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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武裝廣場比從前熱鬧,幾年工夫,古董攤多出幾倍,佔滿整個廣場,[1]每個攤位前都擠滿了白人遊客。一到那裡,眾人就散開了,艾文去了舊書攤,京昌跑到一個銀幣攤前面,黎成沒接近任何攤位,只是走過時伸長脖子,卻絕不靠近。呂偉清楚那裡都賣些什麼,就找了張椅子歇腳,叫了一杯莫吉托[2]。稍後,艾文帶回兩本舊書,京昌帶回兩枚銀幣,說是送媽媽,他說媽媽喜歡看上去值錢的東西,但不用真的值錢,黎成和何光什麼也沒帶回來。

一同向廣場深處的小巷走去。路過最後一個地攤,何光被攤上一堆閃亮的小東西吸引,躬身撿起裡面唯一不懂怎麼發光的東西,愛不釋手。攤主聲稱那枚戒指已流傳百年,上面嵌的還是少見的黑珊瑚。見她喜歡,呂偉要買,攤主開價二十五,她嫌貴,拉呂偉走了。

從武裝廣場通往小白宮的是一條曲折的巷子,穿行其間,呂偉才真切地感覺到古巴的變化。他看到了不曾在古巴見過的手機店[3],儘管擺放在櫥窗裡的手機型號十分古老,還有一家又一家為遊人新開的酒吧、餐廳、雪茄店和紀念品商店。街上塗鴉的、印在短袖衫帽子書包上的切·格瓦拉比幾年前多了不知多少,多得令人反感。不知這裡舊日模樣的京昌、何光、黎成和艾文卻樂在其中,為了不掃他們的興,呂偉對所反感的隻字未提。

巷子裡,眾人不停地被拉客的騷擾,他們拉你的胳膊,拽你的衣服,用力將你拉進他們的餐廳或酒吧,力氣大得像個吃足牛肉的美國人而不是吃不飽的古巴人。這裡還是古巴嗎?什麼讓古巴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呂偉開始思考,卻被更多上前兜售雪茄的小販打斷思緒,幾乎每走上幾步就會有個坐在路邊的人問你兩個問題:「中國人?」「苦黑巴?」[4]京昌說他去了那麼多地方,看到東亞面孔就斷定是中國人而非日本人的只有古巴人。

中國人?中國人?古巴人嚷著,黎成對每個叫嚷的人揮手,他突然覺得古巴沒那麼糟,覺得自己變成了在嘉興碰到的那些日本人,突然覺得終於有點遠離家鄉的意思了。想到這裡,他就更用力地揮手,這時他完全不想弄懂那些古巴人說的第二句「苦黑巴」是什麼狗屁玩意兒。

在小白宮對面他們被一個中年男人攔下,第一個不為了做他們生意的古巴人,他拉著他們只為歌頌中國。顯然他也看了當天的報紙,說的和清早房東老太太說的內容一致,什麼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什麼中國將擊敗美國成為世界第一。他還兩眼放光地說:「上一屆奧運會中國已經擊敗了美國成為金牌第一,那麼經濟上的世界第一還遠嗎?」眾人剛要插嘴,他繼續說:「當然不遠!中國的成功證明了偉大的社會主義道路是可以取得讓世界震驚的巨大成就的!所以同為社會主義的古巴離擊敗美國,成為和中國並列的世界第一還遠嗎?」這次大家學乖了,沒人插話。果不其然,他提高嗓門說:「當然不遠!」他們尷尬地等他說完,可他就是說不完,他講了他這兩年的婚姻狀況,他的孩子多喜歡畫畫,他曾是古巴國家拳擊隊的隊員等。礙於中古兩國間的兄弟情誼,眾人不忍打斷他,可艾文不吃那一套,忍無可忍地插嘴,問他大夥兒想去的電影院在哪裡,遠不遠?他指著路盡頭:「當然不遠!」話音剛落,一行人就整齊地衝著他指的方向跑去,邊跑艾文邊說:「那男人說的我一句都不信,除了他說他從前是個拳擊手。」

入夜後,他們回到來時的巷子裡,那裡比白天更擁擠。呂偉看到了比過去更多的站街妓女,還有男妓,他們在昏黃的燈光下,眼窩裡黑洞洞的。他們不刻意搜索目標,只是一臉迷茫地徘徊在人流裡,不知下一秒會被哪股水流帶走。他們每個人都像賈科梅蒂塑造的人物那麼纖長,但半點都不枯槁,他們身體的每個部分都覆蓋著流線型的肌肉,每部分,甚至髮梢和睫毛上都附著薄薄一層。不得不說這裡人人都有一副好身軀,那幾乎成了他們唯一的財富。大家在小白宮對面看的那場古巴電影裡,充斥著以出賣肉體去換取生活必需品的橋段,那是現實的寫照,但現實中他們要的更多,除必需品外,他們會用身體去換手機、筆記本電腦,或者用身體給爸媽換一台電視,給弟弟妹妹換個玩具。

