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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墨西哥城的最後一晚,黎成睡不著,回到客廳,坐在壁爐前的沙發上發呆。明天就要去智利了,他從沒想過真的會有這麼一天,這讓他緊張,但更緊張的是,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希望這一天到來。

他更具體的想到了錢,如果還是不用自己掏什麼錢的話,說不定剩下的真夠去趟南極了,這是北京親戚和京昌他們在幫我完成心願啊!他轉頭望了望窗外,車燈不時劃過窗前,讓客廳亮堂一下。我一個人行嗎?他又想。

有人敲客廳的門,克裡斯蒂,看起來剛哭過,眼圈泛紅地問有沒有看見她的貓。由於站得很近,黎成聞到她嘴裡呼出股香噴噴的怪味兒。她說貓應該是從窗戶溜進了二層,黎成說沒看見,也沒聽到動靜。不知為什麼,克裡斯蒂突然崩潰了似的,一屁股坐在樓梯上大哭,不停嘀咕,我再也找不到它了……這讓黎成措手不及,不知是該不加理會地把門關上,還是怎的。黎成心想自己和她沒什麼交情,壓根就沒說過幾句話,可她並不招人討厭,而且好歹相處了些時日,前兩天自己還為她唱過生日歌呢!想到這裡,他走出客廳,陪克裡斯蒂坐在了樓梯間裡,只是沒和她坐在同一級樓梯上。

坐了一會兒,黎成說:「我幫你找找吧。」說著就要起身,克裡斯蒂說:「明天等你們走了我自己找吧,現在他們都睡了就別打攪他們了。」她掏出根煙抽了起來,那是黎成第一次見她抽煙,他一直覺得她不像個抽煙的姑娘。樓梯間狹小,沒抽兩口就煙霧繚繞了,黎成問:「這個煙很好聞,是什麼煙?」克裡斯蒂二話沒說遞給他一根,黎成忙說自己不抽煙,克裡斯蒂說:「這不是煙,是草(weed,美國俚語對大麻的稱呼)!」「草?」黎成好奇地接了過來,克裡斯蒂幫他點燃,他用力吸了一口,卻被嗆到,全咳了出來。克裡斯蒂大叫,「別浪費了!這可是最好的貨色!」聽她這麼一說,剛想把煙還給她的黎成又慢慢吸了一口,這口吸得又深又沉,就在他轉頭望著克裡斯蒂眨了眨眼的工夫,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鬆,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之後,說的每句話,笑的每一聲,間隔都被拉長了,似乎在那團煙霧裡,時間都被拉長了。黎成先是微笑,跟著大笑,他扶著牆站了起來,「我——去——找——貓——」在他的感染下,克裡斯蒂也破涕為笑,兩人一同來到客廳,邊笑邊翻找,吵醒了夢鄉邊緣的其他人。

眾人相繼來到客廳,發現克裡斯蒂和黎成都在抽煙,呂偉夫婦可從沒見過黎成抽煙。京昌問黎成發生什麼事了,他大笑著說在找貓,神態和平日很不一樣。走近後聞到了他們周圍的那股味道,京昌問他們是不是在抽大麻,黎成一驚,「這——就是——大麻啊?」然後又大笑起來。

克裡斯蒂從煙盒裡又掏出幾根扔給大家。艾文聞了聞,說這大麻裡還混了別的東西,可能是可卡因,他用中文說:「這東西她可買不起。」艾文不愧是個過來人。

聽說那只黑貓流竄到了這裡,眾人加入了找貓隊伍,暫時都沒點煙。

貓沒找到,他們回到沙發上,這時整個客廳充滿煙霧,黎成癱坐在呂偉對面,傻乎乎地笑,艾文點燃了手裡一直攥著的煙,自言自語地說:「有些年了。」他說自從去了日本就再沒碰過大麻,更別說在中國了,他一直以為在中國抽大麻會被槍斃。京昌笑著望了望手裡的煙,還給了克裡斯蒂,「身體要緊啊!」何光說在美國上大學時抽過兩次,現在不碰了。

