得叫人崩潰,我一步一步艱難地擺脫它。而手絹裡的愁鄉石響著,響久違的鄉音。

無端的,無端的,又想起姜白石,想起他的那首《八歸》。

最可惜那一片江山,每年春來時,全交付給了千林啼。

愁鄉石響著,響一片久違的鄉音。

後記:鵝庫瑪系沖繩島極北端之海灘,多有異石悲風。西人設基督教華語電台於斯,以其面對上海及廣大的內陸地域。余今秋曾往一遊,去國十八年。雖望鄉亦情怯矣。是日徘徊低吟,黯然久之。

——選自《愁鄉石》

不是遊記

不能放棄的酸疼

既沒有看見什麼依山而築的別墅,也沒有看見什麼銜尾優遊的小船。倒是那麼巨幅的汽水廣告,在猝不及防中跳進了視線,心中便突然像飲了那滿杯冒著泡子的辛辣,無端地悲哀了起來。

然後,飛機才正式著陸,一種乍然沉船的感覺。香港到了。

於是,才看到那一塊塊比坐標紙還規則的公寓,每一戶都晾著些不十分白的衣服,在正午的懶風中待飄不飄的,猛一看,恍惚覺得是某種老屋的窗紙,又破又干地裂成一種敗落的形象。

再然後,才在甬道裡看到「靠左走」的牌子,兩個簡單的英文字竟使我在其下呆立了許久,「反其道而行」的世界又是怎樣的世界?

滿街亂撲的艷陽下,偶見的樹色似乎都清新,讓人怎麼也想不起兩年前曾有怎樣令人心悸的日子。沿著左,車子開向沙田,詩詩在我的臂上睡了,這城市的彩色不曾投上他的睡睫。

「這灣海,」許說,「就要填起來了。」

我抬眼望那不十分青綠的山,忍不住的悲憫便湧上來,不久後,此處將無山,山都將屈服於鏟土機,成為一擔擔的泥。而水,那又淺又亮的水也將沒有了——在一片片的黃泥之下,水將被埋葬。

「沒有辦法,」無奈的聲音從前座傳來,「那邊每年要跑過來五萬人。」

五萬,亂世裡一個怎樣不值錢的數目。

淺海裡的陽光異常地刺目,我轉過臉,像避開電影中某個悲慘的鏡頭。而垂首處,詩詩的午夢清熟,一朵笑意自他的黑睫撒下,他沉重的頭壓著我,那重量讓人覺得多麼像鄉愁——它壓得你酸疼,但你不能放棄。

「你要去邊界嗎?」許說,「我去過幾次,再也不忍去了,那種古來未有的傷心地竟讓外國人當觀光區了。」

平穩的路上車子似乎忽然顛簸得不能忍受,滿眼的山色一瞬間便模糊了起來。

苦芥

崇基書院是一個小小的山莊,我驚訝於那重疊的綠嶂,和那些隱現的曲徑,曲徑的低處是我的小屋——那只有兩面牆的小屋。小屋的另兩面全是白漆的窗,那麼怡人地開向大片的草地和海水。

如果只是演講,只是對著這一帶耀眼的綠,三個禮拜又算什麼?但如果要負荷鄉愁呢?如果要同時思念那條多柳的新生南路與多煙的廿四橋呢?

……

晚餐的桌上有人說:「我們這裡什麼都沒有,我們連吃的青菜都是從那邊來的。」

我停箸望他,疑惑地指著覆在鮑魚下的苦芥說:「這也是那邊來的嗎?」

「是的。」

我黯然良久感到方才吃下的那特別的苦味一直苦到趾間。

有生之日,我知道,這悲劇的苦味將永遠被反芻。

碎成節的

夜裡醒來,半窗昏月,滿谷蟲鳴。一條黃昏時分明看見在幾十米外的山泉,此刻竟響得像在枕上流過的。

客裡的愁情到此一起迸發。

草場盡處的火車輾過鐵軌,也輾過我不寐的雙耳。

「火車開向哪裡?」白天,我曾這樣問別人。

「往這邊是九龍。」一個女孩告訴我。

「那邊呢?」

「那邊是上水和羅湖——再過去就要到廣州了。」

「只要換一班車就到廣州了嗎?」

「大概是的吧?」

凝視著那黑色的車廂,第一次發覺火車竟有那麼沉重,重得竟碎成那麼多節。

而此刻,在黑如深淵的夜裡,鳴笛是殘忍的閃電,裂開席夢思上的夢,裂開長簾下一個孩子均勻的、大提琴般低柔的鼾聲。

上水。羅湖。廣州。火車。碎成節的。珠江大橋。愛群酒家。多麼接近的遙遠,多麼陌生的熟稔。

火車向北,火車向南,火車永遠在輾。

白鳥

早晨十一時,山坡上的小松樹剛剛曬乾,可口可樂的罐子在地上滾動。我拿起一枝筆,想在名片的背面畫一幅眼前的水田,卻忽然忍不住地哭了。小小的長著小松的小山坡,一口氣可以跑完的小山坡,而二十年過去,結辮的小女孩已是母親,故國的路卻仍遙遠。山河漸碎,碎如淚,碎如不能再碎的心。

深圳河,怎樣黃濁而又怎樣滯重的一條河。赤柱的海水快意地藍著,淺水灣的海水輕鬆地亮著,而世上竟有深圳,黃如墳土渾如膽汁的深圳。刺人如一條魚鯁的深圳。悲哀如一痕內傷的深圳。永生永世不能痊癒的深圳。

山色殘忍地青著,水牛殘忍地悠閒著,一隻白鳥殘忍地往返於河面,分明仍是王維的山水,分明仍是倪雲林的山水——如果沒有鐵絲網,如果沒有巡警。

日光白如飛塵,飛塵白如日光,嗆鼻的乾燥中,只有深圳河是永不止息的淚溝。八月,飲冰的季節,我的心卻只能飲恨,只能飲二十年流不盡的憂傷。

一座漂亮的彩色飛亭可笑地站在山頭,亭下站著一個可笑的賣畫人,在炫耀那些廉價的油彩,面對著僵死的山河,他竟能畫出那樣橘紅的落日,那樣繽紛的船影。三十元一幅,或者二十元,山河可以標售,風景可以打折。小攤上並且有明信片,兜售著中國人最悲涼的故事。

筆在手,畫在目,淚在兩岸臨風。風無聲,淚無聲,畫無聲,筆無聲。唯深圳河,響自受創的肺腑。

走下山徑,看見可口可樂在路側堆棧,我哭了。世上有何物可適失鄉者之口,世上又復有何事可樂懷愁者之心。

白鳥在此岸,白鳥在彼岸,白鳥翩翻著古代的翅膀,水牛蹣跚著老式的悠閒,山巒折疊著國畫的皴法。有異的是山河,不殊的是風景。

紙片的一面繪著深圳,紙片的另一面是我的籍貫和名字——薄薄的一紙是迢迢的河漢,薄薄的一紙是無鵲可渡的無限遠。

二十年,深圳。深圳,悲哀如一痕內傷的深圳。

彩色的遊戲

隔著海,望香港的燈火,香港不見,只見一片霓虹。城市是什麼?城市或者只是一種彩色的遊戲。曾在巴比倫玩過的,曾在羅馬玩過的,現在又在香港和九龍被玩了。下一站,歷史的下一站又是什麼?

彌敦道上,兩層的巴士飛馳。人群像千足蟲,重複著永遠走不完的腳,在人行道上匆匆來去。忽而穿行在熱流中,忽而被大公司的冷氣襲中。行人永遠不能瞭解自己是在赤道,或是南極?是在洪荒年代,或是二十世紀?

午夜三點,在朋友家中被吵醒,身在十三層樓上一個最蔽靜的房間裡,卻疑惑是被踩在暴動的人潮之下。城市,城市是什麼?是聲音的競技場嗎?

不寐時,便想到那天晚上的街景,皇后道上不知何處駛來張皇的救火車,怪異的燈光下,街邊的噴泉忽然變色,噴著憤怒,噴著憂鬱,噴著寞落,噴著死。而碼頭上的汽油霓虹廣告,把海水染紅又染綠,讓人想起古老的海戰,讓人想起血流漂杵的人類史。

不能忘記黃昏時,四起的燈光裡,亞皆老街上站著一個發綹如蛇的瘋子,顛躓著步履,斜披著襤褸,被貼在一街川流的繁華上,像一個黏錯了的手工。

還有那些龍,一條條被塑在大廈門前的,此刻,在午夜三點,不知是否也疲於張牙舞爪,疲於它古老的驕傲。每次看見它,就彷彿看見沉甸的中國,被釘在大廈的門楣上,任過往的市聲溺死,任紛落的市塵壓死。

大廈樓梯間的白紙,在夜色裡忽然也特別地粲明起來——大廈是另一種破廟,在逃荒的年代。樓梯是床,紙是褥,希臘哲人的木桶到此也成了負荷。生活究竟可以赤裸到怎樣的程度?流亡的故事究竟可以寫成怎樣的慘淡?城不寐,我亦不寐,相對的清醒中唯彩色在周流,在永無止息地玩著漸漸疲乏的遊戲。

有一天,沒有太陽也沒有雨,天空嚴肅地灰著,大學對面的那座山好像才突然有份量起來。麗日高懸的日子,我只感到它的快樂怡人,晨霧如紗的日子,我只感到它的空靈縹緲,但在這樣黯然的陰天,我才忽然發現它那種悲劇性的莊嚴。對著山,我第一次向這個城市傾出我的愛。

