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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山長水遠

我還是第一次來到這重疊的深山中,只是我那樣確切地感覺到,我並非在旅行,而是歸返了自己的家園。

到山中去

德:

從山裡回來已經兩天了,但不知怎的,總覺得滿身仍有拂不掉的山之氣息。行坐之間,恍惚以為自己就是山上的一塊石頭,溪邊的一棵樹。見到人,再也想不起什麼客套辭令,只是癡癡傻傻地重複著一句話:「你到山裡頭去過嗎?」

那天你不能去,真是很可惜的。你那麼忙,我向來不敢用不急之務打擾你。但這次我忍不住要寫信給你。德,人不到山裡去,不到水裡去,那真是活得冤枉。

說起來也夠慚愧了。在外雙溪住了五年多,從來就不知道內雙溪是什麼樣子。春天裡每沿著公路走個半小時,看到山徑曲折,野花漫開,就自以為到了內雙溪。直到前些天,有朋友到那邊漫遊歸來,我才知道原來山的那邊還有山。

平常因為學校在山腳下,宿舍在山腰上,推開窗子,滿眼都是起伏的青巒,襯著窗框,儼然就是一卷橫幅山水,所以逢到朋友們邀我出遊,我總是推辭。有時還愛和人抬槓道:「何必呢?余胸中自有丘壑。」而這次,我是太累了、太倦了,也太厭了,一種說不出的情緒鼓動著我,告訴我在山那邊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我於是換了一身綠色輕裝,登上一雙綠色軟鞋,擲開終年不離手的紅筆,跨上一輛跑車,和朋友們相偕而去。——我一向喜歡綠色,你是知道的,但那天特別喜歡,似乎是覺得那顏色讓我更接近自然,更融入自然。

德,人間有許多真理,實在是講不清的。譬如說吧,山山都有石頭、都有樹木、都有溪流。但,它們是不同的,就像我們人和人不同一樣。這些年來,在山這邊住了這麼久,每天看朝雲、看晚霞、看晴陰變化,自以為很瞭解山了,及至到了山那邊,才發現那又是另一種氣象,另一種意境。其實,嚴格地說,常被人踐踏觀賞的山已經算不得什麼山了。如果不幸成為名山,被些無聊的人蓋了些亭閣樓台,題了些詩文字畫,甚至起了觀光旅社,那不但不成其為山,也不能成其為地了。德,你懂我了嗎?內雙溪一切的優美,全在那一片未鑿的天真,讓你想到,它現在的形貌和伊甸園時代是完全一樣的。我真願做那樣一座山,那樣沉鬱、那樣古樸、那樣深邃。德,你願意嗎?

我真希望你看到我,碰見我的人都說我那天快活極了,我怎能不快活呢?我想起前些年,戴唱給我們聽的一首英文歌。那歌詞說:「我的父親極其富有,全世界在他權下,我是他的孩子——我掌管平原山野。」德,這真是最快樂的事了——我統管一切的美。德,我真說不出,真說不出。我幾乎感覺痛苦了——我無法表達我所感受的。我們照了好些相片,以後我會拿給你看,你就可以明白了。唉,其實照片又何嘗照得出所以然來,暗箱裡容得下風聲水響嗎?鏡頭中攝得出草氣花香嗎?埃默森說,大自然是一件從來沒有被描寫過的事物。可是,那又怎能算是人們的過失?用人的思想去匹配上帝的思想,用人工去模擬天工,那豈不是近乎荒謬的嗎?

這些日子,應該已是初冬了,那寧靜溫和的早晨,淡淡地像溶液般四面包圍著我們的陽光,只讓人想到最柔美的春天,我們的車沿著山路而上,洪水在我們的右方奔騰著,森然的亂石壘疊著。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急湍的流水和這樣巨大的石塊。而芒草又一大片一大片地雜生在小徑旁。人行到此,只見淵中的水聲澎湃,雪白的浪花綻開在黑色的岩石上。那種蒼涼的古意四面襲來,心中便無緣無故地傷亂起來。回頭看遊伴,他們也都怔住了。我真瞭解什麼叫「攝人心魄」了。

「是不是人類看到這種景致,」我悄聲問茅,「就會想到自殺呢?」

「是吧,可是不叫自殺——我也說不出來。有一年,我站在長城上,四野蒼茫,心頭就不知怎的亂撞起來,那時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跳下去。」

我無語癡立,一種無形的悲涼在胸間上下搖晃。漫野芒草淒然地白著,水聲低昂而愴絕。而山溪卻依然急竄著。啊,逝者如斯,如斯逝者,為什麼它不能稍一回顧呢?

扶車再行,兩側全是壁立的山峰,那樣秀拔的氣像似乎只能在前人的山水畫中一見。遠遠地有人在山上敲著石塊,那單調無變化的金石聲傳來,令我怵然以驚。有人告訴我,他們是要開一段梯田。我望著那些人,他們究竟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呢?當我們快被緊張和忙碌扼死的時候,當寬坦的街市上樹立著被速度造成的傷亡牌,為什麼他們獨有那樣悠閒的歲月,用最原始的鑿子,在無人的山間,敲打出遲緩的時鐘?他們似乎也望了望這邊,那麼,究竟是他們羨慕我們,還是我們羨慕他們呢?

峰迴路轉,坡度更陡了,推車而上,十分吃力,行到水源地,把車子寄放在一家人門前,繼續前行。陽光更濃了,山景益發清晰,一切氣味也都被蒸發出來。稻香撲人,真有點醺然欲醉的味道。這時候,只恨自己未能著一身寬袍,好兜兩袖素馨回去。路旁更有許多叫得出來和叫不出來的野花,也都曬乾了一身的露水,抬起頭來了。在別人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山徑上揮散著它們的美。

漸漸地,我們更接近終點。我向幾個在禾場上遊戲的孩子問路,立刻有一個濃眉大眼的男孩挺身而出。我想問他瀑布在什麼地方,卻又不知道台灣話要怎麼表達。那孩子用狡黠的眼光望了望我。「水牆,是嗎?我帶你去。」啊,德,好美的名詞,水牆。我把這名詞翻譯出來,大家都讚歎了一遍。那孩子在前面走著,我們很困難地跟著他跑,又跟著他步過小河。他停下來,望望我們,一面指著路邊的野花蓓蕾對我們說:「還沒開,要是開了,你真不知有多漂亮。」我點頭承認——我相信,山中一切的美都超過想像。德,你信嗎?我又和那孩子談了幾句話,知道他已是小學五年級了。「你畢業後要升初中嗎?」他回過頭來,把正在嚼著的草根往路旁一扔,大眼中流露出一種不屑的神情:「不!」德,你真不知道,當時我有多羞愧。只自覺以往所看的一切書本、一切筆記、一切講義,都在他的那聲「不」中給否認了。德,我們讀書幹什麼呢?究竟幹什麼呢?我們多少時候連生活是什麼都忘了呢!

我們終於到了「水牆」了。德,那一剎那真是想哭,那種興奮,是我沒有經歷過的。人真該到田園中去,因為我們的老祖宗原是從那裡被放逐的!啊,德,如果你看到那樣寬、那樣長、那樣壯觀的瀑布,你真是什麼也不想了,我那天就是那樣站著,只覺得要大聲唱幾句,震撼一下那已經震撼了我的山谷。我想起一首我們都極喜歡的黑人歌:「我的財產放置在一個地方,一個地方,遠遠地在青天之上。」德,真的,直到那天我才忽然醒悟到,我有那樣多的美好的產業。像清風明月、像山松野草。我要把它們寄放在溪谷內,我要把它們珍藏在雲層上,我要把它們懷抱在深心中。

德,即使當時你胸中折疊著一千丈的愁煩,及至你站在瀑布面前,也會一瀉而盡了。甚至你會覺得驚奇,何以你常常會被一句話騷擾。何以常常因一個眼色而氣憤。德,這一切都是多餘的,都是不必要的。你會感到壓在你肩上的重擔卸下去了,蒙在你眼睛上的鱗片也脫落了。那時候,如果還有什麼慾望的話,只是想把水面的落葉聚攏來,編成一個小筏子,讓自己躺在上面,浮槎放海而去。

那時候,德,你真不知我們變得有多瘋狂。我和達赤著足在石塊與石塊之間跳躍著。偶爾苔滑,跌在水裡,把裙邊全弄濕了,那真叫淋漓盡興呢!山風把我們的頭髮梳成一種脫俗的型式,我們不禁相望大笑。哎,德,那種快樂真是說不出來——如果說得出來也沒有人肯信。

瀑布很急,其色如霜。人立在丈外,仍能感覺到細細的水珠不斷濺來。我們撿了些樹枝,燃起一堆火,就在上頭烤起肉來。又接了一鍋飛泉來烹茶。在那陰濕的山谷中,我們享受著原始人的樂趣。火光照著我們因興奮而發紅的臉,照著焦黃噴香的烤肉,照著吱吱作響的清茗。德,那時候,你會覺得連你的心也是熱的、亮的、跳躍的。

我們沿著原路回來,山中那樣容易黑,我們只得摸索而行了,冷冷的急流在我們足下響著,真有幾分驚險呢!我忽然想起「世道艱難,有甚於此者」。自己也不曉得這句話是從書本上看來的,還是平日的感觸。唉,德,為什麼我們不生做樵夫漁父呢?為什麼我們都只能做暫游的武陵人呢?

尋到大路,已是繁星滿天了,稀疏的燈光幾乎和遠星不辨。行囊很輕,吃的已經吃下去了,而帶去看的書報也在匆忙中拿去做了火引子。事後想想,也覺好笑,這豈是斯文人做的事?但是,德,這恐怕也是一定的,人總要瘋狂一下荒唐一下、矯時干俗一下,是不是呢?路上,達一直哼著「蘇三起解」,茅喊他的秦腔,而我,依然唱著那首黑人名歌:「我的財產放置在一個地方,一個地方,遠遠地在青天之上……」

找到寄車處,主人留我們喝一杯茶。

「住在這裡怎樣買菜呢?」我問他們。

「不用買,我們自己種了一畦。」

「肉呢?」

「這附近有幾家人,每天由出租車帶上一大塊也就夠了。」

「不常下山玩吧?」

「很少,住在這裡,親戚都疏遠了。」

不管怎樣,德,我羨慕著那樣一種生活,我們人是泥做的,不是嗎?我們的腳總不能永遠踏在柏油路上、水泥道上和磨石子地上——我們得踏在真真實實的土壤上。

山嵐照人,風聲如濤。我們只得告辭了。順路而下,不費一點腳力,車子便滑行起來。所謂列子御風,大概也只是這樣一種意境吧!

