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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京昌一早回旅館收拾潛水裝備,「你們靠不住!現在也不靠你們了,我找到伴兒了!」

何光說一會兒送他上船。

房東變廢為寶,用鋪滿露台的喇叭花穿成花環,掛在京昌脖子上,為他踐行,京昌請房東為將陪自己出海的姑娘多串了一條。剛上車,黎成就把京昌脖子上的花環摘下來,「出海送人花圈真不吉利!」

把京昌送到碼頭,他坐進平時船長們喝酒的涼亭,說要在那裡等那姑娘,其他人坐下陪他。可到了約定時間,姑娘並未露面,京昌開始坐立不安。他讓其他人在那裡等,自己去和德國船長打聲招呼,讓他再等一會兒。

當日陰天,海面卻異常寧靜,像塊鋼板,沒光,死氣沉沉的一片灰,陽光偶爾穿透雲層,就明晃晃的一片白。

船長正跪在甲板上干水手的活兒。

「我的朋友遲到了。」

「你的朋友不和你住在一起嗎?」

「我猜她是回工作的地方請假去了。」

「你的朋友是本地人嗎?」

「是個本地姑娘,在超市工作。」

船長愣了一下,「她不會來了。古巴法律規定,出海的遊艇上除了船員不能有古巴人」。

京昌呆住了,半天才緩步回到涼亭,說不用等了,呂偉問怎麼了,他說:「她不能離開這裡。」

呂偉似懂非懂,幫他把行李箱拖進船艙。行李箱依然沉重,呂偉這才明白,京昌帶上旅途的幾乎全是潛水用品。

黎成愣在原地,回想那個曾經「不能離開」的自己,那個重複著「我這輩子就困在這裡了」的可憐蟲。幸好我已經離開了,他想,而且離開得這麼遠、這麼徹底。

可事實上,沒人知道黎成有沒有真正離開,也沒人知道古巴人的「不能離開」和黎成的,哪個更悲哀。

船長提醒京昌已經付了兩個人的錢,強調沒有退款的先例。京昌問黎成:「錢都掏了,你去不去?」黎成問沒帶行李怎麼辦?京昌說反正就三天,他那裡有富裕的。就這樣黎成同意了,迫不及待地衝進駕駛室,他心想,來趟古巴沒法兒讓車工們羨慕,但在加勒比出海則是另一回事,估計那些土包子只在用來糊牆的舊掛歷上見過加勒比海吧?想到這裡,他竟咯咯地笑了起來。望著黎成,船長一頭霧水。

京昌問,「真的不來了?」呂偉夫婦搖頭說實在暈船,京昌撇著嘴說他倆不仗義,他都要陪他倆去世界的肚臍眼了,他倆卻不願意陪他出海三天,「不仗義,不仗義啊!」他像大媽一樣嘮叨著跳上船,在船長的指導下解開纜繩。船長用德語大喊「上路」,發動了帆船,京昌手扶桅桿,默默望著碼頭正門,直到遠得看不見才轉過頭。目送他們遠去,何光問,你覺得他們能回來嗎?呂偉眺望天邊翻滾的黑雲,默然。

那些古巴船長不願在這個季節出海是有道理的,寧靜是陷阱。

出港不到一海里,海面就沸騰起來,黑浪一層又一層地壓了過來,帆船跟著左搖右晃。儘管這在意料之中,黎成仍是面色慘白,京昌也沒好多少,抓著能抓的一切,搖擺著來到駕駛室,看到船長一如既往的氣定神閒,才鬆了口氣。船長洪鐘般大笑、吼叫:「正常,這風浪太他娘的正常了!」京昌指著一波正迅速逼近的五米大浪,問那也正常嗎?船長冷笑一聲,猛地轉舵迎了過去,碰撞的剎那喊了聲「抓緊!」跟著整條帆船被高高抬起,那時京昌說不出一句話,只下意識的「哎哎哎——」地叫。當帆船升到一定高度,船長猛加速,船底剃平浪尖,衝了過去,像條白色的飛魚,重新躍入大海。這個跳躍讓正蜷在船艙裡的黎成從床上彈了起來,撞在天花板上,就在那一瞬間,一個不祥的念頭劃過他的腦海:「這下怕是回不了嘉興了,我還等著接房產中介的第十二個電話呢!」