那時候,才想到這個城裡必然有許多憂憤的憂魂,有許多淚,有許多澎湃的血脈。我不知道他們住在哪一座木屋中,也許夜來時,他們同樣地飄流在彌敦道的人潮中,我分不出他們的腳步。但我知道,在燈光之外,在層樓之外,在櫛比的櫥窗之外,必有一些有價值的靈魂,如同在海底的荒涼中,也有沉船中古美人的紅玉。

任濱海的比基尼戲水,任港外的舴艋舟衝浪,山只一味地沉默。山在太平的景象之外,山在繁華的畫面之外,山很愴然,山很傲然。

山的線條缺少柔和,山的顏色不夠明朗,在這嚴肅的陰天。山鬱鬱結結,如同深夜裡被抑壓在心底的哀歌。但山使我愛這個城,山使我想起那些陌生的靈魂,山使我想起那些不瞬的望鄉的眼睛。

吊頸嶺

所謂調景嶺,據說原來是叫作吊頸嶺的。

吊頸嶺很美,小小的屋子像白蕈一樣茂生在綠山坡上。山下是水,水也綠,綠得像舊式的絲綢。讓人怎麼也想不出二十年來的悲愁。

而吊頸嶺,那自盡者的故事,常躡足而來,在盛夏的窗下呢喃著流浪人的調子。

據說是許多年前了,一個猶太人買了這塊地。「這樣的山,這樣的水,」那猶太人想,「有一天會被珍視的。」

然而,沒有,那山那水和那片濃綠竟一直被拒絕。猶太人破產了,他茫然地站在自己的土地上,不相信地搖著頭。最後他以一根細繩結束了自己——那失根的猶太人。

自懸是一個怎樣的動作啊!一種和泥土隔絕的死亡又是怎樣的死亡?

人行到山下,行到水湄,竟也能感到那種被扼的痛苦。相形之下,破產已不足為創傷,家破國裂之後還有什麼悲哀成其為悲哀?繩索也不成其為疼痛,背井離鄉之後還有什麼吊掛成其為吊掛?

那天中午,餐廳裡打起「生猛海鮮」的大字,心中便澀然地像被粗砂紙磨過一般。生猛,什麼海鮮還能生猛?在離水之後。低首看自己,和同行的,不曾踐踏過故土的詩詩,二十年的淒楚便一下子翻湧而至。想起那天在一家水果店裡,正滿心愉悅地望著那些澳大利亞的、美洲的和台灣的漂亮水果,一旋身間卻在一個不惹眼的大竹簍裡發現「新鮮南京百合」的標籤。忽然,百合羹的記憶便那麼準確地來到舌尖,南京城的夏從看不見的角落拼湊而來。但最令人不能忍受的還是百合根上的那一團濕泥——像是用什麼人的眼淚和過的,那麼濕、那麼黏,那南京城的黑泥。我曾在其上躺過的,我曾以之做過手工的,南京城的泥。一剎間,我急急地轉身而去,覺得自己像一頭被追趕的獵物在千山間踉蹌。

有何海鮮能生猛?在離水之後。有何人能安然?在離土之後。吊頸嶺,使鄉魂黯然的又何止是這一嶺?使旅思沸滾的又何止是這一嶺?

吊頸嶺,遙遠的自盡者的幽泣在群峰間迴響,流落江左的異鄉人誰能沒有抹頸的劇痛。

——選自《愁鄉石》

何厝的蕃薯田

猝然間,他擲下了手中的望遠鏡。

「那是哪裡?」他虛弱地問,像剛挨過一記悶棍。

「廈門,排長。」

「我知道,我說正對著我的那片沙灘,那片紅土蕃薯田。」

「你是說有人、有房子、有漁船的那個地方嗎?」

「是的。」

「那是何厝,屬於廈門的一個小村子。」

「很好的名字。」他低下頭,像在玩味那名字可能產生的意義。

「好了,你走開吧!」良久,他抬起頭來說。

早晨的陽光把土地曬得很溫暖,他把雙肘撐在多草的紅土丘上,面對著剛知道名字的那個村落。

眼前有海水,很輕柔地推著一波一波的細浪,像記憶中的錢塘,閃耀著女性的綠。

而紅土崗在此岸,紅土崗在彼岸,紅土崗在兩岸的陽光裡紅得淒艷,憔悴而又驚心。

他把望遠鏡掂在手裡,決定不了要不要再看一次。

剛才他真的沒有想到在望遠鏡裡兩下的距離會一下子變得那麼近。當鏡片裡乍然出現了走動的人影,他嚇得幾乎擲碎了望遠鏡。

那種清晰真是一種可怕的清晰,一種殘忍的清晰。你差不多覺得一伸手就可以擁抱到他們了,他們卻遠在宇宙的洪荒裡。

並列的透明雙圈中圈著世紀的悲劇。他有一種破碎的感覺。

「天好的時候我們就坐在大擔島的海邊上,」前幾天有個老兵向他這樣吹牛,「看廈門大學的學生賽籃球,有時候裁判弄錯了球,我們就噓他。」

他當時死也不相信,但現在他看到了那樣熟悉的白衫白褲,在海灘上撿著海螺海貝一類的東西,他又差不多能相信了。那裡有一帶田舍,有著翼然欲飛的屋脊——多像這一邊的。而飛到哪裡去呢?戰爭不來,海峽的雲很低,海峽的水很柔。

望遠鏡掂在手裡,真的不知道該不該再看一眼那個叫作何厝的村子。

那個村子裡的人想必都姓何,何厝的意義大概就等於「趙家莊」或者「陳家集」之類的名稱吧!在古老中國深廣的腹地裡,有多少這樣美好的地名。這樣親愛的家族所居的地方。

再看一眼吧,僅僅一眼,他對自己說。這一次我已經準備好了,悲劇已經夾著海峽上演了二十年了,不看又怎樣呢?

並列的圓鏡頭裡再一次出現了白色的長沙灘,以及紅土的蕃薯田。有船從海上回去,那種兩頭尖起像是獨木舟的漁船。他再一次驚訝於兩岸的土質、作物和生活方式竟都那樣相像。

他們會不會碰面呢?那邊的和這邊的漁船。他們會不會談談今年的螃蟹收穫量呢?或者聽對方唱一段他們心愛的南管戲?

他的心重新被刺痛起來——他看到一群穿淺黃衣服的人,淺淺的土黃。

他也許該叫他們作「敵人」,並且用一種可以裂眥的憤怒去看他們。可是他沒有,他感到眼眶欲裂,那是被急漲的淚水壓迫的。

他們都很年輕,從望遠鏡裡可以看得出來,他們似乎正在被指揮著做什麼工事。他們都生於哪一年呢?改朝換代的一九四九年?他遂想起了他的弟弟,那個出生於一九四九年而從來沒有被母親見過的弟弟,他小小的屍骨被埋在紅色的泥土中,在一個不知名的村落。父親自己動手埋的,逃亡年代中的不甚稀罕的悲劇。

而紅土崗在此岸,紅土崗在彼岸,紅土崗在兩岸的陽光裡紅得淒艷,憔悴而又驚心。

蕃薯秧在紅土田里翻騰,一種濃稠蒼老的綠。蕃薯秧在兩岸的熏風裡澎湃,陰暗的慘綠沉重地壓迫著兩岸的呼吸。戰爭很遙遠,故土很近。故土雖近,戰爭卻遙遠。

他不能自已地想到昨天那個詩人副連長告訴他的那個悲慘的故事。

曾有一個士兵,每天早上總要癡癡地在岸上瞭望,有一天,他終於對人說出他的秘密。

「你看到那個紅磚房嗎?那是我的家。我的媽媽還活著,每天早上她出來喂雞,在那老樹下。」

很美的一幅畫,畫在一幅很悲慘的油布上。

其實何止那個常在海風中坐著的士兵呢?如果有一架夠大的望遠鏡,並且坐在風寒的高處,誰都可以看見自己的老母,在庭前的老樹下獨立,一遍一遍地飼養著她們的小雞,藉以壓抑一次又一次思子的衝動。

何厝,他念著,你這陌生而又熟悉的村落。十八年來接受了多少流浪者帶淚的凝望,做過多少人假想的家鄉,成為多少人思念的鬱結。何厝,你這念著就有那麼淒惻的名字。

放下望遠鏡,海水把那些愁紅慘綠的畫面隔離了,何厝消失了,遠望過去只剩下一帶發白髮亮的沙灘,繞著十八年前的舊山河。

近午的海水綠得比什麼時候都傷感,像是把兩岸蕃薯田的綠都挪過來了。蕃薯田翻騰著,海水翻騰著,世紀的悲哀翻騰著。他把自己撐在紅土丘上,聽兩岸的蕃薯秧在風中簌簌然地、使人裂心地低泣。

——選自《愁鄉石》

留言板

經過火車站的時候,我總忍不住要去看讓旅客留言的那面牌子。

那些粉筆字不知道鐵路局允許它保留半天或一天,它們不是宣紙上的書法,不是金石上的篆刻,不是小箋上的墨痕,它們注定立刻便要消逝——但它們存在的時候,它是多好的一根絲絛,就那樣綰住了人間種種的牽牽絆絆。

我竟把那些句子抄了下來:

緞:久候未遇,已返,請來龍泉見。

春花:等你不見,我走了(我二點再來)。榮。

展:我與姨媽往內埔姐家,晚上九時不來等你。

每次看到那樣的字總覺得好,覺得那些不遇、焦灼、愚癡中也自有一份可愛。一份人間的必要的溫度。

還有一個人,也不署名,也沒稱謂,只扎手紮腳地寫了「吾走矣」三個大字,板黑字白,氣勢好像要突破掛板飛去的樣子。也不知道究竟是寫給某一個人看的,還是寫給過往來客的一句詩偈,總之,令人看得心頭一震!