那天,我真是極困乏而又極有精神,極混沌而又極能深思。你能想像我那夜的晚禱嗎?德,從大自然中歸來,要堅持無神論是難的。我說:「父啊,讓我知道,你充滿萬有。讓我知道,你在山中,你在水中,你在風中,你在雲中。容許我的心在每一個角落向你下拜。當我年輕的時候,教我探索你的美。當我年老的時候,教我咀嚼你的美。終我一生,教我常常舉目望山,好讓我在困厄之中,時時支取到從你而來的力量。」

德,你願意附和我嗎?今天又是個晴天呢!風聲在雲外呼喚著,遠山也在送青了。德,撥開你一桌的數據卡,拭淨你塵封的眼鏡片,讓我們到山中去。

——選自《地毯的那一端》,原載於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中央」日報·副刊》

歸去

終於到了,幾天來白日談著,夜晚夢見的地方。我還是第一次來到這重疊的深山中,只是我那樣確切地感覺到,我並非在旅行,而是歸返了自己的家園。

我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次這樣激動過了。剛踏入登山的階梯,就被如幻的奇景震懾得喘不過氣來。我癡癡地站著,雙手掩臉,忍不住地想哭。參天的黛色夾道作聲,粗壯、筆直而又蒼古的樹幹傲然聳立。「我回來了,這是我的家。」我淚水微泛地對自己說,「為什麼我們離別得這樣久!」

一根古籐從危立的絕壁上掛下,那樣悠然地垂止著,好像一點不覺察它自己的偉大,也一點不重視自己所經歷的歲月。我伸手向上,才發現它距離我有多遠。我松下手,繼續忘神地仰視那突出的、像是要塌下來的、生滿了蕨類植物的岩石。我的心忽然進入一個陰涼的巖穴裡,渾然間竟忘記山下正是酷暑的季節。

疾勁的山風推著我,我被浮在稀薄的青煙裡。我每走幾步總忍不住要停下來,撫摩一下覆蓋著苔衣的山巖,那樣親切地想到「苔厚且老,青草為之不生」的句子。啊,我竟是這樣熟悉於我所未見的景象,好像它們每一塊都是我家中的故物!

石板鋪成的山徑很曲折,但也很平穩。我尤其喜歡其中的幾段——它們初看時和疊疊的石階並無二致。仔細看去才知道是整塊巨大的山巖所鑿成的。那一稜一稜的、粗糙而又渾厚的雕工表現著奇妙的力,讓我莫名地歡欣起來。好像一時之間我又縮小了,幼弱而無知,被抱在父親粗硬多筋的雙臂裡。

依還落在後面,好幾天來為了計劃這次旅行,我們興奮得連夢境都被擾亂了。而現在,我們已經確確實實地踏在入山的道路上,我多麼慚愧,一向我總愛幻想,總愛事先替每一件事物勾出輪廓,不料我心目中的獅山圖一放在真山的前面,就顯得拙劣而又可笑了。那樣重疊的、迂迴的、深奧蒼鬱,而又光影飄忽的山景竟遠遠地把我的想像拋在後面。我遂感到一種被凌越、被征服的快樂。

我們都坐在濃濃的樹蔭下——峙、茅、依和我——聽蟬聲和鳥聲的協奏曲。抬頭看天,幾乎全被濃得撥不開的樹葉擋住了。連每個人的眉宇間,也恍惚蕩過一層薄薄的綠霧。

「如果有一張大荷葉,」我對峙說:「我就包一包綠回去,調成一盒小小的眼膏。」

他很認真地聽著我,好像也準備參與一件具體的事業,「另外還要采一張小荷葉,包一點太陽的金色,摻和起來就更美了。」

我們的言語被呼嘯的風聲取代,入夏以來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這樣的風聲了。剎那間,億萬片翠葉都翻做複雜的琴鍵,造物的手指在高低音的鍵盤間迅速地移動。山谷的共鳴箱將音樂翕和著那樣郁勃而又神聖,讓人想到中古世紀教堂中的大風琴。

路旁有許多數不清的小紫花,和豌豆花很相像,小小的,作斛狀,凝聚著深深的藍紫。那樣毫不在意地揮霍著它們的美,把整個山徑弄得有如一張拜占庭的鑲嵌畫。

我特別喜歡而又帶著敬意去瞻仰的,卻是那巍然聳立的峭壁。它那漠然的意態、那神聖不可及的意象,讓我忽然靜穆下來。我真想分沾一點它的穩重、它的剛毅,以及它的超越。但我肅立了一會兒便默然離去了——甚至不敢用手碰它一下,覺得那樣做簡直有點褻瀆。

走到山頂,已是黃昏了。竹林翳如,林鳥啁啾。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奇特的竹子。這樣粗、這樣高,而葉子偏又這樣細碎。每根竹幹上都覆罩著一層霜狀的白色細末。把那綠色襯得非常細嫩。猛然看去,倒真像國畫裡的雪竹。所不同的,只是清風過處,竹葉相擊,平添了一陣環珮聲。

我們終於到了海會庵。當家師父為我們安頓了住處,就又回廚房削瓜去了。我們在院中盤桓了一會,和另外的遊客交談幾句。無意中一抬頭,猛然接觸到對面的山色。

「啊!」我輕輕叫了一聲,帶著敬畏和驚歎。

「什麼事?」和我說話的老婦也轉過身去。只見對面的山峰像著了火般地燃燒著,紅艷艷、金閃閃的,看上去有幾分不真實的感覺,但那老婦的表情很呆滯,「天天日落時都是這樣的。」她說完就走了。

我,一個人,立在斜陽裡,驚異得幾乎不能自信。「天父啊!」我說,「你把顏色調製得多麼神奇啊!世上的舞檯燈光從來沒有控制得這麼自如的。」

吃飯的時間到了,我很少如此餓過。滿桌都是素菜,倒也清淡可愛。飯廳的燈幽暗,有些很特殊的氣氛。許多遊客都向我們打聽台北的消息,問我們是否有颱風要來。

「颱風轉向好幾天了,現在正熱著呢!」

也許他們不知道,在那個酷熱的城裡,人們對許多可笑的事也熱得可笑。

飯罷坐在廟前,看腳下起伏的層巒。殘霞仍在燃燒著,那樣生動,叫人覺得好像差不多可以聽到火星子的劈啪聲了。群山重疊地插著,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遠方。迷茫的白氣氤氳著,把整個景色渲染得有點神話氣氛。

山間晚上八點鐘就得上床了,我和依相對而笑。要是平日,這時分我們才正式開始看書呢!在通道裡碰見當家師父,她個子很瘦小,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您來這裡多久了?」我問。

「唔,四五十年了。」

「四五十年?」我驚訝地望著她,「您有多大年歲?」

「六十多了。」她說完,就逕自走開了。

我原沒有料到她是那麼老了,我以為她還四十呢!她年輕的時候,想必也是很娟秀的。難道她竟沒有一些夢、一些詩、一些癡情嗎?四五十年,多麼漫長的歲月!其間真的就沒有任何的牽掛、任何眷戀、任何回憶嗎?鐘鼓的聲音從正殿傳過來,低沉而悠揚。山間的空氣很快地冷了,我忽然感到異樣的淒涼。

第二天,依把我推醒,已經四點五十了。她們的早課已畢。我們走出正殿,茅和峙剛好看完了日出回來。原來我們還起得太晚呢!天已經全亮了,山景明淨得像是今天早晨才新生出來的。朝霞已經漂成了素淨的白色,無所事事地在為每一個山峰鑲著邊。

五點多,就開始吃早飯了。放在我面前的是一盤金色的苦瓜,吃起來有一些奇異的風味,依嘗了一口,就不敢再試了。茅也聞了聞,斷定是放了棘芥的葉子。棘芥?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嗅起來有一點類似茴香,嚼起來又近乎芫荽。我並不很喜歡那種味道,但有氣味總比沒氣味好,這些年來讓我最感痛苦的就是和一些「非之無舉、刺之無刺」的人交往。他們沒有顏色、沒有形狀、沒有硬度,而且也沒有氣味。與其如此,何如在清風逡巡的食堂裡,品嚐一些有異味的苦瓜。(這種朋友稱之為棘芥的東西,五十年後回想起來,應是「九層塔」。)

六點鐘,我們就出發去找水簾洞了。天很冷,露水和松果一起落在我們的路上。鳥兒們跳著、叫著,一點沒有畏人的習慣。我們看到一隻綠頭紅胸的鳥,在凌風的枝頭嚶鳴。它的全身都顫抖著,美麗的頸子四面轉動。讓我不由想起所羅門王所寫的雅歌:「不要驚動,不要叫醒我所親愛的,等他自己情願。」忽然,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陣微弱的呼應,那隻鳥就像觸電似的彈了出去。我仰視良久,只是一片淺色的藍天和藹地伸延著。

「它,不是很有風度嗎?」我小聲地說。

其餘的三個人都笑了,他們說從來沒聽說過鳥有風度的。

轉過幾處曲折的山徑,來到一個很深的峽谷,谷中種了許多矮小的橘樹。想像中開花的季節,滿山滿谷都是香氣,濃郁得叫人怎麼消受呢?幸虧我們沒趕上那個季候,不然真有墜崖之虞呢!