越過大浪,船長重新發出連呼嘯著的大風大浪都難以遮蓋的洪亮笑聲,並大聲自誇沒人能把分體帆船開成他這樣子,「沒有!絕對沒有!」

風浪過去得比想像的快,頭頂最後的幾朵烏雲被最後掀起的幾個浪頭捲進了大海,四週一下明亮起來,變得藍白分明。

說來奇怪,驚濤駭浪沒讓京昌和黎成暈船,風平浪靜了他倆反而暈了,趴在船邊,你一口我一口地吐起來,早餐、頭天的晚餐、頭天的午餐和早餐一股腦地被吐了出來,一直吐到新年大餐。一長串嘔吐物漂浮在碧藍的海面上,像兩條綵帶,長得望不見頭。

京昌尷尬,剛要解釋,就又吐上了。船長對他倆說:「吐吧!別擔心那些,」他指著那兩條綵帶,「海裡的魚兒會很樂意把它們吃乾淨的。相信我,你們不是我見過第一撥兒會吐的,以前我拉過幾個日本人,吐的可比你倆多,多到連這片海的魚兒都吃不下了,回程時還有不少漂在海面上。」

船長的話讓他們吐得更多了。

果然,不一會兒帆船後面冒出一個魚群,魚群很快又引來一條鯊魚。見到鯊魚不時劃破海面的鰭,他倆生生把那口要吐的嚥了回去。聽船長說那種鯊魚只吃小魚,毫無攻擊性,京昌才放心,又吐了會兒。吐累了,倆人有氣無力地爬回底艙。黎成萬般後悔,當時滿腦子都是嘉興的好,可是連抱怨一句的力氣都沒有。不知躺了多久,天暗了,他倆恢復了一些體力,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了話,還達成共識,絕不能讓其他人知道他們這麼丟臉。天黑透了,船長嚷著說開飯了。

海面比任何時刻都寧靜,周圍也沒想像中暗淡,星空足以照亮方圓一海里,在那映照下千萬條蛛絲般的波紋閃閃發亮,隨徐徐海風輕擺。他們盤坐在甲板上,取出自帶的三明治,船長從駕駛室搬出一箱古巴啤酒。因為吐了個乾淨,他倆連第二天早餐都一併吃掉了,儘管都覺得還是沒飽,但也不敢再吃了,怕遇到風浪再吐。

三人開始喝酒。最初都不說話,各自欣賞著海上的夜景。一瓶啤酒下肚,黎成忘了先前的牢騷,不禁感慨:「一個月前自己還在嘉興,每晚走在同一條回家的路上,一個月後卻乘著遊艇,漂在加勒比海的星空下。」正癡醉著,船長不識趣地糾正他,「準確地說咱們還沒到加勒比海呢」!

京昌乾笑兩聲,提到那片即將抵達的海域,船長沒有把它描述得惟妙惟肖的天賦,在他略顯刻板的講述中它聽起來和北戴河並無二致,這讓京昌略感失望,但唯一的好消息是那兒聽起來沒什麼人去。跟著京昌問,以他的經驗來看,還會不會出現那樣的風浪,船長說一定會,京昌又問他為什麼願意在這個季節出海?船長坦言,這船已不屬於自己,只是暫時沒交船,想賺最後一筆。

「為什麼不幹了?」

「我打算回德國了。」

京昌嘴上說:「我們中國人叫這個『落葉歸根』。」卻滿心好奇是什麼原因讓老人在生命的尾聲放棄古巴的生活?

周圍極靜,反令黎成不安,不停變換坐姿。「撲通通」的細小響動遠遠近近,船長說那是小魚在探頭觀察天氣,決定是不是該潛得深些,避開風浪。黎成心想原來德國人也會開玩笑。

京昌講起昨天白天的遭遇,講到不願歸還電腦的當地人,還講,聽說從前古巴人很老實,絕不會做那樣的事。船長用厚實的手掌搓著紅臉,撣掉粘在鬍子上的麵包屑,說他剛到古巴那會兒,有次把裝了所有家當的包落在市中心的長椅上,一個本地小伙子擠了三條街追上了他,把包還了就走,動作和表情機械得不像人。