《紅樓夢》裡麻鞋鶉衣的瘋道人可以一路唱著「好了歌」,告訴世人萬般「好」都是因為「了斷」塵緣,但為什麼要了斷呢?每次我望著大小驛站中的留言牌,總覺萬般的好都是因為不了不斷,不能割捨而來的。

天地也無非是風雨中的一座驛亭,人生也無非是種種羈心絆意的事和情,能題詩在壁總是好的!

——選自《步下紅毯之後》,摘錄於《種種有情》

等車及其他

在鄉間的小路邊等車,車子死也不來。

我抱書站在那裡,一籌莫展。

可是,等車不來,等到的卻是疏籬上的金黃色的絲瓜花,花香成陣,直向人身上撲來,也許香的不是絲瓜花,而是不知名的草。花棚外有四野的山,繞山的水,抱住水的岸,以及抱住岸的草,我才忽然發現自己已經陷入美的重圍了。

在這樣的一種驛站上等車,車不來又何妨?事不辦又何妨?

車是什麼時候來的?我忘了。事是怎麼辦的?我也忘了。長記不忘的是滿籬生氣勃勃照眼生明的黃花。

另一次類似的經驗是在夜裡,站在樹影裡等公交車。那條路在白天車塵沸揚,可是在夜裡卻靜得出奇。站久了我才猛然發現頭上是一棵開著香花的樹,那時節是暮春,那花是乳白色須狀的花,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聽過它叫馬鬃花。

暗夜裡,我因那固執安靜的花香感到一種互通聲息的快樂,彷彿一個參禪者,我似乎懂了那花,又似乎不懂。懂它固然快樂——因為懂是一種瞭解,不懂又自是另一種快樂——唯其不懂才能挫下自己的銳氣,心悅誠服地去致敬。

或以香息,或以色澤,花總是令我驚奇詫異。

看兒子畫畫,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用原子筆畫了一幅太空畫,線條很仔細,似乎有人在太空漫步,有人在宇宙飛船裡,但令我失笑的是由於他正正經經地畫了一間大樓,題名是「移民局」。

這一代的孩子是自有他們的氣魄的。

十一月,秋陽輕軟如披肩,我置身在一座山裡。

然後一個穿大紅夾克的男孩走入小店來,手裡拿著一沓粉紅色的信封。

小店的主人急急推開木耳和香菇,迎了出來,他粗著嗓子叫道:

「歡迎,歡迎,喜從天降!你一來把喜氣都帶來啦!」

聽口音,是四川人,我猜想他大概是退役的老兵,那靦腆的男孩咕噥了幾句又過了街到對面人家去挨戶送帖子了。

我心中莫名地高興著,在這荒山裡,有一對男孩女孩要結婚了,也許全村的人都要去喝喜酒,我是外人,我不能留下來參加婚宴,但也一團歡喜,看他一路走著去分發自己的喜帖。

深山,淡日,萬綠叢中紅夾克的男孩,用毛筆正楷寫得規規矩矩的粉紅喜柬……在一個陌生過客的眼中原是可以如此親切美麗的。

我有一個黑色的小皮箱,是旅行美國時舊箱子壞了,朋友臨時送我的。

朋友是因為好玩,跟她一個鄰居老先生在「汽車間市集」(即臨時賣舊貨處)賤價買來的。

把箱子轉交給我的時候,她告訴我那號碼是八八,然後,她又告訴我當時賣箱子的老先生說,他之所以選八八,是因為中學踢足球的時候,背上的號碼是八八。

每次開闔箱子,我總想起那素昧平生的老人,想起他的少年,想起大紅色的球衣,以及球衣背後驕傲的號碼,是不是被許多男孩嫉妒的號碼?是不是令許多女孩瘋狂的號碼?

每次一開一闔間,我所取出取進的豈是衣衫雜物,那是一個呼之欲出的故事,一個鮮明活躍的特寫,一種真真實實曾在遠方遠代進行的發生。

我怎麼會惦念著一個不知名姓的異國老人呢?這裡面似乎有些東方式的神秘因緣。

或開,或闔,我會在怔忡不解中想起那已是老人的背號八八號。

——選自《步下紅毯之後》,摘錄於《情懷》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一方紙鎮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它沉沉穩穩地駐在那塊土地上,像一方紙鎮。美麗凝重,並且深情地壓住這張紙,使我們可以在這張紙上寫屬於我們的歷史。

有時是在市聲沸天、市塵彌地的台北街頭,有時是在擁擠而又落寞的公共汽車站,有時是在異國旅舍中憑窗而望,有時是在扼腕奮臂、撫胸欲狂的大痛之際,我總會想起那座山。

或者在眼中,或者在胸中,是中國人,就從心裡想要一座山。

孔子需要一座泰山,讓他發現天下之小。

李白需要一座敬亭山,讓他在雲飛鳥盡之際有「相看兩不厭」的對象。

辛稼軒需要一座嫵媚的青山,讓他感到自己跟山相像的「情與貌」。

是中國人,就有權利向上帝要一座山。

我要的那一座山叫拉拉山。

山跟山都拉起手來了

「拉拉是泰雅爾話嗎?」我問胡,那個泰雅爾司機。

「是的。」

「拉拉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他抓了一陣頭,忽然又高興地說,「哦,大概是因為這裡也是山,那裡也是山,山跟山都拉起手來了,所以就叫拉拉山啦!」

他怎麼會想起來用國語的字來解釋泰雅爾的發音的?但我不得不喜歡這種詩人式的解釋,一點也不假,他話剛說完,我抬頭一望,只見活鮮鮮的青色一刷刷地刷到人眼裡來,山頭跟山頭正手拉著手,圍成一個美麗的圈子。

風景是有性格的

十一月,天氣一徑地晴著,薄涼,但一徑地晴著,天氣太好的時候我總是不安,看好風好日這樣日復一日地好下去,我說不上來地焦急。

我決心要到山裡去一趟,一個人。

說得更清楚些,一個人,一個成年的女人,活得很興頭的一個女人,既不逃避什麼,也不為了出來「散心」——恐怕反而是出來「收心」,收她散在四方的心。

一個人,帶一塊麵包,幾隻黃橙,去朝山謁水。

有的風景的存在幾乎是專為了嚇人,如大峽谷,它讓你猝然發覺自己渺如微塵的身世。

有些風景又令人惆悵,如小橋流水(也許還加上一株垂柳,以及模糊的雞犬聲),它讓你發覺,本來該走得進去的世界,卻不知為什麼竟走不進去了。

有些風景極安全,它不猛觸你,它不騷擾你,像羅馬街頭的噴泉,它只是風景,它只供你拍照。

但我要的是一處讓我怦然驚動的風景,像寶玉初見黛玉,不見眉眼,不見肌膚,只神情恍惚地說:

「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他又解釋道:「雖沒見過,卻看著面善,心裡倒像是遠別重逢的一般。」

我要的是一個似曾相識的山水——不管是在王維的詩裡初識的,在柳宗元的《永州八記》裡遇到過的,在石濤的水墨裡咀嚼而成了癮的,或在魂裡夢裡點點滴滴一石一木蘊積而有了情的。

我要的一種風景是我可以看它也可以被它看的那種。我要一片「此山即我,我即此山,此水如我,我如此水」的熟悉世界。

有沒有一種山水是可以與我輾轉互相註釋的?有沒有一種山水是可以與我互相印證的?

包裝紙

像歌劇的序曲,車行一路都是山,小規模的,你感到一段隱約的主旋律就要出現了。

忽然,摩托車經過,有人在後座載滿了野芋葉子,一張密疊著一張,橫的疊了五尺,高的約四尺,遠看是巍巍然一塊大綠玉。想起餘光中的詩——

那就折一張闊些的荷葉

包一片月光回去

回去夾在唐詩裡

扁扁的,像壓過的相思

台灣荷葉不多,但滿山都是闊大的野芋葉,心形,綠得叫人喘不過氣來,真是一種奇怪的葉子。曾經,我們的市場上芭蕉葉可以包一方豆腐,野芋葉可以包一片豬肉——那種包裝紙真豪華。

一路上居然陸續看見許多載運野芋葉子的摩托車,明天市場上會出現多少美麗的包裝紙啊!

肅然

山色愈來愈矜持,秋色愈來愈透明,我開始正襟危坐,如果米顛(即米芾)為一塊石頭而免冠下拜,那麼,我該如何面對疊石萬千的山呢?

車子往上升,太陽往下掉,金碧的夕暉在大片山坡上徘徊顧卻,不知該留下來依屬山,還是追上去殉落日。

和黃昏一起,我到了復興。

它在那裡綠著

小徑的盡頭,在蘆葦的缺口處,可以俯看大漢溪。

溪極綠。

暮色漸漸深了,奇怪的是溪水的綠色頑強的裂開暮色,堅持地維護著自己的色調。

天全黑了,我驚訝地發現那道綠,仍舊虎虎有力地在流,在黑暗裡我閉了眼都能看得見。

或見或不見,我知道它在那裡綠著。

賞梅,於梅花未著時

庭中有梅,大約一百株。

「花期還有三四十天。」山莊裡的人這樣告訴我,雖然已是已涼未寒的天氣。

梅葉已凋盡,梅花尚未剪裁,我只能佇立細賞梅樹清奇磊落的骨骼。

梅骨是極深的土褐色,和岩石同色。更像岩石的是,梅骨上也佈滿蒼苔的斑點,它甚至有岩石的粗糙風霜、岩石的裂痕、岩石的蒼老嶙峋。梅的枝枝柯柯交抱成一把,竟是抽成線狀的岩石。

不可想像的是,這樣寂然不動的岩石裡,怎能迸出花來呢?

