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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墨西哥城古老而整潔的街道和歐洲很像,卻不會像歐洲街道那樣去挑剔踩過它的人。京昌走了半條街就感歎:「和想的真不一樣。」就連黎成也表示贊同:「比古巴強!比古巴強多了!」

中國人很快就習慣了這忽而人頭攢動、忽而空無一人的城市。擁擠時,他們嫻熟地穿梭於人潮的縫隙間;靜謐時,他們放慢腳步,享受迎面吹來的暖風,不願錯過每個新奇的細節。一個無名街角,一排甲殼蟲中停了輛真車大小的塑料車,駕駛座上還坐著個塑料大爺。一條無名小巷,忽覺亮得刺眼,那是水泥地上嵌了上萬把鑰匙,在陽光下,路面像湖面。週六,他們在和煦的陽光下緩步走過十個空無一人的路口,路旁的矮樓被陽光刷成暖灰色,樹影浮在牆上,隨微風游向遠方的公園。第十一個路口正中靜止著一塊舊滑板,呂偉一時興起滑了起來,暢快無比,彷彿向前一米時光便倒流一年,直到還能在馬路上肆意玩樂的八十年代。這時身後忽傳「我、我、我」的喊聲(賓格而非所有格),一個少年羞怯地跑過來道歉,表示滑板是他的。望著他遠去的身影,呂偉瞬間有了定居下來的衝動,就像第一次途經嘉興。他對何光說,搬來這裡住吧!何光還沒張口,黎成就說,你還是多想想好,墨西哥的治安可不怎麼樣!

在墨西哥城的日子,黎成是他們之中最快活的,什麼都對他胃口,無論美食還是環境,抑或是姑娘,經過黎成時她們都會多看他兩眼,她們沒見過幾個亞洲人,更沒見過幾個長得像黎成那麼俊俏的亞洲男人,黎成幾年來在嘉興、在上海、在杭州、在全中國被姑娘們奪去的尊嚴,在這裡被輕鬆地找了回來,為此他每天都樂呵呵的,起床就嚷著:「上街去吧!」墨西哥城無私地奉獻了這麼多歡樂給他,可惜他一離開就全忘了,又說起老話:

「那種地方你們也敢住啊!警察見到毒販都繞道走,毒販想把誰崩了就把誰崩了!有人在網上表示對毒販不滿,第二天就發現他的屍體散落在了全國各個角落……」

他們整天都和克裡斯蒂泡在一起,黎成和京昌都喜歡這個漂亮姑娘。黎成一如既往地把對女人的好感埋在心底。京昌直截了當,邀她同游復活節島。她要考慮。沒多久,她把他們也介紹給了朋友,看來他們通過了審核期,儘管速度比艾文慢了不少。

在呂偉的記憶裡,她的朋友文雅、端莊、學識淵博,有時文雅得過火,有些娘娘腔。他們是墨西哥城文明的代表,聚集在文化氛圍濃郁的中心區,被城郊那些好鬥、彪悍、荷爾蒙分泌旺盛的墨西哥人包圍。

一個溫煦的午後,他們和克裡斯蒂的幾個朋友坐在一個路邊茶館閒談。某個穿名牌襯衫的建築師對呂偉說,他們的生活和那些彪悍的墨西哥人基本不會產生交集,那些人從不會自討沒趣地跑來這裡,就像他們不會輕易地闖進那些人的地盤。話音剛落,一輛重裝甲警車閃著警燈徐徐駛過。建築師莞爾一笑,「那些人大多有槍,喝醉了就胡亂開槍。他們並不凶殘,只是沒腦子。有時那裡確實會死人,但多數是誤殺,比如被流彈擊中什麼的」。

一個更文縐縐的男人接話:「豈止是喝醉了開槍。你們要是膽子大,可以趁太陽快下山的時候去那些地方轉轉,會聽到此起彼伏的槍聲,不知道的一定以為是匪幫火拚,其實是媽媽們對天鳴槍,叫孩子回家吃飯。」

克裡斯蒂說:「他們只是更像動物,別惹他們就好。」

京昌問:「和美國接壤的北部呢?」

克裡斯蒂說:「除非你販毒,或者擋了毒販的財路,不然就沒那麼危險。墨西哥的治安很糟,但沒那麼糟,至少墨西哥城中心的治安非常好,南部的城市也很好,你們不是也去了不少嗎?都沒問題不是?還有坎昆,那裡更好。在墨西哥,你只要待在安全的地方就安全,不做危險的事,就不會遇到危險。」

幾天後,中國某報駐墨西哥城記者印證了克裡斯蒂的話。她是「牛元老」介紹的。她在墨西哥城工作了三年,剛接到上頭的信兒,國內找到了接替她的人,再有一個多月就可以回國了,之後會被調去歐洲站。眾人道賀,她卻高興不起來,說如果剛來時獲知要被調去歐洲一定會高興,現在反而捨不得這裡了。

週末,外出遊蕩前,黎成和呂偉上樓叫克裡斯蒂。剛推門,正在作畫的克裡斯蒂大叫:「快關門!」還沒反應過來,一道黑影竄到腳邊,黎成下意識將門撞上,黑影嗷的一聲,是只黑貓。克裡斯蒂放下畫具,跑來抱貓,鬆了口氣,「還好沒跑出去」。說著轉身把貓放在了工作台上,「房子太大,貓一跑出這間房,想再找回來就難了」。原來貓是她從附近公園撿來的,養了半年多,還是一有機會就往外跑,跑出畫室幾次,每次都要很久才能找回來,幸好它跑不出一樓大門,不然就真的找不回來了。