當呂偉也跟著把煙還給克裡斯蒂的時候,被黎成截了下來,他傻笑著說想留一根,京昌告訴他,如果出關時被查出來就麻煩了,他大笑著說:「一根——不算——什麼——」

大麻讓人勇敢。

其實,在那情形下抽一根都是多餘的,沒抽的人很快都被噴暈了。

他們開始還說話,很快就只是圍坐在那裡,互望著呆笑,笑聲越來越大。奇怪的是,黎成只能聽到別人的笑聲卻怎麼也聽不到自己的。他大口吸完自己的那根,把還燃著的煙蒂隨手扔在地上,感覺身體越來越輕,似乎很快就要漂浮起來。他有點慌張,手忙腳亂地去抓周圍能抓住的任何東西,可儘管如此,還是飄了起來,像個氫氣球,沿著牆壁,沿著牆上的油畫,越升越高,最後頂在了天花板上。他俯視著整個房間,俯視著每個人的頭頂,那些笑聲似乎離他很遠,在那裡,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因為那個浮在天花板上的黎成沒在天花板上看到其他人。

「原來,無論我和誰在一起,和多少人在一起,我終究只是一個人……」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是天花板上那個黎成還是沙發中那個黎成的後背開始發涼,緊跟著不知是一上一下哪顆心臟陣陣發緊,他開始像片枯葉般飄落下來。飄落前一刻,他從房間最高點看到了那只躲在角落的貓,如果不在那個高度,想必找不到它。它正一動不動地仰望著天花板上的黎成。隨後,黎成下降,直到貓被傢俱擋住。

他重新回到沙發上時,克裡斯蒂正挑頭唱歌,然後每個人都唱,也許唱了很久,也許就幾分鐘。艾文撐著沙發扶手站起身,走向廚房,說他們一會兒會餓,看樣子一根對他真不算什麼。京昌也搖晃著走去幫忙。頃刻間,幾盤通心粉砰的一聲在茶几上冒了出來,伴著濃濃的白煙。

不得不說,大麻混奶酪,味道很奇妙,令人作嘔,卻香甜無比。跟著,怪味道又催生出怪力量,它一邊牢牢按住他們的肩,不讓他們逃,一邊將每個人不為人知的事,擠顏料一樣,擠出他們的心,輕輕的,就一點。

艾文,他終於告訴大家自己正在領養一個日本孩子,妻子正在辦理領養手續。他說為此感到緊張,說還沒準備好讓現在這樣的生活成為定數,甚至不確定自己喜歡孩子、能和孩子相處。

聽艾文提到家庭,克裡斯蒂說起她的父母。他們博學,卻不富裕。她一直想不通,既然如此,為何他們會縱容自己習畫。她說要是知道實現夢想的代價,一定會選擇一條更正常的路。說到這裡她又大哭起來。

聽克裡斯蒂提到父母,黎成在眾人面前道出了母親真實的結局,那麼自然。它不合時宜地出現在被大麻煙霧籠罩的房間,慰問與同情只會被聲聲傻笑取代。

克裡斯蒂暖暖地望著黎成,將手搭在他的手上,然而黎成面無表情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克裡斯蒂忽然破涕而笑,笑了很久,然後將第三個煙蒂擲向對面的油畫,高喊:「這些都是——什麼破畫!真他娘的——差勁!」

艾文大笑:「我一直想告訴你,你畫的更差!」

聽他當著克裡斯蒂的面說了實話,大家不由地收斂笑容,望向克裡斯蒂,沒想到她只是點著頭說:

「我知道,我知道……」

黎成餓了,端起一盤通心粉,沒用叉子,用起了手。克裡斯蒂望了他一陣,突然說:

「和你們待在一起很開心,我也想去復活節島,想出去玩,想去參加你們的婚禮。我想離開這裡。」

「這就對啦!整天悶在屋子裡,難怪畫不出好畫!」為哄克裡斯蒂開心,京昌講起了在古巴出海的遭遇,他們如何引來魚群,魚群又如何招來鯊魚。

克裡斯蒂說,從前她也和別人出過海,也會暈船,會吐,跟著她又講了些其他的事情。艾文說的一點不差,這些大麻的確不是她能買得起的,每個月房主都會給她送來。

艾文聽著臉色逐漸陰沉下來,他一直以為拴住她的是房主提供的房子和未來,沒想到還有混了可卡因的大麻。他越想越生氣,「如果再看到這個房主,一定好好給他兩拳!」又一想,「至少要砸了他的車!」可再一想,明天就離開墨西哥了,無論揍他還是砸車都不現實,於是對克裡斯蒂說:「借我用用你的畫筆,最好能有黑色顏料!」其他人不明所以,克裡斯蒂卻二話不說,咚咚咚回到畫室,又咚咚咚回來遞給艾文一根蘸了黑色油畫顏料的畫筆,艾文拿著筆走到正廳裡的油畫肖像前,在畫中人物的臉上塗上了亂草般的鬍子。

克裡斯蒂拍手叫好,「早——想這麼做了!——你們等著——!」說完又咚咚咚奔回畫室,取來五支油畫筆和兩張調色板,將畫筆分到大家手裡。

換平時,他們絕不會有膽子這麼做,但那晚,他們像被捅了窩的馬蜂,在大廳走廊臥室廚房裡亂撞,戰鼓似的腳步聲響徹每個角落,他們狂笑著在每一張油畫上亂塗亂畫,在所有人物頭像的臉上畫鬍子,畫皺紋,在所有半身像的胸前畫乳房,在所有全身人物的兩腿間畫雞巴,在屁股下畫大便。

他們會因為別人可笑的塗抹笑得岔了氣,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撞倒落地燈,掀翻棋盤。只有黎成癱軟在沙發裡,默默地望著他們跑東跑西,盤算著不要賠錢才好,就算賠錢,自己也沒參與,他覺得在牆上塗鴉是車行小工才會做的事。

不知過了多久,藥效褪盡,他們像被抽乾了,異常疲憊。回房休息前,呂偉往沙發上望了一眼,黎成已經睡著了,呂偉叫醒他,他揉著眼對克裡斯蒂說:「你的貓躲在那個角落,你去看看它還在不在。」克裡斯蒂順著他指的方向,找到了那只同樣睡去的黑貓,她把貓緊緊抱在懷裡,上樓了。然而就在第二天早晨,黑貓就又溜出了畫室,順著樓梯間跑到了一層的大門前。

那晚黎成睡得並不穩當,第一個起了床。也許是大麻的副作用,他感到異常沮喪,胸悶得厲害。他想趁清晨獨自出去走走,來到一樓門前,看見那只正在撓門的貓。它見到黎成,閃到角落蜷成一個黑團,只露一對黃眼睛盯著他。他倆再次對視了一會兒,它又去撓門,撓兩下就回頭看看黎成,黎成遲疑片刻,拉開了大門。

其他人醒來,面對被二次加工的畫作,多少有點傻眼。克裡斯蒂為他們踐行,艾文問她那些畫怎麼辦,她說無所謂,這幾年房主就沒來過二層,她說她會一點點把那些皺紋和大便用顏料蓋住,讓人粗看之下看不出。艾文又問下一個房客入住看到這樣怎麼辦,她說下一個房客不知道原來是什麼樣子,況且這些畫比原來精彩多了!艾文沒再問,只是說:「你知道我的電話,如果需要賠償,打給我。」

他們等黎成回來後,叫了車準備去機場,大家依次和克裡斯蒂道別,她向大夥兒保證會出席婚禮。又一個一定會到的來賓,讓呂偉夫婦覺得踏實,既然已經把那四間木屋都訂了,多來一個就更值一些。

出租車上,呂偉回頭向克裡斯蒂揮手,她看上去有些落寞,不知是大麻的副作用,還是她當真喜歡和他們幾個待在一起。呂偉問:「你們覺得她會來嗎?」

京昌說:「一定的!」

艾文說:「說不好。」

黎成想了好一會兒,久到其他人都開始聊別的了才說:「應該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