如何那枯瘠的皴枝中竟鎖有那樣多螢光四射的花瓣?以及那麼多日後綠得透明的小葉子,它們此刻都在哪裡?為什麼獨有懷孕的花樹如此清奇蒼古?那萬千花胎怎會藏得如此秘密?

我幾乎想剖開枝子掘開地,看看那來日要在月下浮動的暗香在哪裡?看看來日可以欺霜傲雪的潔白在哪裡?它們必然正在齋戒沐浴,等候神聖的召喚,在某一個北風淒緊的夜裡,它們會忽然一起白給天下看。

隔著千里,王維能回首看見故鄉綺窗下記憶中的那株寒梅。隔著三四十天的花期,我在枯皴的樹臂中預見想像中的璀璨。

於無聲處聽驚雷,於無色處見繁花,原來並不是不可以的!

神秘經驗

深夜醒來我獨自走到庭中。

四下是徹底的黑,襯得滿天星子水清清的。

好久沒有領略黑色的美了。想起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在舞會裡,別的女孩以為她要穿紫羅蘭色的衣服,但她竟穿了一件墨黑的,項間一圈晶瑩剔亮的鑽石,風華絕代。

文明把黑夜弄髒了,黑色是一種極嬌貴的顏色,比白色更沾不得異物。

黑夜裡,繁星下,大樹兀然矗立,看起來比白天更高大。

日本時代留下的那所老屋,一片瓦疊一片瓦,說不盡的滄桑。

忽然,我感到自己讓桂香包圍了。

一定有一棵桂樹,我看不見,可是,當然,它是在那裡的。桂樹是一種在白天都不容易看見的樹,何況在黑如松煙的夜裡。如果一定要找,用鼻子應該也找得到。但,何必呢?找到桂樹並不重要,能站在桂花濃馥古典的香味裡,聽那氣息在噫吐些什麼,才是重要的。

我在庭園裡繞了幾圈,又毫無錯誤地回到桂花的疆界裡,直到我的整個肺納甜馥起來。

有如一個信徒和神明之間的神秘經驗,那夜的桂花對我而言,也是一場神秘經驗。有一種花,你沒有看見,卻篤信它存在。有一種聲音,你沒有聽見,卻自知你瞭解。

當我去即山

我去即山,搭第一班早車。車只到巴陵(好個令人心驚的地名),要去拉拉山——神木的居所——還要走四個小時。

《可蘭經》裡說:「山不來即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去即山。」

可是,當我前去即山,當班車像一隻無槳無楫的舟一路蕩過綠波碧濤,我一方面感到作為一個人或一頭動物的喜悅,可以去攀援絕峰,可以去橫穿大漠,可以去鶯飛草長或窮山惡水的任何地方,但一方面也驚駭地發現,山,也來即我了。

我去即山,越過的是空間,平的空間,以及直的空間。

但山來即我,越過的是時間,從太初,它緩慢地走來,一場十萬年或百萬年的約會。

當我去即山,山早已來即我,我們終於相遇。

張愛玲談到愛情,這樣說: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人類和山的戀愛也是如此,相遇在無垠的時間,交會於無限的空間,一個小小的戀情締結在那交叉點上,又如一個小小鳥巢,偶築在縱橫交錯的枝柯間。

地名

地名、人名、書名,和一切文人雅居雖銘刻於金石,事實上卻根本不存在的樓齋亭閣都令我愕然久之。(那些圖章上的地名,既不能說它是真的,也不能說它是假的,只能說,它構思在方寸之間的心中,營築在分寸之內的玉石。)

中國人的命名恆是如此慎重莊嚴。

通往巴陵的路上,無邊的煙繚霧繞中猛然跳出一個路牌讓我驚訝,那名字是:

雪霧鬧

我站起來,不相信似的張望了又張望,車上有人在睡,有人在發呆,沒有人理會那名字,只有我暗自吃驚。唉,住在山裡的人是已經養成對美的抵抗力了,像韋應物的詩「司空見慣渾閒事,斷盡江南刺史腸」。而我亦是脆弱的,一點點美,已經讓我承受不起了,何況這種意外蹦出來的,突發的美好。何竟在山疊山、水錯水的高絕之處,有一個這樣的名字。是一句沉實緊密的詩啊,那名字。

名字如果好得很正常,倒也罷了,例如「雲霞坪」,已經好得很夠份量了,但「雪霧鬧」好得過分,讓我張皇失措,幾乎失態。

紅杏枝頭春意鬧,但那種鬧只是閨中乖女孩偶然的冶艷。而雪霧糾纏,那裡面就有了天玄地黃的大氣魄,是乾坤的判然分明的對立,也是乾坤的渾然一體的含同。

像把一句密加圈點的詩句留在詩冊裡,我把那名字留在山巔水涯,繼續前行。

謝謝阿姨

車過高義,許多背著書包的小孩下了車。高義小學在那上面。

在台灣,無論走到多高的山上,你總會看見一所小學,灰水泥的牆,紅字,有一種簡單的不喧不囂的美。

小孩下車時,也不知是不是校長吩咐的,每一個都畢恭畢敬地對司機和車掌大聲地說「謝謝阿姨」!「謝謝伯伯」!

在這種車上服務真幸福。

願那些小孩永遠不知道付了錢就叫「顧客」,願他們永遠不知道「顧客永遠是對的」的片面道德。

是清早的第一班車,是晨霧未晞的通往教室的小徑,是剛剛開始背書包的孩子,一聲「謝謝」,太陽靄然地升起來。

山水的巨帙

峰迴路轉,時而是左眼讀水,右眼閱山,時而是左眼披覽一頁頁的山,時而是右眼圈點一行行的水——山水的巨帙是如此觀之不盡。

作為高山路線上的一個車掌必然很愉悅吧?早晨,看東山的影子如何去覆罩西山,黃昏的收班車則看回過頭來的影子從西山覆罩東山。山徑只是無限的整體大片上的一條細線,車子則是千回百折的在線的一個小點。但其間亦自是一段小小的人生,也充滿大千世界的種種觀照。

不管車往哪裡走,奇怪的是梯田的階層總能跟上來,中國人真是不可思議,他們硬是把峰壑當平地來耕作。

我想送梯田一個名字——「層層香」,說得更清楚點,是層層稻香,層層汗水的芬芳。

巴陵是公路局車站的終點。

像一切的大巴士的山線終站,那其間有著說不出來的小小繁華和小小的寂寞——一間客棧,一間救國團的山莊,一家兼賣肉絲面和豬頭肉的票亭,幾家山產店,幾家人家,一片有意無意的小花圃,車來時,揚起一陣沙塵,然後沉寂。

公交車的終點站是出租車起點,要往巴陵還有三小時的腳程,我訂了一輛車,司機是胡先生,泰雅爾人,有問必答,車子如果不遇山崩,可以走到比巴陵更深的深山。

山裡出租車其實是不計程的,連計程表也省得裝了,開山路,車子耗損大,通常是一個人或好些人合包一輛車。價錢當然比計程貴,但坐車當然比坐滑竿坐轎子人道多了,我喜歡看見別人和我平起平坐。

我坐在前座,和駕駛一起,文明社會的禮節到這裡是不必講求了,我選擇前座是因為它既便於談話,又便於看山看水。

車雖是我一人包的,但一路上他老是停下來載人,一會兒是從小路上衝來的小孩——那是他家老五,一會兒又搭乘一位做活的女工,有時他又熱心地大叫:

「喂,我來幫你帶菜!」

許多人上車又下車,許多東西搬上又搬下,看他連問都不問我一聲就理直氣壯地載人載貨,我覺得很高興。

「這是我家!」他說著,跳下車,大聲跟他太太說話。

天!漂亮的西式平房。

他告訴我那裡是他正在興蓋的旅舍,他告訴我他們的土地值三萬元一坪(1坪約合3.3平方米),他告訴我山坡上哪一片是水蜜桃,哪一片是蘋果……

「要是你四月來,蘋果花開,哼!……」

這人說話老是讓我想起現代詩。

「我們山地人不喝開水的——山裡的水拿起來就喝!」

「喏,這種草叫『嗯桑』,我們從前吃了生肉要是肚子痛就吃它。」

「停車,停車。」這一次是我自己叫停的,我仔細端詳了那種草,鋸齒邊的尖葉,滿山遍野都是,從一尺到一人高,頂端開著隱藏的小黃花,聞起來極清香。

我摘了一把,並且撕一片像中指大小的葉子開始咀嚼,老天!真苦得要死,但我狠下心至少也得吃下那一片,我總共花了三個半小時,才吃完那一片葉子。

「那是芙蓉花嗎?」

我種過一種芙蓉花,初綻時是白的,開著開著就變成了粉的,最後變成淒艷的紅。

我覺得路旁那些應該是野生的山芙蓉。

「山裡花那麼多,誰曉得?」

車子在凹凹凸凸的路上,往前蹦著。我不討厭這種路——因為太討厭被平直光滑的大道把你一路輸送到風景站的無聊。

當年孔丘乘車,遇人就「憑車而軾」,我一路行去,也無限歡欣地向所有的花,所有的蝶,所有的鳥以及不知名的蔓生在地上的漿果行「車上致敬禮」。

「到這裡為止,車子開不過去了,」司機說,「下午我來接你。」

山水的聖諭

我終於獨自一人了。

獨自一人來面領山水的聖諭。

一片大地能昂起幾座山?一座山能湧出多少樹?一棵樹裡能秘藏多少鳥?一聲鳥鳴能婉轉傾洩多少天機?