峽谷對面疊著好幾重山,在晨光中幻化出奇異的色彩來。我們真是很淺薄的,平常我們總把任何形狀、任何顏色的山都想像成一樣的,其實它們是各自不同的。它們的姿容各異,它們疊合的趣味也全不相像。靠我們最近的一列是嫩嫩的黃綠色,看起來絨絨的、柔柔的。再推進去是較深的蒼綠。有一種穩重而沉思的意味。最遠的地方是透明而愉快的淺藍。那樣豁達、那樣清澄、那樣接近天空。我停下來,佇立了一會,暗暗地希望自己腳下能生出根來,好做一棵永遠屬於山、永遠朝參著山景的小樹。

已是七點了,我們仍然看不見太陽,恐怕是要到正午時分才能出現了。漸漸地,我們聽到淙淙的水聲。溪裡的石頭倒比水還多,水流得很緩慢、很優美。

「在英文裡頭,形容溪水的聲音和形容情人的說話,用的是同樣的狀聲詞呢!」峙說。

「是嗎?」我戀戀地望著那小溪,「那麼我們該說流水喁喁了。」

轉過一條小徑,流水的喁喁逐漸模糊了。一棵野百合燦然地開著,我從來不認為有什麼花可以同百合比擬。它那種高華的氣質、那種脫俗的神韻,在我心裡總象徵著一些連我自己也不全然瞭解的意義。而此刻,在清晨的谷中,它和露而綻開了,完全無視於別人的欣賞。沉默、孤獨,而又超越一切。在那盛開的一朵下面,悲壯地垂著四個蓓蕾。繼第一朵的開放與凋落之後,第二朵也將接著開放、凋落。接著第三朵、第四朵……是的,它們將連續著在荒蕪的谷中奉獻它們的潔白與芳香。不管有沒有人經過,不管有沒有人瞭解。這需要怎樣的胸襟!我不由想起王摩詰的句子「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以及孔子所說的「知其不可而為之」,心情不覺轉變得十分激烈。

水聲再度響起,這是一個狹窄的溪谷,水簾洞已經到了。洞沿上生著許多變種的小竹子,倒懸著像籐蘿植物似的。水珠從上面滴下來,為石洞垂下許多串珠簾。把洞口的土地滴得有些異樣,洞裡頭倒是很乾燥。

溪谷裡有很大的石頭,脫了鞋可以從容地玩玩。水很淺,魚蝦來往優遊。我在石上倚了好一會,發覺才是八點。如果在文明社會裡,一切節目要現在才開始呢!想台北此刻必是很忙了。黏黏的柏油路上,掛著客滿牌子的汽車又該銜尾急行了。

我們把帶來的衣服洗好,掛在樹枝上。便斜靠著石頭看天空。太陽漸漸出來了,把山巔樹木的陰影繪在溪底的大石頭上。而溪水,也把太陽的回光反推到我們臉上來。山風把鳥叫、蟬鳴、笑聲、水響都吹成模糊的一片。我忽然覺得自己也被攪在那聲音裡,昏昏然地飄在奇異的夢境之中。真的,再沒有什麼比自然更令人清醒,也再沒有什麼比自然更令人醺然。過了一會,我定神四望,發現溪水似乎是流到一個山縫裡而被夾住了。那山縫看起來漆黑而森嚴,像是藏著一套傳奇故事。啊!這裡整個的景色在美麗中包含著魔術性。

太陽升得很高,溪谷突然明亮起來。好像是平緩的序曲結束了,各種樂器忽然奏起輕柔明快的音響,節拍急促而清晰。又好像是畫冊的晦暗封面被打開了,鮮麗的色彩猝然躍入視線,明艷得叫人幾乎眩暈。坐在這種地方真需要一些定力呢!野薑花的香氣從四面襲來,它距離我們只有一抬手的距離,我和依各採了一朵。那顏色白得很細緻,香氣很淡遠,枝幹卻顯得很樸茂。我們有何等的榮幸,能掬一握瑩白,抱一懷寧靜的清芬。

回來的路上,天漸漸熱了起來。回到庵中,午飯已經開出來了,筍湯鮮嫩得像果汁,四個人把一桌菜吃得精光。

下午睡足了起來看幾頁書,陽光很慵懶,流雲鬆鬆散散地浮著。我支頤長坐,為什麼它們美得這樣閒逸?這樣沒有目的?我慢慢地看了幾行傳記,又忍不住地望著前前後後擁合的青山。我後悔沒有帶幾本泰戈爾或是王摩詰的詩,否則坐在階前讀它們,豈不是等於念一本有插圖註解的冊子嗎?

我們仍然坐著,說了好些傻話。茅偷偷摸摸地掏出個小包,打開一看,竟是牛肉乾!我們就坐在對彌陀佛不遠的地方嚼了起來。依每吃一塊就驚然四顧,唯恐被發現。一路走向飯堂的時候,她還疑心那小尼姑聞到她口中的牛肉味呢。

晚飯後仍有幾分夕陽可看。慢慢地,藍天現出第一顆星。我們沿著昏黑的山徑徐行,因為當家師父過壽,大小尼姑都忙著搓湯圓去了。聽說要到十點才關門,我們也就放心前去。走到一處有石凳的地方,就歇下來看天。這是一個難得的星月皎潔的夜晚,月光如水,淹沒了層巒,淹沒了無邊的夜,明亮得叫人不能置信。看那種揮霍的氣派,好像決心要在一夜之間把光明都拼盡似的。「我擔心明夜不再有月華了。」我喃喃地說,「不會有了,它亮得太過分。」

「不用過慮,」峙說,「只是山太高太接近月亮的緣故吧!」

真的,山或許是太高了,所以月光的箭鏃才能射得這麼準。

晚上回來,圓圓的月亮仍舊在窗框子裡,像是被法術定住了。我忍不住叫依和我一起看,漸漸地,月光模糊了、搖晃了、隱退了,只剩下一片清夢。

早晨起來,沿著花生田去爬山,居然也找到幾處沒有被題名的勝景。我們發現一個很好的觀望台,可以俯視靈塔和附近的一帶松林。那松林本來就非常高,再加上那份昂然的意象,看來好像從山谷底下一直衝到山峰頂上去了。弄得好像不是我們在俯視它,倒是它在俯視我們了。風很猛,松樹的氣味也很濃烈。迎風長嘯,自覺豪情萬千。

「下次,」峙說,「我們再來找這個地方!」

「恐怕找不著了,」我一面說,一面留戀地大口呼吸著松香,「這樣的曲徑,只能夠偶然碰著,哪裡能夠輕易找到呢?」

真的,那路很難走——我們尋出來的時候就幾乎迷路。

到了庵中,收拾一下,就匆匆離去了。我們都是忙人,我們的閒暇不是偷來的,就是搶來的。

下山的階梯長長地伸延著,每一步都帶我走向更低下的位置。

我的心突然覺得悲楚起來,「為什麼我不能長遠歸家?為什麼我要住在一個陌生多市塵的大城裡?」群山糾結著,蒼色膠合著,沒有一聲回音。

在路旁不遠的地方,峙站著。很小心地用一張棉紙包一片很嫩的新葉,夾進書頁中,然後又緊緊地合上了。我聽見他在唱一首淒美的英文歌:「當有一天,我已年老不愛夢幻。有你,可資我懷念。當有一天,我已年老不愛夢幻。你的愛情,仍停留我心間。」

我慢慢地走下去,張開的心頁逐漸合攏了。裡面夾著的除了嫩葉的顏色以外,還有山的郁綠、風的低鳴、水的弦柱、月的水銀,連同松竹的香氣,以及許多模模糊糊、虛虛實實的美。

那歡聲仍在風的餘韻中迴響著,我感到那本夾著許多記憶的書,已經被放置在雕花的架上了。啊,當我年老,當往事被塵封,它將仍在那裡,完整而新鮮,像我現在放進去的一樣。

——選自《地毯的那一端》

墜星

山的美在於它的重複,在於它是一種幾何級數,在於它是一種循環小數,在於它的百匝千遭,在於它永不罷休的環抱。

晚上,獨步山徑,兩側的山又黑又堅實,有如一錠古老的徽墨,而徽墨最渾凝的上方卻被一點灼然的光突破。

「星墜了!」我忽然一驚。

而那一夜並沒有星,我才發現那或者只是某一個人一盞燈;一盞燈?可能嗎?在那樣孤絕的高處?佇立許久,我仍弄不清那是一顆低墜的星或是一盞高懸的燈。而白天,我什麼也不見,只見雲來霧往,千壑生煙。但夜夜,它不瞬地亮著,令我迷惑。

——選自《曉風散文集》,摘錄於《春俎》

好艷麗的一塊土

好艷麗的一塊土!

沙土是檜木心的那種橙紅,乾淨、清爽,每一片土都用海浪鑲了邊——好寬好白的精工花邊,一座一座環起來足足有六十四個島,個個都上了陽光的釉,然後就把自己亮在藍天藍海之間(那種坦率得毫無城府的藍),像亮出一把得意而漂亮的牌。

我渴望它,已經很久了。

它的名字叫澎湖。

「到澎湖去玩嗎?」

「不是!」——我討厭那個「玩」字。

「去找靈感嗎?」

「不是!」——鬼才要找靈感。

「那麼去幹什麼?」

幹什麼?我沒有辦法解釋我要幹什麼,當我在東京撫摸皇苑中的老舊城門,我想的是居庸關。當我在午後盹意的風中聽密西西比,我想的是瀑布一般的黃河。血管中一旦有中國,你就永遠不安!

於是,去澎湖就成了一種必要。當濁浪正濁,我要把剩在水面上的淨土好好踩遍,不是去玩,是去朝山,是去謁水,是去每一寸屬於自己的土皋上獻我的心香。

於是,我就到了澎湖,在曉色中。

「停車,停車,」我叫了起來,「那是什麼花?」

「小野菊。」

我跳下車去,路,伸展在兩側的干砂中,有樹、有草、有花生籐,綠意遮不住那些粗莽的太陽色的大地,可是那花卻把一切的荒涼壓住了——從來沒有看過這麼漂亮的野菊,真的是「怒放」,一大蓬一大蓬的,薄薄的橙紅花瓣顯然只有從那種艷麗的沙土才能提煉出來——澎湖什麼都是橙紅色的,哈密瓜和嘉寶瓜的肉瓤全是那種顏色。

濃濃的艷色握在手裡。車子切開風往前馳。

我想起兒子小的時候,路還走不穩,帶他去玩,他沒有物權觀念,老是要去摘花,我嚴加告誡,但是,後來他很不服氣地發現我在摘野花。我終於想起了一個解釋的辦法。

「人種的,不准摘。」我說,「上帝種的,可以摘。」

他以後逢花便問:

「這是上帝種的還是人種的?」

澎湖到處都是上帝種的花,污染問題還沒有伸展到這塊漂亮乾淨的土上來,小野菊應該是縣花。另外,還有一種仙人掌花,嬌黃嬌黃的,也開得到處都是——能一下子看到那麼多野生的東西讓我幾乎眼濕。

應該做一套野花明信片的,我自己就至少找到了七八種花。大的,小的,盤地而生的,匍匐在巖縫裡的,紅的,白的,粉紫的,藍紫的……我忽然憂愁起來,它們在四季的海風裡不知美了幾千幾萬年了,但卻很可能在一夜之間消失,文明總是來得太蠻悍,太趕盡殺絕……

