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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遠離了復活節島,何光和呂偉開始了一段只屬於新婚夫婦的旅程,他們又去了一些地方,遇到了另一些人,然後他們離開了那些地方,那些地方離開了他們;他們離開了那些人,那些人也離開了他們。在不知道多少天後,回到了嘉興。

不在的日子,嘉興出名了,那是多少年,多少佳話,多少美景,多少名人,多少粽子都沒能做到的,一夕之間被死豬做到了。

當地迎來了新市委副書記,是前國家領導人的兒子。很多嘉興人對他即將帶來的改變滿懷期待,殊不知自己早已生活在改變中。

那享譽全球的咖啡館開了第二家,但因門前無處停放豪車,尚未被富家子佔領。

呂偉夫婦得知他們的房價翻了一番後,決定好好慶祝一下。

旅途中黎成多次提到他常去吃的「阿能面」如何可口,那次他們便特意找到那裡。麵館不如黎成描述的熱鬧,六十來歲的老闆倒果然靦腆、老實。叫了兩碗黎成推薦的腰花面,他安靜地走進後廚,廚房門一開一合間,一個相貌和他有幾分相像的年輕人走出來,理直氣壯地收面錢。呂偉邊摸錢邊好奇地問,朋友說這裡是先吃後買單,不是嗎?年輕人沒說話,轉身指了指牆上嶄新的紅色紙板,幾個醒目的大字:請先買單!

他們像從前那樣生活了一段時間。

一開始,呂偉試圖打消搬去墨西哥城的念頭,可當他明白忘不了那裡之後,和何光回到了那棟歪樓。

他倆站在樓對面,和黎成、京昌一同站立過的地方,望了它很久,「如果再震就一定塌了吧」?呂偉說。何光說:「未必,也許再震一次就正了。」

那次回國,他們賣掉了房和車。直到告別嘉興,黎成都沒再找他們,他就這樣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了,沒留下任何痕跡,除了那張南極冰山的照片。

第三次來到墨西哥城,他們用賣掉嘉興房子的錢,買下了歪樓裡的一套兩室一廳,和一輛二手甲殼蟲,還找木匠定做了桌椅,那些桌椅兩條腿長兩條腿短,不會跟地板一起歪著。一切就緒後,搬了進去。從此,只要鋼筆、硬幣、巧克力豆、瓶蓋滾落在地上,他們都知道去哪裡找。無論入睡的時候呂偉跟何光躺得多遠,早晨醒來他倆都貼著。

頭兩個星期,他們整天在城中漫步,享受那裡溫潤的光和人的善良。當然,他們沒有忘記第一次在舊貨市場遇到的那些心愛物件,用了一個月一點點地把它們收集到家裡,攤得到處都是,但始終給電視對面留了空地,因為呂偉沒忘記那架馬車。

盛夏的某天,他們買下了它。

搬家公司把它送到家門前,問題來了,馬車進不去房門。面臨抉擇,拆牆或拆馬車,他們猶豫了很久,久到搬運工發起牢騷才決定都不拆,而是退掉它。把馬車運回市場,卻發現攤主已不知去向。退不掉,又捨不得扔,只能跟公寓的前台商量,將馬車當陳設擺在大堂。前台做不了主,請來物業經理,經理同意了,條件是只要樓裡有一個鄰居覺得這玩意兒礙眼,他們就得弄走它。然而經理多慮了,馬車令原本冷清的大堂熱鬧了不少,孩子們把它當成攀登架,嬉笑著攀爬,累了就坐在車座上說著孩子們的話。父母們則坐在大堂的沙發上,眼睛守望孩子,嘴巴相互結識。

似乎從前想在墨西哥城幹的事情都完成了,他們開始繼續和北京、和嘉興一樣有規律的平靜生活。呂偉仍畫畫,畫架成了日晷,它的影子轉上半圈,下班;窗台上對面書店的藍色霓虹燈光褪盡,睡覺。

很快,那熟悉的感覺再次找到了他,這次它來得更快。北京,四年;嘉興,兩年;沒想到在這裡,只幾個月。作畫時,呂偉的目光越來越頻繁地投向窗外不可知的遠方,這令他不安。

初秋的某個早晨,公寓前台打來電話,語氣凝重:「昨晚有個孩子攀登馬車時從上面摔下來,磕掉了門牙。他父母指責我們不該把這麼危險的東西放在大堂,我們不得已才供出你們。所以,他們說今天會來找你們,讓我提前通知你們。那孩子的媽媽特意讓我強調,磕掉的門牙是換牙後長出來的。」

其實,那孩子的父母最終沒來算賬,而是去了另一戶人家,那戶人家的孩子趁摔掉門牙的孩子向上攀爬時,故意踩了他的手。可當時呂偉夫婦並不知道這些。

他們默默地並排坐在沙發上等,看房中光線變化,等門鈴或電話響起。

那天,電話和門鈴各響了一次,都和那孩子的父母無關。

電話是京昌打來的,他當時正在哈瓦那胡安的旅館住著,他告訴了他們胡安的近況,當時胡安恰巧就在邊上,他接過電話,呂偉接著剛才京昌所說,問他新電腦被沒收的事,他粗略地複述了一遍,呂偉聽了很氣憤,心想要是換了自己,一定會和沒收電腦的人拚命。

「你怎麼能忍得了?」

「隨他去吧。」胡安在電話那端憨笑,他說這句話是在中國學的,回古巴後總喜歡嘮叨,他說他一直把這句話理解成自由。

午飯後,呂偉夫婦坐回沙發繼續等。愣神,兩道目光分別搭在屋裡某件老東西上,過一會兒換一件,他們彷彿成了它們的一員,耳邊除老座鐘的秒針滯澀的行進聲,一片寂靜。太陽西去,平行於窗,屋裡一切的影子被徐緩地抬升,漫過何光的眼,呂偉的嘴。每當艾文像的頭頂被淹沒,它後面的那張本該屬於黎成的畫便是一天中最璀璨的時刻,畫中海面金光閃閃,總讓他們產生身臨其境的錯覺。京昌說過它該屬於最需要它的人,呂偉記得。

這時門鈴響了,是快遞。何光和呂偉一同拆開信封,是張印刷粗陋的報紙,《光華報》,報紙裡還裹著封一個多月前京昌寫的信,信上說報紙是陳社長托「小平同志」寄給他們的,她沒有他們的地址,就寄給了京昌。信上還說報紙上有他們的婚訊,但需要好好找一找。

在第二版的角落,在一堆哈瓦那華人的信息之中,他們找到了那個豆腐塊大的廣告,兩句祝願何光和呂偉新婚幸福的話。看到那兩句話呂偉才想起,他倆結婚還不到一年,他還以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