鳥聲真是一種奇怪的音樂——鳥愈叫,山愈幽深寂靜。

流雲匆匆從樹隙穿過——雲是山的使者吧——我竟是閒於閒雲的一個。

「喂!」我坐在樹下,叫住雲,學當年孔子,叫趨庭而過的鯉,並且愉快地問它,「你學了詩沒有?」

並不渴,在十一月山間的新涼中,但每看到山泉我仍然忍不住停下來喝一口。雨後初晴的早晨,山中轟轟然全是水聲,插手入寒泉,只覺自己也是一片冰心在玉壺。而人世在哪裡?當我一插手之際,紅塵中幾人生了?幾人死了?幾人灰情滅欲大徹大悟了?

剪水為衣,摶山為缽,山水的衣缽可授之何人?叩山為鐘鳴,撫水成琴弦,山水的清音誰是知者?山是千繞百折的璇璣圖,水是逆流而讀或順流而讀都美麗的迴文詩,山水的詩情誰來管領?

視腳下的深澗,浪花翻湧,一直,我以為浪是水的一種偶然,一種偶然攪起的激情。但行到此處,我忽竟發現不然,應該說水是浪的一種偶然,平流的水是浪花偶爾憩息時的寧靜。

同樣是島,同樣有山,不知為什麼,香港的山裡就沒有這份雲來霧往、朝煙夕嵐以及千層山萬重水的故國韻味。香港沒有極高的山,極巨的神木。香港的景也不能說不好,只是一覽無餘,坦然得令人不習慣。

對一個中國人而言,煙嵐是山的呼吸,而拉拉山,此刻正在徐舒地深呼吸。

小的時候老師點名,我們一一舉手說:

「在!」

當我來到拉拉山,山在。

當我訪水,水在。

還有,萬物皆在,還有,歲月也在。

轉過一個彎,神木便在那裡,在海拔一千八百米的地方,在拉拉山與塔曼山之間,以它五十四米的身高,面對不滿一米六二的我。

它在,我在,我們彼此對望著。

想起剛才在路上我曾問司機:

「都說神木是一個教授發現的,他沒有發現以前你們知道不知道?」

「哈,我們早就知道啦,從小孩子時就知道,大家都知道的嘛!它早就在那裡了!」

被發現,或不被發現,被命名,或不被命名,被一個泰雅爾族的山地小孩知道,或被森林系的教授知道,它反正在那裡。

心情又激動又平靜,激動,因為它超乎想像的巨大莊嚴。平靜,是因為覺得它理該如此,它理該如此妥帖地拔地擎天。它理該如此是一座倒生的翡翠礦,需要用仰角去挖掘。

路旁釘著幾張原木椅子,長滿了苔蘚,野蕨從木板裂開的瘢目間冒生出來,是誰坐在這張椅子上把它坐出一片苔痕?是那叫作「時間」的過客嗎?

再往前,是更高的一株神木叫復興二號。

再走,仍有神木,再走,還有。這裡是神木家族的聚居之處。

十一點了,秋山在此刻竟也是陽光炙人的,我躺在復興二號下面,想起唐人的傳奇,虯髯客不帶一絲邪念臥看紅拂女梳垂地的長髮,那景象真華麗。我此刻也臥看大樹在風中梳著那滿頭青絲,所不同的是,我也有華發綠鬢,跟巨木相向蒼翠。

人行到復興一號下面,忽然有些悲愴,這是胸腔最闊大的一棵,直立在空無憑依的小山坡上,似乎被雷殛過,有些地方劈剖開來,老乾枯敗蒼古,分叉部分卻活著。

怎麼會有一棵樹同時包括死之深沉和生之愉悅!

那樹多像中國!

中國?我是到山裡來看神木的,還是來看中國的?

坐在樹根上,驚看枕月衾雲的眾枝柯,忽然,一滴水,棒喝似的打到頭上。那枝柯間也有漢武帝所喜歡的承露盤嗎?

真的,我問我自己,為什麼要來看神木呢?對生計而言,神木當然不及番石榴樹,而番石榴,又不及稻子麥子。

我們要稻子,要麥子,要番石榴,可是,令我們驚訝的是我們的確也想要一棵或很多棵神木。

我們要一個形象來把我們自己畫給自己看,我們需要一則神話來把我們自己說給自己聽:千年不移的真摯深情,閱盡風霜的泰然莊矜,接受一個傷痕便另拓一片蒼翠的無限生機,人不知而不慍的怡然自足。

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適者

聽慣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使人不覺被繃緊了,彷彿自己正介於適者與不適者之間,又好像適於生存者的名單即將宣佈了,我們連自己生存下去的權利都開始懷疑起來了。

但在山中,每一種生物都尊嚴地活著,巨大悠久如神木,神奇尊貴如靈芝,微小如陰暗岩石上恰似芝麻點大的菌子,美如鳳尾蝶,醜如小蜥蜴,古怪如金狗毛,卑弱如匍伏結根的蔓草,以及種種不知名的萬類萬品,生命是如此仁慈公平。

甚至連沒有生命的,也和諧地存在著,土有土的高貴,石有石的尊嚴,倒地而死無人憑弔的樹屍也縱容菌子、蕨草。蘚苔和木耳爬得它一身,你不由覺得那樹屍竟也是另一種大地,它因容納異己而在那些小東西身上又青青翠翠地再活了起來。

生命是有充分的餘裕的。

在山中,每一種存在的都是適者。

忽然,我聽到人聲,胡先生來接我了。

「就在那上面,」他指著頭上的巖突叫著,「我爸爸打過三隻熊!」

我有點生氣,怎麼不早講?他大概怕嚇著我,其實,我如果事先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條大黑熊出沒的路,一定要興奮十倍。可惜了!

「熊肉好不好吃?」

「不好吃,太肥了。」他順手摘了一把野草,又順手扔了,他對逝去的歲月並不留戀,他真正掛心的是他的車,他的孩子,他計劃中的旅館。

山風跟我說了一天,野水跟我聊了一天,我累了。回來的公路局車上安分地憑窗俯看極深極深的山澗,心裡盤算著要到何方借一支長瓢,也許長如杓子星座的長瓢,並且舀起一瓢清清冽冽的泉水。

有人在山跟山之間扯起吊索吊竹子,我有點喜歡做那竹子。

回到復興,復興在四山之間,四山在金雲的合抱中。

水程

清晨,我沿復興山莊旁邊的小路往吊橋走去。

吊橋懸在兩山之間,不著天,不巴地,不連水——吊橋真美。走吊橋時我簡直有一種走索人的快樂,山色在眼,風聲在耳,而一身繫命於天地間游絲一般的鐵索間。

多麼好!

我下了吊橋,走向渡頭,舟子未來,一個農婦在田間澆豌豆,豌豆花是淡紫的,很細緻美麗。

打穀機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我感動著,那是一種現代的舂米之歌。

我要等一條船沿水路帶我經阿姆坪到石門,我坐在石頭上等著。

烏鴉在山巖上直嘎嘎地叫著,記得有一年在香港碰到王星磊導演的助手,他沒頭沒腦地問我:

「台灣有沒有烏鴉?」

他們後來到印度去弄了烏鴉。

我沒有想到在山裡竟有那麼多烏鴉,烏鴉的聲音平直低啞,絲毫不婉轉流利,它只會簡單直接地叫一聲:

「嘎——」

但細細品味,倒也有一番直抒胸臆的悲痛,好像要說的太多,倉皇到極點反而只剩一聲長噫了!

烏鴉的羽翅純黑碩大,華貴耀眼。

船來了,但乘客只我一人,船夫定定地坐在船頭等人。

我坐在船尾,負責邀和風,邀麗日,邀偶過的一片雲影,以及夾岸的綠煙。沒有別人來,那船夫仍坐著。兩個小時過去了。

我覺得我邀到的客人已夠多了,滿船都是,就付足了大夥兒的船資,促他開船。他終於答應了。

山從四面疊過來,一重一重地,簡直是綠色的花瓣——不是單瓣的那一種,而是重瓣的那一種——人行水中,忽然就有了花蕊的感覺,那種柔和的,生長著的花蕊,你感到自己的尊嚴和芬芳,你竟覺得自己就是張橫渠所說的可以「為天地立心」的那個人。

不是天地需要我們去為之立心,而是由於天地的仁慈,他俯身將我們抱起,而且剛剛好放在心坎的那個位置上。山水是花,天地是更大的花,我們遂挺然成花蕊。

回首群山,好一塊沉實的紙鎮,我們會珍惜的,我們會在這紙張上寫下屬於我們的歷史。

後記

一、常常,我仍想起那座山。

二、冬天,我再去復興山莊,狠狠地看了一天的梅花。

三、夏天,在一次出國旅行之前,我又去了一次拉拉山,吃了些水蜜桃,以及山壁上傾下來的不花錢的紅草莓。夏天比秋天好的是綠苔上長滿十字形的小紫花,但夏天遊人多些,算來秋天比夏天多了整整一座空山。

畫中人

那夜,你俯身在絲絨大沙發的椅背上,望著我,很艱難地說:

「你們——你們——你們就——」

地毯平舒潔淨,絲絨沙發像夏夜空氣一般柔和,草坪在落地窗外綠著,星在天上懸著,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你們就——就——就還是,這樣,住在台灣嗎?」