出租車司機姓許,廣東人,喜歡說話,太太在家養豬,他開車導遊,養著三個孩子——他顯然對自己的行業十分醉心。

「客人都喜歡我,因為我這個人實實在在。我每一個風景都熟,我每一個地方都帶人家去。」

我也幾乎立刻就喜歡他了,我一向喜歡善於「侃空」的村夫,熟知小掌故的野老,或者說「善蓋」的人,即使被唬得一愣一愣也在所不惜。

他的國語是廣東腔的,台語卻又是國語腔的。他短小精悍,全身曬得紅紅亮亮,眼睛卻因此襯得特別黑而靈動。

他的用詞十分「文明」,他喜歡說:「不久的將來……」

反正整個澎湖在他嘴裡有數不清的「不久的將來……」

他帶我到林投公園,吉星文上將的墓前:

「盧溝橋第一炮就是他打的呀,可是他不擺官架子,他還跟我玩過呢!」

他不厭其煩地告訴我「白沙鄉」所以得名是因為它的沙子是白的,不是黑的——他說得那麼自豪,好像那些沙子全是經他手漂白的一樣。

牛車經過,人經過,出租車經過,幾乎人人都跟他打招呼,他很得意:

「這裡大家都認得我——他們都坐過我的車呀!」

我真的很喜歡他了。

去看那棵老榕樹真是驚訝,一截當年難船上的小樹苗,被人撿起來,卻在異域盤根錯節地蔓延出幾十條根(事實上,看起來是幾十條樹幹),葉子一路綠下去,猛一看不像一棵樹,倒像一座森林。

樹並不好看,尤其每條根都用板子箍住,而且隔不多遠又有水泥樑柱撐著,看來太匠氣,遠不及台南延平郡王祠裡的大榕軒昂自得,但令人生敬的是那份生機,榕樹幾乎就是樹中的漢民族——它簡直硬是可以把空氣都變成泥土,並且在其間扎根繁衍。

從一些正在拆除的舊房子看去,發現牆壁內層竟是海邊礁石。想像中魯恭王壞孔子壁,掘出那些典籍有多高興,一個異鄉客忽然發現一棟礁石暗牆也該有多高興。可惜澎湖的新房子不這樣蓋了,現在是灰色水泥牆加粉紅色水泥屋瓦,沒有什麼特色,但總比台北街頭的馬賽克高尚——馬賽克把一幢幢的大廈別墅全弄得像大型廁所。

那種多孔多穴的礁石叫老石,仍然有人用,不過只在田間使用了,澎湖風大,有一種摧盡生機的風叫「火燒風」,澎湖的農人便只好細心地用老石圍成矮垣,把蔬菜圈在裡面種,有時甚至蒙上舊漁網,蒼黑色的老石詰曲怪異,疊成牆看起來真像古堡,蔬菜就是碉堡中嬌柔的公主。

在一方一方的蔬菜碉堡間有一條一條的「砂牛」——砂牛就是黃牛,但我喜歡砂牛這個鄉人慣用的名字。

一路看老石的菜園,想著自己屬於一個在風裡、砂裡以及最瘦的瘠地上和最無憑的大海裡都能生存下去的民族,不禁滿心鼓脹著欣悅,我心中一千次學孔丘憑車而軾的舊禮,我急於向許多事物致敬。

到鯨魚洞,才忽然發現矗然壁立的玄武岩有多美麗!大、硬、黑而驕傲。

鯨魚洞其實在退潮時只是一圈大穹門,相傳曾有鯨魚在漲潮時進入洞內,潮退了,它死在那裡。

天暗著,灰褐色的海畫眉忽然唱起來,飛走,再唱,然後再飛,我不知道它急著說些什麼。

站在被海水打落下來的大岩石上,海天一片黯淡的黛藍,是要下雨了,澎湖很久沒下雨,下一點最好。

「天黑下來了,」駕駛說,「看樣子那邊也要下雨了。」

那邊!

同載一片海雨欲來的天空,卻有這邊和那邊。

同弄一灣漲落不已的潮汐,卻有那邊和這邊。

煙水蒼茫,風雨欲來不來,陰霾在天,浪在遠近的巖岬上,剖開它歷歷然千百萬年未曾變色的心跡。

「那邊是真像也要下雨了。」我訥訥地回答。

天神,如果我能祈求什麼,我不做鯨魚不做洞,單做一片悲澀沉重的雲,將一身沛然捨為兩岸的雨。

在餐廳裡吃海鮮的時候,心情竟是虔誠的。

餐館的地是珍珠色貝殼混合的磨石子,院子裡鋪著珊瑚礁,牆柱和樓梯扶手也都是貝殼鑲的。

「我全家撿了三年哪!」他說。

其實房子的格局不好,談不上設計,所謂的「美術燈」也把貝殼柱子弄得很古怪,但仍然令人感動,感動於三年來全家經之營之的那份苦心,感動於他知道澎湖將會為人所愛的那份欣欣然的自信,感動於他們把貝殼幾乎當圖騰來崇敬的那份自尊。

「這塊空白並不是貝殼掉下來了,」他唯恐我發現一絲不完美,「是客人想拿回去做紀念,我就給了。」

如果是我,我要在珊瑚上種遍野菊,我要蓋一座貝殼形的餐廳,客人來時,我要吹響充滿潮音的海螺,我要將多刺的魔鬼魚的外殼注上蠟或魚油,在每一個黃昏點燃,我要以鯨魚的劍形的肋骨為桌腿,我要給每個客人一個充滿海草香味的軟墊,我要以漁網為桌巾,我要……

——反正也是胡思亂想——

龍蝦、海膽、塔形的螺、鮭魚都上來了。

說來好笑,我並不是為吃而吃的,我是為賭氣而吃的。

總是聽老一輩的說神話似的譚廚,說姑姑筵,說北平的東來順或上海的……連一隻小湯包,他們也說得有如龍肝鳳膽,他們的結論是:「你們哪裡吃過好東西。」

似乎是好日子全被他們過完了,好東西全被他們吃光了。

但他們哪裡吃過龍蝦和海膽?他們哪裡知道新鮮的小卷和九孔?好的海鮮幾乎是不用廚師的。像一篇素材極美的文章,技巧竟成為多餘。

人有時多麼愚蠢,我們一直系念著初戀,而把跟我們生活幾乎三十年之久的配偶忘了,台澎金馬的美恐怕是我們大多數的人還沒有學會去擁抱的。

我願意有一天在太湖吃蟹,我願意有一天在貴州飲茅台,我甚至願意到新疆去飲油茶,不是為吃,而是為去感覺中國的大地屬於我的感覺,但我一定要先學會虔誠地吃一隻龍蝦,不為別的,只為它是海中——我家院宇——所收穫的作物。古代的秦始皇曾將愛意和尊敬封給一株在山中為他遮住驟雨的松樹,我怎能不愛我二十八年來生存在其上的一片土地,我怎能不愛這相關的一切。

跳上船去看海是第二天早晨的事。

船本來是漁船,現在卻變為遊覽船了。

正如好的海鮮不需要廚師,好的海景既不需要導遊也不需要文人的題詠,海就是海,空闊一片,最簡單最深沉的海。

坐在船頭,風高浪急,浪花和陽光一起朗朗地落在甲板上,一片明晃,船主很認真從事,每到一個小島就趕我們下去觀光——島很好,但是海更好,海好得讓人牽起鄉愁,我不是來看陸地的,我來看海,乾淨的海。我也許該到戶籍科去,把身份證上籍貫那一欄裡「江蘇」旁邊加一行字——「也可能是『海』」。

在什麼時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一定曾經隸籍於海。

上了岸第一個小島叫桶盤,我到小坡上去看墳墓和房子,船主認真地執行他的任務——告訴我走錯了,他說應該去看那色彩鮮麗的廟,其實澎湖沒有一個村子沒有廟。我頭一天已經看了不少,一般而言澎湖的廟比台灣的好,因為商業氣息少,但其實我更愛看的是小島上的民宅。

那些黯淡的、卑微的,與泥土同色系的小屋,漲潮時,是否有浪花來扣它們的窗扉,風起時,女人怎樣焦急地眺望。我曾讀《冰島漁夫》,我曾讀愛爾蘭辛約翰的《海上騎士》,但我更希望讀到的是匍匐在岩石間屬於中國漁民討海的故事。

其實,一間泥土色的民宅,是比一切的廟宇更其廟宇的,生於斯,長於斯,枕著濤聲,抱著海風的一間小屋,被陽光吻亮了又被歲月侵蝕而斑駁的一間小屋。采過珊瑚,捕過魚蝦,終而全家人一一被時間攫虜的一間小屋。歡樂而淒涼,豐富而貧窮,發生過萬事千事卻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悠然意遠小屋——有什麼廟宇能跟你一樣廟宇?

繞過坡地上埋伏的野花,繞過小屋,我到了墳地,驚喜地看到屋墳交界處的一面碑,上面寫著「泰山石敢當止」,下面兩個小字是「風煞」(也不知道那碑是用來保護房子還是墳地,在這荒涼的小島上,生死好像忽然變得如此相關相連)。漢民族是一個怎樣的民族?不管在哪裡,他們永遠記得泰山。泰山,古帝王封禪其間的,孔子震撼於其上的,一座怎樣的山!

另有一個小島,叫風櫃,那名字簡直是詩。島上有風櫃洞,其實,像風櫃的何止是洞!整個島在海上,不也是一隻風櫃嗎?讓八方風雲來襲,我們只做一隻收納風的風櫃。

航過一個個小島,終於回到馬公——那個大島。下午,半小時的飛機,我回到更大的島——台灣。我忽然知道,世界上並沒有新大陸和舊大陸,所有的陸地都是島,或大或小的島,懸在淼淼煙波中,所有的島都要接受浪,但千年的浪只是浪,島仍是島。

像一座心,浮凸在昂然波湧的血中那樣漂亮,我會記得澎湖——好艷麗的一塊土!