「你應該給它的脖子上拴個鈴鐺。」呂偉提議,克裡斯蒂搖頭,「那樣它會很難受的!」那次,呂偉在她的畫室裡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大麻,又不那麼像。

克裡斯蒂把他們帶到一個舊貨市場,說只有週末才有。就在某個富人區的林蔭大道中間的綠化帶上,舊貨市場在婆娑的樹影下不見盡頭。當時市場上的人還不算多,他們從西頭逛了進去。

舊書、黑膠唱片、老舊的玩具、沾滿灰塵的飾品、動物標本、舊傢俱……什麼都有,呂偉甚至在一個土著人模樣的攤主那裡看到一根鑲滿寶石掛滿羽毛的部落酋長權杖,權杖頂端串著個被縮頭術縮小的人頭,那東西不單特別,還出奇便宜,呂偉想買,京昌提醒他這玩意兒帶不回中國。

「把它當什麼申報?手工藝品還是人體標本?」

走出市場前,呂偉看到一個棚子裡只擺了一件賣品,一架二百多年前西班牙馬車的車身。走到跟前,發現做工精緻,品相完好,儘管原本乳白色的車身很多地方已經脫漆,露出青黑的底色,看起來卻別有味道。呂偉喚醒正蜷在馬車座上打著呼嚕的攤主問價,那座兒看起來很舒服。穿黑格子襯衫的攤主揉著眼睛說一萬(五千人民幣左右),如果真想要還有的商量。呂偉還沒開口,黎成就搶著問,你不會要買這東西吧?呂偉說,如果在這裡有套房子,一定買下它當沙發,每天坐在裡面看電視。黎成嘿嘿笑了兩聲,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何光說,看來真的要搬家了。

那天他們什麼都沒買,只有克裡斯蒂買了個生銹的水龍頭。誰都不知道她為啥買那玩意兒,但在那個市場裡,會把錢花在莫名其妙的東西上的不只是她,所有人都在交易看似可笑的東西。

那天回住處時,門前不該停車的便道上停著一輛豪華轎車,前排坐著個穿白襯衫的司機,克裡斯蒂一看到那輛車就丟下其他人直奔三樓,大家猜是房主來了。

房主沒過夜。睡前,客廳的窗簾被車燈照出兩個大大的光暈,同時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大家沒理會,依舊癱坐在沙發裡閒聊,只有艾文好奇地站到窗前,低著眼皮注視著那個正鑽進轎車後排的黑影,車頂燈短暫的亮了一下,那男人的臉並沒想像的醜。

後兩天,克裡斯蒂把他們帶到了更多寧靜的街區,他們在恰到好處的陽光下邊走邊聊,累了就擁進最近的茶館喝茶。呂偉夫婦開始留意途經的住宅,看得過眼的就進去轉轉,進不去的就趴在門口往裡張望一番。何光拿了個小本,記錄下所有看上的房子,再找房產中介查問,整體房價比嘉興稍低。

只幾天,他們就撞見了最中意的房子,那六層小樓的外觀、格局和地段都讓人非常滿意,房價更出奇便宜,這讓呂偉好一陣納悶。直到從那兒出來,退到馬路對面再次欣賞外觀,才發現不知哪裡有點彆扭。大家細細打量,黎成眼尖,驚呼樓是歪的!

可不是嗎,整個樓向右傾斜了不少。奔回大堂問前台,前台誠實,說這裡剛建成就趕上了大地震。呂偉心裡咯登一下,又問住這裡會不會危險,前台說,我在這裡工作兩年了,我可是個惜命的人。

回到馬路對面,黎成說,什麼都好,就是個歪脖。呂偉也發牢騷,美中不足啊!

雕塑展開幕當天,他們再次見到女雕塑家,她還是那樣大大咧咧。觀展後,幾天來第一次所有人聚在一起吃飯,才知道那天是克裡斯蒂的生日。飯吃到一半,京昌湊到呂偉耳邊說想拉他去給克裡斯蒂挑個蛋糕。由呂偉捧著蛋糕回來的時候,其他人已經聊起了復活節島,京昌又替呂偉夫婦向克裡斯蒂發出邀請,她望著蛋糕想了想,問復活節島會不會很像夏威夷?她說大學的某個暑假去過夏威夷。在墨西哥城的最後一晚,大家才知道她是陪房主去的。

她仍未定奪,倒是女雕塑家望著艾文說會去觀禮。

在墨西哥城的最後兩天,女雕塑家要守在展廳,結識每一個可能成為金主的人,沒再和艾文見面,於是艾文加入了大部隊。他一來,克裡斯蒂就不來了。京昌自以為是地說他看出端倪,克裡斯蒂肯定討厭艾文那長相的美國人。

京昌這麼說也有道理,艾文說過,他從小就被人說長得像墨西哥人,久而久之他自己也這麼覺得了,「小時候在紐約,特別是我生活的那個區,長得像墨西哥人可不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