我的血嘩一聲捲起,撲下,好一道浪頭!我聽明白你的話了,並且也知道你為什麼說得那麼艱難,甚至,你由於善意而不忍出口的話是什麼,我也知道了。

那天晚上,你真正要說的是:

「老朋友,我不懂你為什麼一直住在台灣,你看,中國人在美國,也可以混得跟我一樣好,在上流的小區裡,買一幢不錯的房子,有個不錯的職業,讓孩子讀不錯的學校。你為什麼一直住在那個小島上?」

「你知道那個島多麼小,你知道你在那裡並不安全,你不想把自己弄出來嗎?萬一,萬一……」

應該感謝你的關懷,否則你不會在那樣不眠的深夜裡這樣問我。

也應該感謝你的忠厚,因為有些話,雖然明明在你的眼睛裡,你卻怕傷害了我而不願說出口。

我沒有被傷害——因為很久以來我已經暗自決定我一定不要作一個容易受傷害的人。

「我們還是住台灣,」我以為我會哭,或者會仰天大笑。但沒有,我只是以那樣平靜的,小聲的,甚至有幾分艱澀的聲音緩緩地說,「我們的原則很簡單,上帝既然把我們造成一個中國人,我們就選擇住在中國的土地上。」

就像松樹昂立在松樹林裡,蘆荻生根在蘆荻叢中,一個中國人生活在中國的土地上難道不是最自然的事嗎?這件事,既不需要善意的憐憫同情,也不需要被人當烈士似的崇敬。

少年時,讀敻虹年輕時代的詩:

當我赤足走過風雪

你是畫外的人

正觀賞那茫茫的景致

當時只覺得詩中有千般淒涼,少年時看什麼詩都是情詩。但如今,芒鞋踏盡天涯路,兩袖征塵中重來辨認那句子,依然覺得那是情詩。不同的是,少年時看它是男女之情,如今看它是酸極痛極的家國之思。

我是那畫中人,站在固定的時間和空間裡,我是「風雨歸牧」圖,我是「寒江獨釣」圖,我是「溪山萬里」圖,我不能走開,我有一片風景要完成。沒有人規定我,但我不能走開,因為我已經屬於那片天光雲影。你可以走開,如果你是畫外的人。

有一次,在美國南方旅行,照例寄住在別人家裡,倦旅之餘,清晨醒來,窗前青草豐軟,綠漫漫地齊眉直漲上來,漲得我不敢逼視,院外遠方是維吉尼亞漂亮的細高的群樹,我一時不知是夢是真,那一切,祥和寧靜得令人心酸,我忽然流了一臉的淚。美國是可愛的,一幢幢房子嵌在厚厚綠綠的草坪中間,美好有如童話,拒絕紐約的摩天樓很容易,但那樣廣大純潔的草坪,朝陽下閃爍晶瑩看來有如露水的養珠場,看來卻讓人難捨。人生不應該是這樣的嗎?與戰爭絕緣,與貧困絕緣,人生本來不就應該是這樣的嗎?

我流淚,因為我知道,我愛它,我感到它的美麗,我知道那是我疲倦焦苦的靈魂渴望休憩的地方,但我更知道,此生此世我不要留下來。絕對絕對不要留下來。

我回到沒有草坪的台北公寓裡。

如果有人在海峽那邊號哭,我雖不能伸長臂去擦乾他們的淚水,但我要坐在一個貼近他們的位置。

如果有人的逃生船在大浪的尖齒中被咬裂,我雖不能捨身相救,但我要滿懷敬意地聽他們最後的心跳,感受他們最後的呼吸。

如果有人執戟而戍守,我雖不能與他同其行伍,但我要注視著他槍上的準星座,如同他是我的父兄或子弟。

如果有人在建設一塊土地,如果有人在樹立中國的尊嚴,如果有人在簡簡單單地想讓大家吃得更好穿得更好住得更好,我不能原諒我自己不在其中。

我是那畫中人,屬於東方,屬於中國的一張畫。

瀟灑不再是我的權利,只有「畫外人」才能瀟灑,因為他無所歸屬。作為一個畫外人,可以說:

「你們台灣……」

「他們大陸……」

「我們在美國……」

老朋友,一別十七年,我並不想查看你拿的是本國護照還是美國公民證,今夕何夕,我沒有意思跟你談政治。知道你生活得很好,知道你關懷我們,知道你心中還叨念著哺育你成長的土地,已經夠了。只要看到你把孩子趕去睡了之後大談師大牛肉麵,已經很夠很夠了!

只是,你問了那樣的問題:

「你……還是住在台灣嗎?」

像古老年代中的比武英雄,輕輕地不著痕跡地一交鋒,便彼此感到五內俱裂的震顫。我們彼此觸到最痛的地方了。

我還住在台灣,如果它是萬千農人可以住的地方,如果它是萬千工人和漁民可以住的地方,如果它是一千七百萬人(二一四年的人口為兩千三百萬)可以住的地方,它也是一個在這裡接受小學、中學和大學教育的人,如我,可以住的地方。它不是安全的,它從來也沒有安全過,但是憑什麼我要走開?沒有人能確知這世界上哪一個角落是最安全的,但我知道我們會活得有其應有的尊嚴。我們是畫中人,赤足行過風雪。

而某些人卻伸出指指點點的手,在氣溫調得適度的屋子裡,戴著絲質的白手套,他們是畫外人。

你敢賭嗎?我敢。我知道台灣會熬得下去,我們會堅持我們該堅持的,棄絕我們該棄絕的。我們會發光,在暗夜,如螢。

只是一個不信邪的人,只是一個不服輸的人,只是一個敢跟人斗一口氣到底的人,只是一個咬著牙赤足行過風雪的畫中人。

你問我嗎?我,還是住在台灣。

——選自《再生緣》

情塚——記印度阿格拉城泰姬瑪哈陵

要去印度了,心情有點像十六七歲的女孩,知道前面有一場驚心動魄的戀愛,那人的粗細長短似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談戀愛了,這是大事,極慎重極興奮,是秘密的隱私,卻又恨不得昭告天下。當時搜了一堆參考書,竟又偏偏不去看,因為喜歡留幾分茫然和未知。

「啊,可以看到一些佛教古跡吧!」

有朋友如此說,我笑笑。

「可以看看印度教的藝術!」

更內行的朋友如此說,我也笑笑。

至於我要在印度看到什麼,自己也說不上來。好似王寶釧站在綵樓上,手裡握一隻繡球,想要丟給一個叫薛平貴的男人,而薛平貴又是誰呢?一個遠方的流浪人?一個在幻象中紅光護體讓人誤以為花園失火的人?不知道,但知繡球落處,一切一定是好的——因為我相信它是好的。

及至到了印度,才驀然發現,許多讓人流連的古跡,既不是佛教的,也不是印度教的,而是伊斯蘭教的。從十七世紀到十九世紀,莫臥兒帝國一直統治著印度,其間,印度本土的神雕斷頭折臂斬腰削鼻不一而足,總之連神帶廟,給弄得七零八落。至於伊斯蘭教自己在失勢以後留下的建築,因為印度教佛教沒有那麼強烈的排他性,倒很幸運地都一一保留了。而伊斯蘭教徒一向又有潔癖,古跡保持得相當完好,「阿格拉」古城就是如此。

阿格拉幾乎是莫臥兒帝國時期的「副都」(正式首都在德裡),天氣乾燥,土質多砂,倒有幾分具體而微的大漠景觀。不知是此城的天然環境較近沙漠,容易引起蒙古人的鄉愁,所以會有許多位莫臥兒皇帝都來建造它,或是因為這城既被許多莫臥兒帝王所鍾愛,久而久之,竟也很知禮地把自己歸順為大漠景觀以求回報。總之,這城市和其他濕熱的城硬是不同。

飛機到了城市上方,俯首一看,毫不費力地就看到泰姬瑪哈陵墓在下午的陽光中兀自白著。彼此一照面,雖各自一驚,卻不肯就此洩了底,只兩下裡靜靜打量不語。還有兩天呢!我要好好看看它,此刻先不急。

旅館是美式的,前面停著出租車、三輪車、馬車和駱駝、大象,這一切交通工具都等著要把客人往陵墓帶去。想著這麼大這麼新這麼漂亮的一家旅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住著想要去一窺泰姬瑪哈陵墓的人,不能不說是一奇。旅舍中人去探陵墓中人,而旅舍難道不也是陵墓嗎?陵墓難道不也是旅舍嗎?想著想著,忽然迷糊了。

我的房間裡除了正常的兩張床以外,緊靠大片落地窗有一張八角形設計貼地而做的床,周圍繞以矮矮的有圖案的木欄杆。所謂床,其實只是圍著欄杆的軟墊,上面放一個圓柱形的枕頭。

「為什麼要有這樣一種床呢?」我問提著行李在等小費的侍者。

「這是莫臥兒式的床。這裡常常會有伊斯蘭國家的人來住呢!」

莫臥兒,這名字倒是聽過,但自己的屋子裡跑出一張莫臥兒床,感覺又拉近多了。我忙不迭地脫了鞋爬上「莫臥兒」式的床,抱膝看落地窗外的草坪和花園。莫臥兒,奇怪,莫臥兒分明是帖木兒的五世孫在阿富汗、印度一帶所建的帝國,帖木兒本人又是元室的一支,想來中國人和莫臥兒國也不是完全非親非故了,如果不是十九世紀英國人入侵,現在印度也許仍是莫臥兒帝國,那又是怎樣一番景象呢?落地窗外紅花綠草兀自低迷。