——選自《步下紅毯之後》

遠程串門子——記尼泊爾之遊

楔子

把校好的書稿放在桌上,微一側首,陽台右側的朝霞陡然間紅了上來,而且正不動聲色地繼續紅下去,都市裡朝霞當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景觀,但是仍然叫人驚奇錯愕,原來天已經亮了,原來我已被這本書搞了一整夜。三十萬字的選集校閱起來固然累,但累中有興奮,彷彿去看閱兵,見武器陳列成林,心裡說不盡的喜歡快要爆裂出來,覺得那些好東西全是自家的。

被工作弄得這麼累,去享受一番尼泊爾假期好像比較理直氣壯一點了。為什麼要去看別人的山川呢?是自己的山川不好看嗎?不是,正是因為自家的一切太好,有情的山河,有情的歲月,像我校閱的那本書的書名——《錦繡天地好文章》,一切是如此飽溢,如此完全。我覺得自己像古代閨中的女子,繡好一叢三春的牡丹,自己左看右看,觀之不足,結果竟放下針線自去隔壁看王家姐姐李家妹妹,想看她們繡了些什麼,相較之下有讚歎,有艷羨,也有一份偷偷的自得之情。

與其說是去觀光去旅遊,不如說是去「串門子」。串門子本是女人愛做的事,而這次同行的遊伴九個人中竟有七個女人(其中有一個帶了丈夫,另外還有一位退了休的顏先生,大家叫他「阿伯」,竟有點忘了他是異性,旅行社還派了一位男士導遊護駕,湊成十個)。五千年來大約從來沒有一隊中國女人這樣快樂這樣瘋癲,這樣拿著自己賺的錢猛然一擲花在西行的路上。如果人間的千年只是宇宙中的一瞬,我們應該還可以看見一本正經的玄奘正穿著一襲袈裟,手執大唐的「護照」往大漠走去,我們應該可以聽到絲路上駝鈴丁當,馱著五彩的絲綢和茶葉一徑入天涯。

天亮了,為了陪我熬夜終宵在陽台竹榻上和衣而臥的丈夫也醒了。小花圃裡的「日日春」紅聳聳地錯成一片,非常的不個人主義,這種花簡直像武俠小說裡五行八卦或七星北斗排位的陣式,單獨一株不怎麼樣,合起來看真是攻之不破的「美的壁壘」,看久了,不免目醉神搖。小小的松葉牡丹正含著苞,這唯太陽是從的小情人,太陽不正式升上來,它是怎麼也不肯露臉的。

這一切如此之好。

「我懷疑我會長壽。」我回頭對丈夫說。

「唔——」

「有兩個詞牌名,我一向很喜歡,一個叫『惜花春早起』,一個叫『愛月夜眠遲』,我覺得說的好像就是我。我老是捨不得,老是捨不得,只覺得萬事萬物都好,好得不得了,日日是好日,時時是好時,叫我去睡覺我是不甘心的,以此類推,叫我去長眠,我大概也是不同意的。」

丈夫一笑,他知道我是慣說瘋話慣做瘋事的。

我有時想去弄塊木頭或石頭,上面刻著「一生玩不夠」五個大字。人生應做大玩家,玩電動玩具、玩麻將、玩股票、玩吃、玩喝、玩政治、玩名、玩利都是小玩,唯有玩山玩水,邀李杜而友孔孟,同游於經史子集,同感於泰山之矗立,同喟於逝水之不止,乃至大難來時,革命創製,出民水火,寄頭顱於肩上,捨肝腦於一諾(所謂「殺頭好比風吹帽,敢在世上逞英豪」是也),斯為大玩。但轉而想想,金石家每每刻個什麼齋什麼樓什麼軒,其實何嘗真有什麼房地契,只不過把雕樑畫棟憑想像搬到一塊小章子上去罷了。我乾脆也憑想像省此一道手續,連章也不用刻了,自己知道自己「一生玩不夠」就成了。何況石頭和好作手難求,要刻那麼一個章也要好幾萬元吧?不如省下錢來抽空再找個地方去玩玩實惠。

如今那方圖章是刻在我心臟上,它每跳動一下,就打下一記戳記——「一生玩不夠」。

一下飛機,大夥兒不僅心情雀躍,而且真的高興得跳起來——這乾爽晴朗,四山送青的地方就是尼泊爾了。

機場很簡單,卻不見寒磣,因為遠處自有一列壯麗的山相護衛——其實不是一列山而是半列,因為有一半在雲裡天裡,讓人看著看著就呆了。彷彿山正歉然地說:「最近我在整飾山巔部分,只留下山根部分供你洗目供你動心。每年我們要把山頭交給天空去染翠,交給白雲去拂拭,並且讓疾風重新雕鏤,讓神明再按手祝福,然後,我才能再擇吉開張……」

旅館的名字叫香格里拉,紅磚高牆上爬滿了藍紫色的牽牛,有種空庭深鎖的寂寂然的意味,屋舍的瓦楞意外地竟有些西班牙風味。

學會了一句印度話:「拉瑪斯泰」,那是「早安」「午安」「晚安」「謝謝」「你好」「再見」,反正一切人類的問安無不包括在裡面,倒也簡單。說的時候,雙手合十,放在鼻下,則尤為恭敬。在以後十四天的旅程裡居然靠這句話贏得到處的友誼和微笑。原來人和人之間的善意表達起來竟是如此簡易,那些多出來的語言和文法真不知要它何用。

前赴四眼神廟,說廟,是中國人的講法,印度話裡卻叫「斯丟巴」(Stupa),這種建築物或做圓筒形,或做方錐形,從四面八方每個角度看都是一樣的,最特殊之處在於它是實心的,完全不能住人。中國的大雄寶殿習慣上做扁形設計,看來氣象恢弘,泰國廟是直進式的,靠飛簷來取巧(簡直像泰國舞裡善翹的指尖),復靠貼上金碧兩色的玻璃片炫人眼目。印度和尼泊爾的「斯丟巴」純粹為了崇拜而設,中國故事裡的落第士子住進古廟的情節是不可能發生的了。

四眼神廟更準確一點說應該是八眼神廟,因為四周方錐形的上端各畫一雙眼睛,代表臨視四方無所不在的神明,眼下有回形紋,像鼻子,也像問號,導遊卻說代表「通往永恆之路」。此廟下半部做圓墓形,上半部做方錐形,象徵天圓地方,倒是與中國想法很一致。

四眼神廟因為是世上最古最大的一座「斯丟巴」,而且廟又坐落在「猴山」上,另有一番趣味,差不多是觀光客必到之地,可是我自己印象最深的卻是伏在遊覽車上看到路邊的一隊殯葬行列。當日車過處,塵土飛揚,下午的淡陽照著灰色的浮灰,煙塵中兩個人一前一後挑著一枝竹竿走來,竹竿上簡單地垂著一個白布裹纏的人形,看來覺得頭部異常幹小,竹竿上方鬆鬆地搭著一塊橘黃色的布,人死竟是可以這樣簡單省事的。他們一行和我們的車子交錯而過,我急急回過頭去,用目光再追送他一程。這人是誰呢?是如何的因緣使我們如此擦肩而過?他剛結束他的尼泊爾之旅,而我卻正好趕來開始我的。我們將有緣共親一塊土地,他在土壤之下,我在地殼之上,我代昨日的他仰視藍天,他代明日的我親吻土地,如此一錯踵間,我們竟不再是陌路。回顧同車遊伴,或叫或笑或歌或盹,其間因緣聚合又當如何珍惜!

舊說尼泊爾是一帶大湖,遍生荷花,四面的山像盆沿一樣圈著它。後來得神明之力,猛然一刀切下,(是國畫裡所謂的「大斧劈」嗎?或是中國成語裡所謂的「鬼斧神工」?)切出一道缺口,眾水立刻決如龍奔,湖底遂成良田。我們站在如削的絕壁上,俯視至今猶沿著切口急奔的尼泊爾聖河,只覺億萬年前的荷香彷彿在臂,那山谷微凹而側,脈絡縷縷,依稀是當年的田田荷葉。

去參觀藏族同胞織地毯,是第二天的下午,正愉快地蹲在地上學人用兩把大鐵刷反方交錯梳羊毛,猛一抬頭只見一張大大的黑白照用鏡框框著掛在房間盡頭的牆上。我跑過去看,只見一條白絲的哈達(哈達即絲巾或披肩,內蒙古人、西藏人每以示禮物、祝福之意)柔柔地搭在鏡框上方,兩端分從左右垂下。面前還供著小小一缽花。身後梳羊毛的婦人一一低聲唱起藏語的歌,那聲音像群山間單調的吆喚,低回處卻顯得郁勃而悲哀。一屋子流離的人在梳著羊毛,編織別人客廳裡的地毯,毯子將銷往美國、歐洲,溫馨恬適永遠是別人的,他們卻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可以放下一張地毯的名叫「家鄉」的地方。

我開始漸漸瞭解我為什麼那樣魂思夢想地渴望一赴尼泊爾了,只為它是我少年時每畫中國地圖,畫完了邊陲必然附加的一個名字吧!只為我不能親去西藏,便隔山悵望,借此了一了所謂「見舅如見娘」的癡願吧!

慕蓉一個人在後座流淚,她是內蒙古人,這裡離她的故土更近,有一天她在店裡看見一隻銀碗,忍不住叫起來:「從前我祖父就是用這種一模一樣的碗吃飯的啊!」她又在攤子上看一隻鐲子,鐲子上刻著禱文,小販為了討好她,把那句話念給她聽:「唵——嘛——呢——叭——咪——吽」她忽然忍不住淚水奪眶,那正是她小時候常聽外婆念誦的一句話,意思是「蓮座上的佛啊!」

我們究竟是來幹什麼的?是來玩、來快樂的嗎?是的,但也是來悲傷的。我們是來飛躍昂揚的,卻也是來憤鬱沉潛的。

第三天去看喜馬拉雅,早晨看日出,下午去另一個山頭看日落。百年是不可期的,人生不過是三萬五千天左右罷了,這其間竟有一天是早也看山晚也看山,終日以山為事的,這份幸福也就夠令自己心滿意足的了。

玄奘所寫的《大唐西域記》有這樣一段話:

蘇迷盧山,唐言妙高山,舊曰須彌,又曰須彌婁,皆訛略也。

《釋氏要覽》裡也說:

四洲地心即須彌山,梵音正云:蘇迷盧,此名妙高,此山有八山遶外,有大鐵圍山,周回圍繞,並一日月晝夜回轉照四天下。

其中所謂的須彌山或蘇迷盧山,據李霖燦教授雲就是喜馬拉雅山。不過當然從宗教語言來說,須彌山就是須彌山,不需指某座山,它自有它的象徵意義。唯此刻對著喜馬拉雅想一想須彌,感覺也不錯。只是一想起須彌山,記憶就熱鬧起來了,《西遊記》裡黃風怪將三藏擄去黃風嶺上,孫悟空兩眼吃它一陣怪風吹得酸疼,好在他得人指點,到須彌山上去找靈吉菩薩借「定風丹」和「飛龍寶杖」。

孫大聖跳在空中,縱觔斗雲,逕直往南上去,果然速快,他點頭經過三千里,扭腰八百有餘程。須臾,見一座高山,中間有祥雲出現,瑞靄紛紛,山凹裡……

而今,我們一行站在喜馬拉雅或須彌山前,不見定風丹,不見飛龍寶杖,只有冷冷的橫霧相對。

當年的「一根飛龍寶杖丟將下來……卻是一條八爪金龍,撥喇的輪開兩爪,一把抓住妖精,提著頭,三兩摔,摔在山石崖邊,現了本相,卻是一個黃毛貂鼠……」

雲霧漸散,沒有韓愈開衡山之雲的妙筆,但雲卻自己開了,我們一行對山而坐,在一家小小的「那甘柔客棧」(Nagarot guest house)門口,咖啡極難喝,不過取其暖意罷了。山裡又濕又冷,但雲霧乍然揭紗的剎那大家忍不住高聲歡呼起來,看見喜馬拉雅了!看見喜馬拉雅了!