船長說:「現在,他們只是更像人了,對於他們是好事兒,該為他們高興。」

黎成問:「為他們干缺德事高興?」

京昌說:「為他們能選擇干缺德事高興。」

船長說但也正因為這個,對於他們這些外人來說,這兒沒從前可愛了,這也是他打算離開的原因之一。

「從前住在古巴是因為這裡的大部分東西是被安排好的,在這裡不必擔心做出錯誤的選擇,因為根本沒什麼可選的,這讓我感到安心。如果我想喝啤酒,配給店裡只有這一種古巴自己的啤酒。」說著船長舉了舉手裡的啤酒,「可看看現在的古巴!你們去過這裡的超市了吧?」

京昌微笑,又想起那個保安姑娘。

「現在超市裡我至少能找到十種啤酒!還有從你們中國和我們德國進口的。人們開始為錢撒謊,就像你昨天遇到的人,要知道,從前古巴人只為愛情和艾滋病撒謊……」

船長沒把話說完,似乎想起了什麼,一個勁地喝酒,隔了好一會兒,「那姑娘漂亮嗎?你打算帶上船的那個。」

「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古巴姑娘。」

「從前我也和一個我見過最漂亮的古巴姑娘相好過。」

海面忽地黯淡下來,大家不約而同地仰頭尋找失蹤的月亮。

「在德國的時候你是幹嗎的?也是海員嗎?」

船長撓著大鼻頭淺笑,說自己年輕時是個嬉皮。京昌表示難以想像,船長倒挺高興,追問原因,京昌說印象中嬉皮都是瘦子,船長哇哈哈地大笑,說很久前住在萊比錫郊外很長一段時間,很多年輕人同居在一座廢棄的工廠裡,偶爾進城偷竊,偷別人或自家的。船長感歎那是一段失控的時光,然後有一天他拿上所有的錢,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就離開了德國,而且再沒回去。黎成覺得那像個天方夜譚,一個人怎麼可能不打招呼說走就走,而且永遠不歸?然而,做出足以改變命運的抉擇,其原因通常都是秘密,船長也不例外,他努力保守那秘密,哪怕已喝得面紅耳赤,不時口齒不清地說起德語。

「為什麼選古巴?」

「年輕時我經歷過近乎完全自由的生活,可我告訴你們,世界上沒人能消受那種生活,它會掏空你。古巴對於被掏空的人是個好去處,這裡提供了最簡單的快樂和最基本的自由。」

「你年輕的時候?那是什麼時候?」

「比你們現在年輕,你現在多大?四十?」船長凝視京昌的臉。

「我剛大病一場,有些脫相。」

船長努努嘴,「年輕時我的腦子裡有片狂暴的沙漠。古巴不但讓它平靜,還像個沙漏,給了我看清那一整片沙漠的時間。」

京昌沉思。

黎成反問:「什麼是完全自由的生活?」

「男男女女吃喝拉撒做愛都在一起,每晚無拘無束地唱、喊,跳舞,各顯神通地獲取源源不絕的毒品,用偷來的衝鋒鎗打獵……甚至用它幹掉不喜歡的人……」

「……這就是自由啦?」

「不,孩子,我們能做的只是推測自由,用各自對不自由的深刻體會。所以,它對於誰都不一樣。」

說到這裡,船長打了一長串酒嗝,又響又亮。你的船可以不用裝汽笛啦!京昌說完望著手裡的啤酒,恍然大罵,娘的!潛水頭天不該喝這麼多酒!咱們怎麼給忘了!

船長目光迷離地望著他:「哪個蠢蛋說的?我可沒聽說過!潛!」

海浪放大了酒精的效力,兩瓶便再次暈眩,他倆攙扶著回艙閒聊。

不久,海面再起波瀾,兩人扶住艙壁安靜下來,直到再次被海浪高舉,再次驚呼著被摔回海面,黎成才說得出話,「你出海遇到過更差的天氣嗎?」

京昌一言不發。

「我們不會死在這裡吧?」

等到海面恢復寧靜,京昌才說:「死這兒也不錯,比手術台強。死在加勒比海的風暴裡,聽著就牛逼,傳到她們耳朵裡,她們肯定更會以跟過我為榮。」說到這裡他想起什麼,低頭呆笑,「也算圓了她的心願,她總算有機會把那條兒微博發了」。