晚飯前,我們去趕一趟「夕陽下的泰姬瑪哈陵」。

資料上都說泰姬瑪哈陵是純白色的大理石造的,其實不然,天然的東西總難得有百分之百的純白。照我看,它的好處正在某些石塊的微灰微紅微棕所造成的立體而真實的感覺,如果每塊石頭都純白不二,恐怕看起來反而會平板呆滯,有如一張大型照片。

黃昏很合作,適度的霞光把四野攏在水紅色的餘韻裡。正對著陵墓的大門前是一列幾百米長的水池,一條不可踩踏的琉璃甬道。看到這裡,才知道美國林肯紀念堂前的那一池水光是從那裡偷來的。而且仔細一想,連白宮都有了嫌疑,白宮太有可能是從這「世界七大奇工」之一的陵墓偷去的構想,至少那份「白」,和那圓頂就有點難以抵賴。

大抵看墓園,最宜在黃昏,日影漸暗之際,歸鳥投樹之時,聲漸寂而色漸沉,只丟下你和墓,相對坐參「死亡」的妙諦。而後,天忽然黑了,你不知道幽靈此刻等著去安息,或是去巡遊,心中有一份切膚的淒楚。

因為貪看天光的變換,捨不得到陵墓裡面去,只繞著整棟建築,看那敦實的圓頂,看那些門框上看不懂的由花色石頭嵌成的《可蘭經》文。

「哈囉,你們為什麼不進去看?」有幾個貼牆而坐的男孩閒閒地說。

「我們沒有時間。」不知道是不是由於習慣,我們順口這樣回答。

「哼!沒有時間!」有個男孩幾乎有點氣了,「你們花了幾萬塊錢,老遠跑到這裡來,來到這裡卻不肯進去看,還說『沒有時間』!」

「啊,今天晚了,」我們忙著解釋,「明天我們會再來看。」

「明天!明天和今天是不一樣的!」他的語氣一半憤然,一半不屑。

我們出其不意地挨了一場罵,但因為喜歡他的自豪和霸道,都乖乖地閉了嘴敬聆教益。其實世間景物何曾有一瞬相同?早晨是行雲的,夜來可能是山雨,百千年前的滄海此刻可能是桑田,曾經四足行走的那個奇怪生物,此刻已歷經二足行走的階段而進入三足行走的末程。世間何嘗有一物昨日今日可做等觀,那男孩畢竟是太年輕了,弱水長流,我只能盡一瓢飲,世界大千,我只能做一瞬觀。我雖一向貪山嗜水,恨不能縱雲蹈海,但也自知人力有時而窮,玩到力竭處,也只能拿《牡丹亭》裡小丫頭春香的一句戲詞自我安慰,所謂:「這園子委實觀之不足——留些餘興,明日再來耍子吧!」

人生能盡興處便盡興,不能盡興則留此餘興,但這些話太繁複,沒法一一講給那年輕的男孩聽,且留他在暮色裡獨自憤然。能愛自己的景觀愛到生氣的程度,這人已夠幸福,讓他去生甜蜜的氣吧!

暮色極深了,我們走不了三步就忍不住要一回頭去看那建築,遠遠只見陵寢內有一支隱約的蠟燭搖曳的微光。整個建築俯下身來護住那一點火光,像一隻溫暖的白色的大燈籠。

泰姬瑪哈陵晚上不開放,但月圓前後四天例外,因為月下的陵寢又有一番玉瑩的光澤。伊斯蘭教徒給人的印象雖每每失之太強硬,但他們對月亮卻獨有深情,可惜我們沒有算準時候,此刻尚是月牙時期。想來想去,等到月圓之夜來夜遊泰姬瑪哈陵是不可能了,只好自己加一段行程——在睡眠中去魂思夢想吧,月不圓之夜,對夢訪者,那扇門應該仍是開放的。

凌晨絕早,我和南華趕在朝陽之前,又跑到陵墓去。心情竟有點小兒心態,一夜都急得睡不穩。排隊買了第一張票,一走進紅砂岩的門樓,只見將醒未醒的一棟古陵墓,在藍天綠草之間兀然巍立。多奇怪的石宮,昨日初見,不覺生分,今日再訪,亦不覺熟稔。它是蓋給死者的,卻讓生者目授神移,它是用石頭建成的,卻又柔於春水柔於風。

我和南華坐在石板地上,晨涼中癡癡地看那穆然的殿宇,癲狂就癲狂吧,如果要我看長城,我也有足夠的癡情和癲狂啊!但長城萬里,沒有一寸為我而逶迤,我只能看泰姬瑪哈的墓,它們同是世上的奇工,就讓我像故事中崔鶯鶯說的「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吧!

(小小的翠羽的鳥兒,急速地從一棵樹飛投到另一棵樹上去,每一棵樹都很碧綠很豐美啊,你們還挑來揀去幹什麼呢?你們叫什麼名字?我叫你們作「樹的電波」好嗎?你們必是那些綠色的樹所放出來的綠色長波短波吧?)

本來以為絕早之際,不會有遊客,不料卻有跟我們一樣早的人絡繹而來。令人感動的是其中大多數並不是東洋或西洋觀光客,而是來自四鄉的,還有結隊成群的錫克族人。錫克人照例頭上纏一塊布,上身或著汗衫或赤裸,下身又是一塊纏布,不知怎麼纏的,竟纏成燈籠褲的形式,腕上戴錫環,而且,像約好了似的,大家一律長得又高又瘦又黑,這世界上幾乎大多數的「漂亮地方」都是外國觀光客的天下,但這些顯然並不有錢的本土錫克族人卻跋涉而來,要看看自己伊斯蘭世界裡無限莊嚴的陵宮,這景象跟我常在故宮博物院看到中國小孩東張西望顧盼自雄的神采一樣令人生敬。

這是一個怎樣的早晨,一群遠自台灣出發的中國女子,來看莫臥兒王朝五世國王沙傑汗國王的愛妻泰姬瑪哈的陵墓。我們也身為人妻,也為某個男人所愛寵,我們一方面是來看這世上極雄奇的建築,我們同時也來看這個一如尋常夫妻的平凡的愛情故事。

陵宮臨河,河名朱穆拿,是恆河的一支,隔河是舊皇宮,以及猛虎為守的古堡。朱穆拿河在皇城一帶是勇壯的護城河,但在陵宮之下卻流成一首溫婉的情歌,低低的,怕驚動了什麼似的往前淌去。

世上多的是偉大的工程,但大多跟宗教、國防、炫奇矜能有關。金字塔當然足以令人歎服,以弗所的黛安娜月神廟也令人肅然,但看泰姬瑪哈陵卻令人心潮湧動,如黃河化冰,澌澌有聲,看大匠奇工,竟能令人悄然淚下的,世間恐怕只此一處。

龐大的陵墓何處沒有?秦始皇的陵寢光看數字已令人跌足而歎!那規模哪裡是墳墓,根本就是一個城市,但泰姬瑪哈陵卻是一個丈夫獻給妻子的愛,只此一點,便足千古。

早晨仍然清涼,我和南華仍然發癡一般的遠遠地坐著,慢慢地遙讀每一塊石頭,每一片鑲嵌,想三百七十年前的一代風華。據說這是沙傑汗王子和蒙泰慈·瑪哈王妃初遇的地方,她原來的名字是「皇城之榮」的意思。她十九歲出嫁,過了十九年的婚姻生活,其中十七年是王妃,兩年是王后,生了十四個孩子,卻夭折了七個,最後生完一個女兒,便在隨夫南征的營帳中死去。想來做貴夫人也大不易,如果說「半生憂患」,倒也是實情,而沙傑汗對她的深情,恐怕也是在這番轉戰南北,相偕相伴的尋常百姓的夫妻之義而來的吧!細味「尋常夫妻」四字,只覺得有餘不盡。

陵宮並不極高,只有約七十米高,約等於二十層大廈而已。四角遠遠的有四座同質料的石塔,算是祈禱塔,看來陵宮是被祈禱所環護的。石塔用肉眼稍微仔細看立刻可以發現與地面並不做九十度垂直,而是稍稍向外側傾斜。這些細微處一看便知道是一個體貼入微的好情人設計的。他怕年代湮久,石塔傾圮,所以預先在設計上把它向外斜出,即使有一日,地老天荒,石崩塔壞,也不致向內壓倒,驚動陵寢中那美麗女子的睡睫。

一個極小的男孩,正正經經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去,那麼小的孩子竟有那麼肅然的表情,我幾乎想笑,但終於沒笑出來,只凝神看他一路走向陵宮。他將成長為一個怎樣的印度少年呢?他也會是一個「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的人嗎?人間的愛情能一脈相傳嗎?世上多的是偉大的史冊,堂皇的建築,但泰姬瑪哈的建築卻是秀麗而深情的,小男孩啊,你看懂了什麼,你記取了什麼?