喜馬拉雅,蘇迷盧,如此乾淨如此宛然,坐下來跟山對看,山竟是這般無嗔無慾的,一點也不戲劇化,彷彿開天闢地以來它本該在那裡的。尼泊爾看山並不稀奇,它的邊境百分之九十依在喜馬拉雅的手臂裡。

想一山之隔,山的那一方是雅魯藏布流翠的西藏,接下去依次是千湖炫碧如孔雀開屏的青海,然後是全國的中心甘肅,是有著長安和咸陽一雙古城的陝西,以及故事裡有包公坐鎮政清如水的開封府的河南,然後是江蘇,以及我那項羽住過,白居易住過,蘇東坡住過的徐州古城,我的故鄉。然後是海,盛產神仙的東海。

一山相隔,山外有多綿長的一條路,有多悠長的一個故事,一段五千年的密密實實的起伏情節。而我,為什麼偏偏站在這一面看山?

山頭多雲,雨必有一日要回歸為水,水將凝成雪,如果我是雪,我將飄向哪一方呢?去噶達素齊老峰縱身為黃河,一路沿古星宿海,循長城經賀蘭山,轉河套,穿壺口、龍門,直竄渤海呢?抑或是沿巴顏喀喇一路穩穩地淌過鶯飛草長雜花生樹的三月江南。作為長江呢?抑是沿雪山而下,流為西方世界神聖的恆河?

故事中的祥雲仍在,只是須彌山上的定風丹和飛龍寶杖何在?世方大劫,雲頭裡怎不見那根寶杖所化的八爪金龍來捉妖?萬方多難,我們去哪一朵雲裡去索一顆定風丹揣在懷裡?

爬山是不可能的,爬那種絕壁凌峰必須有專家的身手。風景照片裡的雪巖冰峭只能遠觀不能近狎,人越大,越瞭解生命無可避免的總要留下幾分遺憾,不能爬山且看山吧!有人呼山來即我,有人以身去即山,但面對喜馬拉雅的莊嚴華燦,卻既不敢叫山來,也無力就山去,想來也只有這樣手持一杯熱飲相對默然了。坐久後,自有一種契合,許多年前曾去學畫兩筆山水,畫著畫著就不耐煩了,倒是記得自己有次給畫面題的句子:「買山無一計,照眼有餘青。」買山爬山無非是一種可愛的多事,真正的絕高之山是既不能買,也不輕許人爬的,它是給人去心領神會的。世間如仍有面壁參禪之事,則唯有山脈的青壁可以啟人既流動又恆定的智慧。

登山史上總記載一九五三年「英國人埃德蒙·希拉瑞(Edmund Hillary)登上埃佛勒斯絕頂」,而事實上,更應該記的是「藏胞登增諾蓋(Tanzing Norgay)爬上珠穆朗瑪峰」。(一八五二年以前,藏胞一直這樣叫這座聖峰,一八五二年卻忽然跑出一個叫埃佛勒斯的英國測量師來「發現」它。)兩人做的是同一件事,不過藏胞和英國人一起上山,誰是真正的高山之子?誰能指導誰爬山當然是不言而喻的。登增先生曾這樣表示:

「在人類歷史上,我是第一個登上聖山的人,這是上天的宏旨,我只有心存感激。雖然印度政府承認我為印度人,並為我在大吉嶺建紀念館,又送大片的土地與我;尼泊爾政府又說我是尼泊爾人。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西藏的同胞為我在西藏建紀念館,並以我為榮,因為我體內流的是西藏人的血液。」

不管有多少人身抵絕峰,我仍然只承認第一個上去的是我藏族同胞。

但坐著坐著,一番乍然欣喜之餘,有時又不免乍然而悲,悲的是我怕我仍會忘記。縱有照片、幻燈、明信片和新買的草織提包以及客棧老闆自製的竹鼓在手,但仍然不覺得可以挽得住此際的感覺。我想我終會忘記這小小低矮的茶棚,棚下嬉笑的小孩,小孩手裡黃色的野菊,偶然相逢的騎摩托車來看山的德國男孩,坡地上的雞和狗,花和草,以及遠方的亦明亦晦、亦晴亦陰、亦剛亦柔,於我卻亦熟悉、亦陌生的喜馬拉雅。

也許正像古人的結繩記事,將來檢視記憶,只能看到大大的一個「結子」。(也許會結成青綠色的結子吧!)只知道在生命裡的某一個清晨有我極重要的「看山事件」,但那種種細膩的感受,我此刻尚且又驚又喜欲哭欲笑地說不清,遑論未來。

下了兩千多米高的「觀山點」,回到加德滿都城裡吃了些人間煙火,本地人不吃牛肉,牛排極便宜,飯館一給就是十二兩一塊的大牛排。

天氣陰蒙,下午的觀山活動許多人不肯再去,只剩我跟「阿伯」兩人又去趕落日。車子如行旋梯,一層層往高處爬,每過一帶山泉,山就更深一層,走著走著竟不見了山,這才知道凝重如君子的峰巒偶爾也有頑皮如小童的時候,它們競相閃躲在雲霧裡,竟玩起躲迷藏的遊戲來了,一時間只覺滿車都是白氤氳的煙氣。憑窗望去,千山萬木,都等著我去捉它們,我也不理,逕自看我的雲霧,只見有些經驗不足的山躲得不夠好,不是露腳露手,就是露鼻露發,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了,忍不住嘿嘿暗笑。

到了卡卡尼山頭,果然不出所料,既無落日,也無山頭,只見密遮遮一片灰白。看不到山,是一路上心理上早就準備好的,不見也罷,反正我知道它在那裡,它也知道我在這裡,就好了。人生許多事,也只能如此只許如此吧!見山的果見到山了嗎?不見山的果然未見嗎?癡望著那片濃雲密霧,想像山的真容,此刻境界已近乎宗教。你承認它信仰它,它與你脈息相通,聲氣相求——你卻並沒有看見它或摸到它。

「你們來的不是季節。」導遊歉然地說。

怎能說不是季節呢?沒趕上「旱季」卻也趕上了「雨季」啊,雨季難道不是季嗎?何況名山勝水,怎容人在一天之內窮其奧妙?西湖十景裡誰有本領同時看到「平湖秋月」和「蘇堤春曉」呢?「斷橋殘雪」和「曲院風荷」也至少要去兩次才看得到吧!我今不織而衣,不耕而食,且又御風來游,比古人所羨慕的「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更自在,天地之厚我如此,怎麼再怪雲霧不為我散?怎敢再怪落日不為我燃?

肩上是尼泊爾人手織的披肩,眉間是風雨,我堅持著把看不見的喜馬拉雅山和未現身的落日看了個飽。

車子回程,天愈暮,雲愈濃,想雲和海必焉有其互為輪迴的關係吧!雲起時可以歸聚成海,海激處,也可以騰沖為雲。

尼泊爾山間慣見一種土磚蓋成的小屋,親切引人,彷彿是植物,是從土壤裡剛長出來的。

「你們看到那一棟房子嗎?」我跟遊伴們說,「如果有一天,你們在台北發現我忽然失蹤了,到這裡來找我準沒錯。」

「你隔壁那一棟是我的!」同伴說,「你可以到我家來吃我做的蔥油餅。」當然只是旅行人的瘋話,卻也自覺有幾分認真,我們究竟愛上了什麼?是那些無欺的臉嗎?是黑眉大眼漂亮的孩子嗎?是稻浪和群羊俯首吃草的牧野嗎?是如攢如聚的疊山架嶂嗎?是市場上有人擔著叫賣的美麗的大大小小的陶缸嗎?是到處開得黃澄澄的萬壽菊嗎?還是僅僅愛上了我們自己的一段愛?

