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三個胡安在海邊 > 41 >

41

京昌復職後,在單位領導的呵護下好吃懶做地度過了沉悶的幾個月,然後陰差陽錯地被某大學聘為客座講師,每週要抽一天去糊弄一節大課。沒多久,他和另一個去救場的女老師相愛了,如膠似漆地過了兩個多月後,互相淪為了對方的前夫和前妻。和女老師的不合拍讓京昌明白了絕不能找和自己思考力相當的女性為伴,可當他正要把魔爪伸向講台下天真浪漫的女學生時,暑假到了。

京昌以身體不適為由向單位又請了半個月病假,重回古巴圓他的潛水夢。

在西恩富戈斯,他回到了那家步行街上的超市,但沒進去,只是透過玻璃窗向裡張望,那保安姑娘還在,更漂亮了。

當看到她手上還帶著那塊電子錶時,他開始猶豫,他不知道她戴著它是因為忘不了他還是僅僅捨不得那塊表。

他猶豫。

那次他在可可島順利地考到了高級潛水證,然後回了哈瓦那。僅過去半年,胡安家的旅館生意大有起色,客房緊缺,京昌輪候多日才訂到小房間。和胡安一家重逢時,房東母女熱情依舊,但似乎都已經忘了京昌。

和上次剛入住時一樣,京昌被房東老太太帶進書房,老太太坐在寫字檯前的老轉椅上,接過他的護照,戴上老花鏡,伸出兩根乾枯的食指生澀地敲擊電腦鍵盤,錄入護照信息。

細看,那電腦是胡安一直用著的那台,京昌心想一定是胡安這小子用了新電腦,把老電腦淘汰給了家裡。

和以往一樣,在當晚快睡覺的時候,京昌才和胡安重逢。胡安似乎又清瘦了些,卻格外精神。京昌的突然到訪讓他興奮得說不出話,只是傻笑。

週日一早,京昌和一對奧地利夫婦坐在了那張熟悉的餐桌前,胡安的姐姐端出和以前一樣的早餐,老太太身著眼熟的華服,夾著厚厚一疊報紙,和從前一樣在他們吃飯時讀報,女兒在旁翻譯。

老太太想讀奧地利新聞給奧地利人聽,可把報紙翻了個遍也沒找出一條奧地利新聞,只找到一條奧地利某鄰國被調低信用評級的,她不加遲疑地大聲朗讀,奧地利人沒等她讀完就不留情面地打斷了她,「你有心了,但請別打擾我們吃飯,讓我們安靜地享受早餐時間好嗎?謝謝。」

京昌一怔,心想房東母女必定不悅,不想她們只是笑著點頭,轉而讀起最容易找到的中國新聞,內容卻讓京昌暗自吃驚,「中國經濟發展放緩,保八無望!」老太太也覺得不對勁兒,沒讀完就換了一條,可內容也不怎麼正面,和半年前的情況迥異。

等到胡安賠笑著把奧地利人送出門,京昌把他拉到那家有六種啤酒的酒吧敘舊。酒保說他們已經有十三種啤酒了,京昌把上次沒喝過的一樣要了兩瓶,和胡安推杯換盞起來。

這次來古巴,京昌特意預備了更大的行李箱,裡面除了潛水用品,還多了點唱機一台,伴奏光盤數張。「你也知道中國人好這口兒,古巴開放得這麼快,聞著錢味兒來的中國人肯定越來越多,你們旅館要是有了這個……」

「你不該買,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報答你了。」

「……現在中國人的行李也要被檢查了,還他媽的挺嚴!入關,那些奇形怪狀的潛水用品算是把我害了。他們還搜出我給你帶的光盤,問是不是正版。」京昌撇嘴,「我記得上次入關容易得很呢!」

胡安似乎還沒從收到禮物的複雜心緒中回神,一味點頭。

「有件事很奇怪,」京昌轉而說,「今早你媽媽又給我念報了……」

「我媽不懂怎樣與人相處,讀報是她在營業前冥思苦想出來拉近和客人距離的方法,這半年她給所有住店的人都讀過…….」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報紙上對中國的報道和半年前變了個樣,全是負面新聞。」

「報紙這樣說,但你放心,多數古巴人還是對中國人很友好的,」胡安紅了臉,忙幫古巴人民開脫,「古巴人已經開始不相信報紙了。」

「這我知道。我只是好奇是什麼突然改變了官方口徑。」

「談不上突然,它一直在變,」胡安一本正經,「質疑社會主義的人多了,官方就把中國樹立成榜樣,讓他們看到制度的未來,那是半年前。質疑為什麼中國成了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古巴還在為溫飽發愁的人多了,官方就會宣揚中國已背離了社會主義陣營,弊端正逐步顯現,就是現在。兩種質疑聲交替出現,兩種應對口徑就交替出現。」

京昌沉默,不因為胡安的解釋,而是本以為說這段話的時候,胡安會像剛回古巴時那樣謹慎地壓低嗓門。

「那麼到底是不是正版呢?」

「嗯?」

「海關問光盤是不是正版,是嗎?」

「老胡,我什麼時候買過正版啊?就是在我帶你去過的那家音像店買的,你走前,你說貴的那家,記得嗎?」

「記得。我還記得它旁邊那家的拉麵不賴……瞧我多傻,在中國五年,吃麵只吃馬蘭,更傻的是,以為那就是最好吃的面。」胡安憨笑,「但是你別說,我很懷念它的味道。」

「除了麵條呢?還有什麼懷念的,下次給你帶過來。」

「不用,真的不用。」

「說一個最懷念的。」

胡安安靜地望著京昌。

京昌恍然,尷尬地笑了。他遲疑,不知是否該將錯就錯地說下去。

來古巴之前,京昌認定,讓胡安斷了和石家莊姑娘重修舊好的念想對他有百利無一害,因此將那姑娘的婚訊知會他也是此行的目的。然而幾杯啤酒下肚,幾度有意無意地將話題引到這裡,幾度險些脫口而出,卻望著胡安的臉,一一憋了回去。

就在京昌又一次欲言又止之後,胡安說他已經知道了。

兩個月前那姑娘給他打了個電話,在那一個小時的電話裡,她一直哭,一直說著對不起。

「其實,該說對不起的是我。」胡安眼圈泛紅,京昌卻掉了眼淚。他不想自己在小老弟面前失態,慌亂地用手掌把眼角的淚珠抹了個乾淨。

「隨她去吧。」胡安開導他。

京昌把頭扭向窗外,哽咽地笑著,半開玩笑地問胡安,是不是因為知道了那姑娘的婚訊後心灰意冷,才把舊電腦留給了媽媽姐姐,自己用了新電腦?

胡安詫異地問:「什麼新電腦?」

「就是你在美國買的那台啊!」

胡安恍然大悟,「你不提我都忘了……」

他輕描淡寫,說上次參加完婚禮回到古巴時,那台新電腦因超過法定電器進口配額而被海關沒收了,他事先沒想到海關會把他的舊電腦也硬算進配額裡,當時在墨西哥買的洗衣機早已通關,他只得選擇交高額罰款或留下一台電腦。

和無法留在中國的原因一樣,他沒錢交罰款,又因當時無法將舊電腦裡女友的照片導入新電腦,結果只好把新電腦留給了海關。回家後,他把珍愛的舊電腦留給了家裡,只是在交出電腦前對媽媽和姐姐提了個要求,不要刪除電腦裡那中國姑娘的照片。他說那是他離家五年,唯一真正帶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