「跟你去毛里求斯潛水的小姑娘?」黎成翻著眼搖頭,「沒想到你這麼容易知足。死在這裡我可不樂意!」

「死哪兒你樂意?南極?」

「反正不是這裡。」黎成笑笑,「我知道你肯定想,我能有什麼不知足的?確實,出來走這麼一趟很可能是我們這種人嚥氣前回憶人生唯一自豪的事……可你知道嗎?我有多害怕會是這樣。」

那晚黎成沒睡好,隨時可能出現的風浪令他不安。果然,在後半夜第三波大浪來襲。兩人東搖西擺地摸到駕駛室,看到船長已在掌舵。船長告訴他們大概還有三個小時航程,而且接下去可能會一直顛簸。長島也這麼大風浪嗎?京昌問,船長說,這個季節就是這樣,片刻風平浪靜,片刻又波濤洶湧。黎成望著京昌,覺察他氣色很差,他的身體本就處在恢復階段,哪裡禁得住這麼折騰,想到這裡,黎成提出了一個他們相識以來最明智的建議:

「與其在這裡較勁,不如直接去復活節島潛吧!」

京昌覺得這主意棒極了,立馬招呼船長返航。船長歪頭看著京昌,調轉船頭駛出了浪區。那時天已微亮,海平線隱約可見,他倆沒再回艙睡覺,留在甲板上等日出。船長問,你確定嗎?你可是已經花了兩人的錢!京昌笑答,保命重要,再說我現在決定去復活節島潛水。

京昌想起船長提到過今年想去更遠的地方出海,「有沒有想過駕帆船去復活節島?我們都會很高興在那裡再看到你的」。說著他打開地圖,把復活節島的位置指給船長,船長皺著眉指著地圖上智利與復活節島那相隔足有兩厘米的間隙,說他只敢靠著海岸線航行,因為雙體帆船沒有龍骨,不適合遠洋航行,而那段距離似乎過遠。船長靜了會兒,像想起了什麼好點子似的,興奮地說:「一個快七十歲的德國老頭子從古巴駕帆船到復活節島,多激動人心啊!這一定會是個新聞,至少在古巴是,如果能因此出點小名,興許對回德國養老有點好處。好事啊!好事啊!」船長陶醉起來,「我要好好計劃一下,好好計劃一下……」他唸唸有詞地回到船艙,當晚就鋪開航海圖,一個個勾畫出準備停靠的港口。第二天中午,回到碼頭,船長退了一半的船費給京昌。

這樣,京昌和黎成只走了一天就和呂偉夫婦會合了。去碼頭接他們的時候,京昌和德國船長拉著呂偉夫婦又喝了一杯,不知道為什麼船長主動提出要獨自駕船去參加他倆的婚禮,船長說要立刻制訂航行計劃,爭取這兩天就起航。臨別前,船長問京昌是否認識古巴的媒體,能來報道這次壯舉,京昌聯繫了央視「牛元老」,她說這種小事沒人願意報道,但在京昌懇請下提供了兩個當地小報編輯的聯繫方式,說是她的朋友。於是,在眾人離開西恩富戈斯後的第三天早晨,在兩個名不見經傳的當地小報記者和幾個古巴船長的目送下,德國船長升起白帆,開始了他最後一次遠航。

從那天開始,德國船長每隔幾天就和京昌通一次電話,報告他停靠在了某個港口。開始通話還算頻繁,後來越來越少,而且每次通話京昌都能明顯感覺到船長處在醉酒狀態。

最終德國船長沒能出現在婚禮上。要不是京昌還和他保持聯繫,其他人一定不會知道船長其實還是來了的,只是遲到了兩個多星期。倒不是沒算準時間,而是他每到一個港口就要由著性子尋歡作樂一番,而且尋歡作樂的時間一次比一次久,最後乾脆醉在瓦爾帕萊索[1]整整一周,還在那兒花掉了在古巴最後幾個月攢的錢,包括京昌的那筆。而且,直到現在古巴都沒有一份報紙報道過這位駕帆船從古巴到復活節島的德國老人。京昌回國後在電話裡問過他,回德國前既沒有如料想般攢到錢,也沒能出點小名,會不會感到遺憾,船長聽後打著酒嗝說:「那就不回德國了。」

其實船長此行也不是全無反響,復活節島上唯一發行的報紙上刊登了他的新聞,只是佔據的版面不大。而那期的頭版是關於復活節島一年一度選美冠軍出爐的消息,選美是當地的大事。


[1]智利著名港口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