再見,那幾乎有些兒童趣味的舞蹈,那些驅魔舞、孔雀舞和面具舞。再見,被當作處女之神來崇拜的七歲的女活神,希望你快快長大,把這令人羨慕的職位卸給另一個小女孩。再見,那棟不可思議的由「一棵樹蓋成的」,供當年朝香客憩息的廟宇。再見,巴丹鎮上從龍首形的通水管裡竄出來的泉水。再見,那些頭上長滿了青草而身形美麗的廟宇。再見,那些老把我們看成日本人的小孩子。再見,那個纏著我要我買奶酪給他吃的小小朋友(下一次我去的時候該你買給我吃了)。再見,巴替崗鎮上五疊塔形的財富之廟(塔下另有五階),願故事中那五種守衛永保神力,願第一階的石雕大力士守衛常保他二十倍於常人的膂力,而他身後第二階梯上的大象,願它永遠保有二十倍於大力士的神力(依次排下去,真是對我數學能力的一項考驗,像後復有鷹頭獅身獸和女神,每層守衛累增二十倍的威力,到第五層的天將已具三百二十萬「人力」了,財富之神的廟,宜乎守備如此森嚴;不過另外一說是每層累增十倍)。願每一層守衛都各盡職守,善持天財。再見,願加德滿都市集上的萬千鴿子群無恙。再見,那些曾使我們覺得天地雖大,卻無所逃於其糾纏的小販,我夢裡都會記得「馬當(女士)馬當,我給你好價錢……」的口訣。再見,街上漂亮的軍人(希望子彈能懂風情,不要傷了那麼富魅力的眼睛)。再見,那山徑上看來挺有福氣的喜馬拉雅山種的大耳垂垂的羊。再見,旅館中學會中文「謝謝」的侍者。再見,我曾胡說八道認為將來會屬於我的小土屋……

再見,再見,「拉瑪斯泰!」

我們會再來串門子,像中國人分手時喜歡說的那句話:

「再過來坐坐啊!」

模糊的激情裡,尼泊爾,千荷的故鄉啊,說不分明我們愛上了什麼,但至少,我們愛上了我們的一段慎重的愛。

——選自《再生緣》

交會

印度人的說法:一切河流交匯之處,都是神聖的。

楔子

八月底,在尼泊爾,因為是「雨季」,所以附帶也是「雲季」,大部分的高山只剩半截,我們只能看到雲氣呵護下的山根的那一半。但此刻飛機一騰空,我們高興得尖叫,像玩拼圖遊戲的小孩,剩下的這一半被我們在雲的上面找到了。

一路憑窗貪看山景,心中瞭然,只覺前幾日讀的山景算是下卷,現在跟上卷一湊,整個情節立刻一清二楚了。

此行往印度,捨山而觀水,應當另有一番驚動。

一下飛機,一卷熱浪撲上,錯不了的,這就是瓦拉那西城,這就是印度了。

生平是個循規蹈矩的人,所以忽然決定盛暑赴印度,在親朋間不免引起小小的騷動。

「八月去印度,豈不熱死?」

其實八九月間,在印度已算秋天了,這段期間最可怕的不是熱,而是雨,旅行的人會不會被雨所困?就要賭一賭運氣了。至於熱,玄奘當年受得了的,七億五千萬印度人受得了的,為什麼我偏偏就嬌貴一點?這麼熱的地方,《吠叱經》和《奧義書》還不是照樣寫出來了?這種溫度並沒有把釋迦牟尼的智慧靈明熱得融化掉了,也沒有把泰戈爾的詩才銷毀。我在自家熱帶島上好端端地住了三十年,現在早拿定主意不怕任何熱了。

沒有下雨。

而且,發現大家都能抵得住熱。

旅館是老式的那種,拜潮熱之賜,厚地毯有一股怪味,好在草坪很大,籐椅也很舒服,一本《奧義書》放在膝上,那本書我在台北雖也翻翻讀讀,總不如此刻剴切,眼前的垂垂綠蔭,一一彷彿註釋,使人明瞭易懂。其中有一段跟《道德經》的首段論道的話倒可互相參證:

它,不是語言之所能言——是語言因之而言

不是心之所能思——是心因之而思

不是眼之所能見——是眼因之而見

……

論生死,此書也說得空靈剔透:

有如一條尺蠖,到達一張葉子的末梢後又自另一張葉子挪移過去——自我,也這樣擺脫肉體,離卻無智,向另一世界遷徙過去。

夕陽在樹,恆河在兩公里外兀自流著,智慧的貝葉在手上,觀光客在游泳池裡沉浮,瑜伽老師在到處遊說拉學生,賣紗麗(印度女人穿的長達五六米的裹身衣料)的老闆正熱心地示範,食物在餐廳裡忙碌地烹製,養蛇的老人在引誘大家出錢看「貓鼬大戰眼鏡蛇」,印度是什麼呢?這天竺古國,這奇怪的,被中國稱作「西方」而又被歐人稱為「東方」的土地,一張鈔票除了用「興度」語註明幣值以外,竟然另外還需要加上「孟加拉國」「瑪魯瓦蒂」「瑪裡亞蘭」「烏都」等十三種語言(加上「興度」語,共計十四種),而這十四種並不代表全數文字。據雲印度種族大約三百五十種,單單要讓這樣離心離德的三百多種種族吃飽已經不是易事了,何況人吃飽了總是還有其他的事,當然,吃不飽又有更多的事。

想想這樣一座城也真替它發愁,十萬座廟的城,以濕婆為守護神的城,兩千六百年前就文物鼎盛的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裡它倒有四百多個節日的城(一方面因為神多,一方面因為種族多,所以經常一天要慶祝好幾個節)。這到底是個怎樣的地方?

「喂,你們是從台灣來的嗎?」一個瘦黑鬈發的印度男孩跑過來。

一路上老被人當作日本人,解釋成台灣又老被誤聽成「泰蘭」(泰國)。但不解釋又不甘心被當作日本人,真煩!此刻居然有人口操國語前來問候,真不勝驚喜。

「你怎麼會說中國話?」

「我在尼赫魯大學主修中文,我叫馬維亞,在飛機上聽你們說中國話,我就猜到了!」

他雖讀了中文,在印度也用不上,只好又學了西班牙文,作起西班牙文導遊來,這兩天他被一個委內瑞拉家庭僱用。那家人個個長得圓胖,卻冷著臉毫無笑容,大概是戶有錢人。馬維亞茹素,跟我們坐一桌,談得很起勁。

去恆河,是凌晨五點鐘的事,因為要趕著看日出,看印度教徒如何對著旭日晨浴,只好絕早起來。

恆河照梵文應稱殑伽河(Ganga),因為它是經殑伽女神導引下來的。恆河的神話極委婉,恆河原來的流域是梵天界的梅爾山頂,因為拗不過下界苦修者拜基拉達的真心,於是一流流到濕婆神的頭髮上,打算順著頭髮再流到天竺國,但濕婆的頭髮太濃密只好分成七股流下來,而殑伽女神成為順著頭髮順著水滑到人間的一個神。

這天早晨,我們來到岸邊的時候,恆河早已舉行過百萬次以上的日出典儀了,如果把三千年來每日前來恆河的人次算上,更是不可思議。對我而言,這恆河也算聖河,只因它發源自喜馬拉雅,而中國既擁有半座喜馬拉雅,這條河於中國也幾乎有「半子」之親。我們雇了一條船,為了防污染,這裡的船都是小木舟,先往南行,再折北上。剛上船,只見旭日從灰雲裡艷射而出,亦光華亦幽晦,與「晴空萬里」的單純相較,別是一番意趣。城在河西,全城的人都可以站在一階一階的岸上一面沐浴,一面看河東的日出。岸上的人群令人目不暇接,許多人正用一種白色小樹枝當牙刷漱口(這種漱口棒阿拉伯人也用),用法是把末梢部分用力一壓,使之散成纖維,就可用了。令人吃驚的是,有人用河泥當牙粉在洗牙齒。岸上還有人在為人剃髮,剃髮頗有講究,因為印度人相信人身如廟堂,人的頭頂心那塊部位就等於廟尖,所以那塊頭髮必須保留,叫它作「通往天堂之路」。又有人在賣花,花放在葉片上,紙盤式的小油燈放在花上,然後放在河裡,任之逐波而去,算是一種許願。還有人在祈禱,有人在靜坐,有人在驚險萬狀地扯下圍身布(雖然使人無所迴避,但他們多半有本領使自己不致被窺及全裸),有人在等待佈施,有人分明是湊熱鬧的嬉皮,在追求神秘的東方經驗。有人一臉虔誠,涉到河深處,打一點聖水回家,據說可以供祈禱或為臨終病人抹點在雙腳和嘴唇上用。做父母的也每帶孩子前來。一位父親把一罐子水猛然淋在兒子頭上,小傢伙被水一淋又是驚又是叫,又是怕又是愛,小腳板樂得直蹦直跳,全世界的小孩淋水時都是一樣的國際表情,看來無限親切。但兩百米以外的下游,卻有一棟「待死樓」,有些老人靜靜地等在那裡,那是他們晚年最大的心願,死在恆河邊,委身恆河水。

怎麼會有這樣一條河!

火葬工作雖是個賺錢的行業(印度的死亡率高),卻限於最下等的人才可以做,下等人是第五等人,也就是「不可碰類」,這位火葬場主人地位雖賤,錢卻不少,每天總有兩百個死人送來。主人臨河蓋了別墅,門口特意塑了一隻黃斑大老虎,尾巴翹得老高,有份自鳴得意的樣子,卻又讓人覺得有些什麼補償心態。船行到火葬場下便算走完全程,大家正危顫顫地等著泊岸,只聽嘩啦一聲,塵沙飛揚,從火葬場的矮牆裡倒出一大堆黑渣渣的東西,可不正是屍灰和木炭嗎?同伴中膽小的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及至捨船上岸,又見一個小孩被白布裹著,放在地上,平常屍體焚燒之前都用竹擔架送入河水浸濕,算是最後一次櫛沐。

「火葬場裡女人不准來。」印度導遊說。

「為什麼?」雖然火葬場不是什麼好地方,女孩子聽了還是不服氣。

「不能讓她們來呀!她們一看到火,就會哭著跳進火裡去啦!」

古代印度女子在戰爭期間曾有殉葬之風,印度有一個字Suttee即專指跳入火中殉夫的女人,後來到和平期間竟仍相沿成風,相當殘忍。如今女人跳火,不過十目所視,做個樣子,她何嘗想死?女人真想死,你關她在家也攔不住的。

這種事,身為女人,我相信自知得比導遊多。

「小孩子不用焚燒了,」印度導遊走過橫放在岸邊石階上的死孩子,漠然地說,「聖人也不用。」

「為什麼?而且,你怎麼知道他聖不聖?」

「苦修的人就是聖人,這兩種人都是純潔的,所以不必燒,直接放到河中間水深的地方就行了。」

「那多髒呀!」

「人的身體一點用也沒有,如果死了可以餵魚,也算是一件好事,我們印度人是這樣想的。」

所謂髒與不髒,實在很難說得清,我們嫌恆河藏污納垢,而文明世界的工業污染才真把河川髒得更厲害呢!