泰姬死於一六三年,陵宮自一六三二年蓋到一六五三年,每天動用工人兩萬,其間曾因政治局勢而停工一段時間。沙傑汗死於一六六六年,三十六年的鰥居就國王來說是一件奇怪的事。那是一個月夜,那年他已七十五,愛情卻猶自溫熱,據說他臨終時從古堡的病榻上支起病體,遙望朱穆拿河對岸的月光下的泰姬瑪哈陵最後一眼,方始嚥氣。

他們合葬在一起,國王的墓尺寸上稍大一點,但他早已把中線的位置留給愛妻了,他自己像一個因事晚睡的丈夫,輕輕地蜷在一旁休息,這一側臥,便是三百年歲月。不管人間幾世幾劫,他們只一徑恬然入夢。

聽故事的人常常聽到的是沙傑汗的愛情,一首國王和王后的戀歌,但泰姬瑪哈陵其實是一則雙料的愛情故事。沙傑汗雖貴為國王,畢竟不是建築大匠,當年喪妻,一心雖想造一個好陵寢,卻又不知如何著手。當時剛好有一位建築師來獻圖,整個設計雖大體仍沿著伊斯蘭建築的圓頂和塔柱的基型,但是他敢於建議用白色大理石代替舊式建築的紅砂岩,在比例上也做得勻稱完美,沙傑汗終於決定採用他的設計。

而那位建築師,我們所不曾聞名的一位,為什麼能有那麼細膩美麗的設計呢?原來,他當時和沙傑汗一樣,同是喪妻的傷心人。一個有大匠之才的男人和另一個有權位在手的男人,兩人都拗不過命運,同時喪失了他們的妻子,但他們卻執拗地愛下去,兩個人合作完成了這項奇跡。建築師的設計原來並不是給王后的,他是為他自己心中的王后,他的亡妻而設計的。雖然陵墓後來以泰姬瑪哈為名,但想來他自己的妻子卻必然帶著瞭解的微笑臨視每一根柔和的線條。她會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做的,不管別人叫這墓為什麼名字,我愛啊!我知道,你是為我做的。」

那是一則雙倍份的,愛的故事。

在這裡,每一塊大理石和另一塊大理石之間是以愛情為黏合劑而架構起來的。

輕輕地走過,輕輕地傳述這古老的故事,不要驚起一則三百年前的愛情。

陵墓裡面到處飾以整片的鏤花石板,長寬各約五尺,看著實在覺得眼熟,有些分明是石榴或蓮花的圖案,石棺的周圍尤其明顯,除了必要的小入口,四下用這種石飾繞得有如一圈石籬笆。

「這些雕刻,當時都是從中國請來的藝術家雕的!」導遊說。

怪不得看著如此親切,算來當時是明朝了,不曉得是怎樣一批人千里迢迢來到印度做鏤花石匠。這種圖案分明是該用木頭刻的,他們卻硬把石頭當木頭來著刀,而且刻得如此亦娟秀亦剛健,實在令人愛不釋手。做個沒學問的人真好,因為永遠遇到意外,跑來印度看到伊斯蘭藝術自己已覺得十分可驚可奇,及至在王后陵寢中又發現中國匠人的手跡更是瞠目結舌,乍悲乍喜。

墓穴分兩層,上面一層是「虛墓」,下面一層才是「實墓」(另有一說謂真正的墓還要再掘地數丈)。不過那種事對我而言不具意義,那是考古學家和盜墓者的事。

墓前坐著守墓人,一燈如豆,他不時長嘯一聲來表示陵墓設計上的回聲之美,伊斯蘭世界的音樂別有一番淒緊扣人的魔力,我在迴廊中轉來轉去,聽回聲盤旋而上,如果中國詩人相信鳥鳴可以使深山更幽靜,則這串吟嘯想來也可以使陵墓更肅穆莊嚴吧!

太陽漸漸升高,整個墓宮也由凌晨的若有若無的瑩白色轉變成為剛烈的金屬白。當年建材的選用真是高明,簡直有點道家的意味,以不設色為色,結果竟反而獲致了每一種顏色,時而是晨霧牽紗,時而是夕陽浴金,陰晦時有含煙的溫柔,晴朗時有明艷的亮烈。天空藍中帶紫,謙遜沉著,彷彿它的存在,只為給泰姬瑪哈陵做一面襯景。已經五個小時了,我和南華移坐在石塔的陰影裡,依然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不朽的美。

手邊有一本印得很粗陋的明信片,上面引了幾位詩人的句子,這種題詠,總是顯得吃力不討好,有一位烏都詩人(烏都是印度的主要種族之一)說:

「好像沸騰(冒泡)的牛奶湖。」

另外一個印度詩人說:

「以皎柔的月光築成的仙境。」

和真正的泰姬瑪哈陵相比,那些詩句顯得笨拙而又多事。

「別人怎麼說,我不管,我說,」導遊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泰姬瑪哈陵像一顆愛的眼淚的結晶。」

他說完,等著大家鼓掌,我們鼓了,心裡卻不甚甘心,因為覺得也沒什麼大好處。

其實說泰姬瑪哈陵「像什麼」是徒勞無功的,它什麼都不像,它是它自己,無可比擬,而且,也不必比擬。它清清楚楚說明了兩個男人的悼念之忱,使人想見當年兩個早逝妻子的清純可愛。

「你們喜歡泰姬瑪哈嗎?」導遊像考小學生一樣問大家。

「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會喜歡泰姬瑪哈的故事!」我說。

一個印度女人擦身而過,她穿著一身湖綠色的紗質紗麗,真正的「其人如玉」,微風動處,「如玉」的裙裾又復變得「似水」。而當年的泰姬又是怎麼的風情呢?十九歲初嫁,朱穆拿河裡曾經鑒照一雙怎樣的璧人!

再看一眼泰姬陵,再想一遍前因後果,以戀棧不捨的目光為花,再獻一束芬芳吧!

泰姬,世間所有的女人,基本上是彼此知悉的,因此,容許我和你說話,像朋友一樣,泰姬,世間的萬千故事裡,如果少了你的這一則,將是多大的遺憾。

泰姬,希望在垂老之年未至以前,我能再看一次這陵墓,在月下,在雨中,在朝暾夕照間。

泰姬,幸福的女人,你使我明白,什麼叫作一個女人的幸福——而且,原諒我,當我赤足走在綠茵上(伊斯蘭教、印度教和佛教的廟堂都要求參觀者脫鞋),當我坐在石板上,當我穿過白花盛開馨香感人有如一卷經典的綠樹,當我叩響每一片大理石的清音,去遙想你隔穴的心情,我忽然為強大的幸福感所攫住,並且重新估計自己究竟擁有多少資產。

你盛年而死,我卻活著,並且很無賴地強迫丈夫要把一首叫《白頭吟》的歌練好,以待他年唱給我聽。

你雖身在世上最美的陵墓中,卻不及見其設計之典麗,嵌鑲之繁富,我卻千里而來,相對儼然,身在山中不見山,何如身不在山中而可以追煙捕嵐聽風觀樹。泰姬啊!一棺之隔,我原以為我要來嫉妒你的,而現在還是請你嫉妒我吧!

你活著的時候有僕從之盛,宮廷之富,我卻只有小小的公寓,和一畦「日日春」,種在綻紅送翠的陽台。但我的那人卻說:「天地雖大,有一小塊地方卻屬於我們。」當紫薇和小茉莉相對各自紫其紫白其白,我愛宇宙間的這立錐之地遠勝皇苑。

泰姬,這樣的陵寢而今而後再也不會有了,這樣耗費一億多人次的大工程古來也可能只有這一座了。有一日,如果死亡走進我的屋簷,我們會束手請它先帶走它所寵眷的一位。如果它先帶去的是我的丈夫,我確知我的名字將是他口中最後的呢喃。如果被選中的是我,我也深信我的墓穴會是一座血色的紅寶石宮殿,(和你的白色系列成為多麼漂亮的對比啊!)紅而溫暖,在一個終生相隨的男人的寬闊胸膛中,中間而稍左,在那裡,我將側耳,聽我一生聽慣的調子,他呼吸的祈禱,他血行的狂濤——再也沒有比那更好的位置,宇宙的坐標圖上最最溫柔的一個點。

泰姬!

——選自《再生緣》

想你的時候——寄亡友恩佩

泰國北部清萊省一個叫聯華新村的小山村,住著一些來自雲南的中國難民。

白天,看完村人的病,夜晚,躺在小木屋裡。吹滅油燈的時候,馬教士特意說:

「晚安,你留意看,熄燈以後滿屋子都是螢火蟲呢!」

吹燈一看,果然如此,我驚訝起坐,戀戀地望著滿屋子的閃爍,竟不忍再睡。

比流星多芒,流星一閃而隕滅,螢光據說卻是求偶的訊號,那樣安靜的傳情啊。

比群星燦然,因為螢光中多一分綠意,彷彿是穿過草原的時候不小心染綠的。

我擁被而坐,看著那些光點上下飄忽,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悵然。

想人生一世,這曾經驚過、懼過、喜過、怒過、情過、欲過、悲過、痛過的身子,到頭來也是磷火瑩碧,有如此蟲吧?我今以旅人之身,在遙遠異域的長夜裡看螢度熠耀,百年後,又是誰在荒煙蔓草間看我骨中的螢焰呢?

這樣的時刻,切心切意想起的,也總是你。

如果你仍在世,螢火蟲的奇遇當足以使你神馳意遠。如果你也知道這小小的貧瘠的山村,山村中流離的中國人,你會與我同聲一哭。而今呢?大悲慟與大驚喜相激如潮生的夜裡,感覺與你如此相近而又如此相遠,相近是因二十年的緣分,相遠是因為想不明白死者捨世以後的情懷。

在受迫害時期,祖國大陸的基督徒有一首流傳的詩,常令我淚下,其中一段這樣說:

天上雖有無比榮耀的冠冕

但無十字架可以順從

他為我們所受一切的碾磨

在地,才能與他溝通(原文作交通)

進入「安息」就再尋不到「渡境」

再無機會為他受苦

再也不能為他經過何試煉

再為他捨棄何幸福

是不是只有此生此世有眼淚呢?此時此際,如果你我撥雲相望,對視的會皆成淚眼嗎?如果天上有淚,你必為此異域孤孑而同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