回到住處,伴我們來的旅行社的于先生請教旅館經理:

「我們今天早晨看到恆河邊上有個小孩屍體,他的父親纏裹他,怎麼臉上一點悲傷都沒有?」

得到的答案竟是:

「他媽媽在家會哭的呀!哭得死去活來!」

在印度問話常常會得到出人意料的答案。

由於當天早上印度導遊急著帶我們去買紀念品,(那大概是他們很重要的權益吧?)我意猶未足,第二天又起個絕早,搭另外一隊日本團的便車和船再去一次,打算好好看看火葬場。火葬場雖說不准女人走近,指的是死了親人的印度女人,像我們這種沒有跳火危險的女人是不在禁止之列的。火葬場工人對我們很客氣,讓我們站在很有利的位置上觀看,不過照相是嚴禁的。由於瓦拉那西是個古城(在孔子時期,此城已經頗具規模了),一切設備都沿舊制,火葬場仍是露天式的,矮牆圍成的大約二十米見方的一塊土上,橫七豎八地架上一垛垛的木樁,每垛木樁上各架著剛開始燒的,燒了一半的,或快燒好的死人。

「一個人要燒多久?」

「四五個小時。」

一個人要花二十年才弄得到一個博士,要花好幾年去戀愛(包括失敗的),才找得到一個配偶(而搞不好,對方仍會中途脫逃)。要十月懷胎才能得一個孩子,要分期付款十五年才買得下一棟房子。可是一旦兩腿一伸,只要四五個小時(電力的還不需這麼長的時間),就可以輕者化煙,濁者成塵了……

也許是心理作用,只覺火葬場上煙霧騰天。

一個人,如果一生之中可以認定一條河去飲於其中,沐於其中,生於其中,死於其中,不管別人怎樣看他,思想起來仍是一件令人眼濕的情感。

那些死者不但死了不會說話,即使活著,由於教育不普及,恐怕也未必是能文能語的人。但此刻,當他們肉體正嗶嗶剝剝一縷一縷化為齏粉的剎那,我仍能感到他們對恆河的癡愛,那樣的無言之言,把什麼都說清楚了。使我驀然生敬的與其說是恆河,不如說是印度人愛恆河的那份愛和依戀。

瓦拉那西是因瓦拉和那西兩條河交匯而得名,印度人一向認為凡是兩河交匯點一定是聖地,瓦拉那西因此一向被視為聖城。兩河交匯有何聖處,我不知道,但每當另一個思想另一種態度觸動我,與我若有所接若有所會之際,我總悚然驚起,恭恭敬敬地接受這種心交神會。心思靈明的交會也是聖的——我想。

到瓦拉那西的人當然也都會去看鹿野苑,鹿野苑是釋迦牟尼最初說法的地方,中間沒落三百年後,借孔雀王朝阿育王政治的力量而重行整頓。此人之於佛教,一如羅馬的君士坦丁大帝之於基督教(君士坦丁去耶穌亦同為三百年),漢武帝之於儒教。三個人都是雄才大略,善於用兵。但大才華,大功業也每每帶來大寂寞和大疑惑。阿育王在屍骨堆如丘山、血流匯成溝渠之餘確立了他的帝國,卻感到可怕的空虛和罪疚,一時之間竟變成釋氏的信徒。大凡古來大徹大悟的人總不會是《孽海記》裡的糊里糊塗自幼入庵的「色空尼姑」(無怪她到後來要「思凡」了),相反的,每每是嗜食狗肉的魯智深、風流俊俏的柳湘蓮反而更能看破。阿育王先前的暴虐和後來的仁德令人簡直不能相信,他不但愛民如子,善待鄰邦,提倡法治,而且,居然還設立了獸醫院。阿育王當年自己登壇說法,全盛時期有一千五百個和尚……但這一切現在多半已成斷垣殘壁,十一世紀伊斯蘭教一度入侵,印度教和佛教損失慘重,廟宇被毀,神佛每遭斬頭去臂(不但泥菩薩不能自保,石頭菩薩也不能自保)。某些地方,如菩提伽耶,當時有人硬是用泥封的方法把它整個聖跡掩蓋起來,後來英國人又根據玄奘的《大唐西域記》重新把這些遺址一一挖出來。

我雖然既不信佛教也不信印度教,但兩相比較總覺佛教可親些,溫和些,純淨些。印度教則不免顯得煩瑣魅異。鹿野苑算是印度境內少數佛教風格的景觀,其中綠草平軟,開闊明朗,「阿育王樹」長得像一把規矩的傘,梭形的樹葉一一成九十度垂向地面。樹葉邊緣微皺,像淺淺的荷葉褶。

「你們看那棵菩提樹很有名,它是第三代呢!」印度導遊說。

「第三代?那,它的祖父在哪裡?」

「在佛陀伽耶,就是釋迦牟尼當年悟道的時候坐在底下的那一棵呀!」他對我們的無知幾乎有點驚奇,「那裡叫菩提樹、金剛座,可是那一株老樹已經死了。」

「它的父親又是誰啊?」

「在錫蘭卡(錫蘭),是從佛陀伽耶拿去插枝的,這一棵又是從錫蘭卡拿來插枝的!」

「菩提伽耶現在居然沒有菩提樹了嗎?」

「有!而且長得也很好,不過,它也是從錫蘭島倒插回去的。」

我想我會一直記得,曾有一個八月的清晨,我站在瓦拉那西城的阿育王鹿野苑裡,凝神看一株清蔭四周的菩提樹,樹無所奇,奇的是它的身世。樹和樹,原來是可以異株而同根的。這一番樹的血緣使我心馳神飛,早已忘卻此際身在印度,只覺我看到的是故國的文化、五千年的道統,它可以跨海插枝而再生,它也可以在老株枯死僵仆之際重返其血肉,重歸其精神。台灣,我所生活的地方,不正是一棵枝繁葉茂的文化再生樹嗎?

鹿野苑裡有博物館,裡面的東西全取自本地。

去看織紗麗的廠,原來一塊紗麗料子竟要紡上十天以上。明知道回到台灣不可能穿那種東西,但還是忍不住想買,必須一再告誡善忘的自己:「別買,別買,那東西沒用的。」

可是一方面又鬼鬼祟祟地勸別人買,別人買了,我們將來有空去她家再瞧兩眼過癮也就心滿意足了。

「這是印度大學,全亞洲最大的。」

真有那麼大嗎?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來讀書,這是許多人合起來捐款蓋的——其中捐款的人包括乞丐。」

簡直像中國的武訓啊!

大學本身也貌不驚人,比較特殊的是建有一所耗資兩百萬盧比(一盧比合四塊五台幣)的白色大理石廟(想想印度這麼窮,這價值九百萬台幣的廟在好些年前也就頗為可觀了)。另外也有一間博物館,對像居然又多又精而且絕不重複,陳列也落落大方,不至於小家子氣。

瓦拉那西城裡有兩樣雕塑我幾乎看得發癡,挪不開腳。

其一在鹿野苑博物館,雕的是一座變形人體,名字叫Ardhnari,意思是「完全之神」,那神明一半是男體一半是女體,男在右女在左,中間身體部分做S形分陰陽,雖然雕像高不過一尺,但除了極盡精妙,不免令人想起希臘神話裡男女本為合體的傳說,而男女一體時,原具超凡神力,後來為神所懼,才拆之為二的。從此男女便苦苦地尋找,想找回原來的「另一半」。

而這神叫「完全之神」,跟中國所說「夫妻牉合」「二人同心,其利斷金」的意思也相仿,希臘雅利安人曾在中國盤庚遷殷以前就打到印度去,這小小的雕像想來正是兩種文化交會的結果。而我站在這裡如癡如醉地看這座雕像,恨不得引雕像一步步走下展覽架,走到我的睫前,和我正在思索著的那句「一陰一陽之謂道」的中式思想交會而合流。

其二是大學廟堂裡的巴爾娃蒂(Parvati)和剛乃虛(Ganesh)母子神像。那裡面有一段長長的故事:

巴爾娃蒂是濕婆神的妻子,司音樂和文藝,略等於繆思(音樂系和中文系至今多半是女生讀的),她的丈夫濕婆神雖然只是三位大天神裡的一個,但一般而言卻是民眾最熟悉的一個,他嫉惡如仇專司懲罰性的破壞。而有一次,他因天下事務繁忙,許久沒有回家,他的妻子巴爾娃蒂百無聊賴中搓搓自己的手臂,不意卻搓出一個小男孩來(小男孩也是神,當然立刻就長大)。等父親濕婆回來,竟發現一個少年當戶把守。原來那天巴爾娃蒂正在沐浴,嚴囑兒子看門,不可放任何人進來。他不認識濕婆是自己的父親,當然也不准他進去。濕婆更為疑心,兩下打起來,少年的頭立刻被砍掉了。然後,濕婆才知道自己殺的是自己的兒子!好在孩子是神,砍了頭一時不會死,只需重新安裝回來便可,但奇怪的是砍下的頭居然找不回來,眼看再找不著就不濟事了,剛好有一隊象走過,濕婆只好另外砍個像頭安在兒子的脖子上。從此他的兒子就成了一個象頭人身的神,他被當作「知識之神」,兼「幸運之神」。

平時廟裡這些神都各有神座,但在印度大學的廟裡不知為什麼把巴爾娃蒂和剛乃虛放在一起,母在右,子在左,母親用一塊純黑色的大石頭雕成,端凝美麗,兒子用白而微紅的小塊大理石雕,一副乖巧作癡的模樣。剛乃虛本來也算個人物,廣受香火,但只因坐在母親身邊,便自有母子相依的動人處。我走了老遠,想想不捨,又折回去仔細盯著看了一番。不是黑色大雕像動人,也不是白色小雕像動人,是兩像之間視而不見的情意最足動人。

「這個城,一向被人叫作學習的和煎熬的城(City of learning and burning)。」導遊很權威地說。

「學習跟煎熬有什麼關係?」我問。

「要受得住燒烤煎熬才學得成啊!」

「咱們中國人不是這樣說的,」我笑起來,「我們說要學習就得忍受十年寒窗——大概你們太熱了,才想出這樣的成語。」

寒窗滴冰也罷,焦苦燒灼也罷,為人能像一條河,一面流一面能與別的河交匯錯綜而蔚為大地的葉脈網絡,實在是件可奇可喜而又神聖萬分的事。

——選自《再生緣》

山事

一 山的上游和下游

碧波千里,總有個上游、下游。至於青山翠峰起起伏伏,亦如千仞湧浪,說來也該自有其上游和下游才對。水和山常是一路婉轉相隨卻又如時聚時離的情侶。那麼,最後所有的山山谷谷都一路流淌到哪裡去了呢?據古人說,是「碣石瀟湘無限路」。碣石,就算是中國的山脈之東極了吧!再過去,就是大海了。碣石山原在河北昌黎縣,可是滄海桑田,這座山巖,漢武帝還明明去祭過的,卻憑空不知怎麼的,就沉埋到海平面下頭去了。我於是只好把青島的嶗山當作碣石,視它為山脈地勢狂奔迷走之餘的最後一抹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