找餐館時,迎面走來一個穿白色短裙的黑姑娘,因為汗水,渾身黑亮。她的身材纖長又結實,白裙很短,每邁一步,內褲就露出一次,大腿根上的肌肉就跟著有彈性地抖動一次。看見這一行中國人,她將臉微微抬高,讓眼眶裡不再一片漆黑,讓雙眼暴露在眾人面前,那是她叫賣的方式,她的目光劃過他們每個人,停在黎成臉上,點燃了它。黎成紅著臉,隨手指著一家餐廳說,就在這裡吃吧!餐廳裡正有場表演,在一支標準的哈瓦那樂隊的伴奏下,一男一女兩個專業舞者正大跳著倫巴,動作熱烈大膽,身體緊貼著活動,像做愛,於是中國人坐在了離他們最遠的位子。

京昌想起一個女人,在手機裡查找她的號碼,打了過去。電話大約持續了十分鐘,餐廳吵鬧,呂偉聽不到電話那端的聲音,結束前,「我們就在奧比斯波大街,你要不然過來一起坐會兒?」京昌此言一出,眾人同時投去崇敬的目光。京昌告訴其他人那女人是他當年沒追上的一個廣院同學,老家在南潯,爸爸是做電動車生意的。「你們就住那片兒,寶獅捷聽說過吧?」

呂偉夫婦說只知道法拉蒂。京昌撇了撇嘴繼續說,她畢業後就跑去西班牙讀西語,回國後不知在哪裡混了兩年,就跑到古巴來了,現在混成了古巴孔子學院的副院長,在這裡認識很多人,沒準能帶他們去些好玩的地方。

之後京昌講述了他倆讀書時的故事,但沒頭沒尾,難懂,呂偉只記得他說那女人對他動過心,還說那女人因為家底殷實,沒什麼大志向,總想起一出是一出,可正是這樣反倒可愛。

呂偉問他那女人來不來,他說她正一個人在家喝酒,已經醉了,她說如果明天能醒過來的話就會出現。

他們散步到聖弗朗西斯科廣場,呂偉突然想起七年前曾在廣場南側的修道院住過,那裡看起來一點都沒變。在廣場邊上停了排嶄新的藍色車牌的國營出租車,年輕的出租車司機們站在車外一團和氣地聊天,看見他們就瘋了似的上來搶生意。他們剛要鑽進隊首那輛,黎成指了指停在馬路對面的一輛寬大的天鵝牌古董出租車。

走近才注意到是輛黃色車牌的私營出租(黑車),司機是位老伯。

問他為什麼把車停在廣場對面待客,他說自己的車比其他出租車更討遊客喜歡,所以只要他的車停在那裡,遊客就只挑他的車坐。

「因為這個,那些年輕人就不讓我在那裡排隊了,他們說見我停在那裡一次,就收拾我一次,所以我只能停在這裡,生意是少了些,但有些眼神好的傢伙還是會上我的車,就像你們。」

「為什麼一定要在這個廣場拉活兒?」京昌問。

「為了賺錢啊,這裡生意多啊,夥計!」

「現在其他司機還找你的麻煩嗎?」黎成問。

「自從我停到這個又遠又暗的地方,他們就饒過我了。」

「每天都冒著被打一頓的風險,值得嗎?」黎成又問。

老伯發自內心地大笑起來:「你們都是從富裕地方來的。」

黎成安靜下來,不再發問。

回小旅館要二十分鐘,他們就聊了二十分鐘。老伯告訴他們,三年前他還絕不會和外國乘客聊天,甚至不會多說一個字,他說他們自小就被教育不和外國人說話,他從來都不明白為什麼。

「可看看現在,我天天學英語,我和外國人說的話比和老婆孩子說得還多,我們幾乎只和外國人說話,我們只喜歡和外國人說話,看看你們外國人多神奇,只要能讓你們開口說話,我們的口袋就能鼓起來。」

「哪國人讓你們的口袋鼓得最快?」

「不一樣,每個行當不一樣,賣雪茄的全靠你們中國人,做酒店的全靠英法的老年人,我們嘛,不能說靠哪國人,而是要靠所有外國人的老婆。你們也知道哈瓦那日頭毒,老婆們怕曬,所以在城裡都不願意走路,只會向我們揮動她們的白手,她們一揮手我們就財源滾滾了。」

「看來不只是外國人的嘴巴,連他們的手也能讓你們發財。」艾文插嘴。

老伯壞笑著,指著站在路邊的妓女:「她們是例外,她們的嘴巴和手能讓她們自己發財。」

天鵝沿著馬拉貢的防浪堤飛馳,橙紅色的路燈下,銀白色的海浪接二連三地躍上公路,浪尖一次次掃過右側車窗,發出嘩嘩的聲音。老伯問他們是不是只在古巴旅行,說希望他們包了他的車。呂偉夫婦說來古巴主要是為了讓京昌潛水,所以後天就離開哈瓦那去海濱城市西恩富戈斯,等京昌如願以償後再一起去智利,然後去復活節島完婚。

老伯聽後由衷地感歎:「這樣的日子真好啊!復活節島,聽起來妙極了!」

「你以後有機會去的。」京昌說。

「我?哈哈……我這輩子就在這裡了,哪裡都去不了的。」

黎成聽了不禁瞟了眼後視鏡,那兒有老伯一雙笑眼。

出租停穩,黎成搶著付錢:「別找了。」


[1]經濟危機對脆弱的古巴經濟形成巨大衝擊,導致政府財政嚴重受挫,政府不得不在幾年內陸續放寬了私人房產交易、私人購車及個體戶牌照的發放等多方面限制,致使民間資本在短期內活躍起來,出現了國退民進的現象,讓更多本已心如死灰的古巴人看到了商機,蠢蠢欲動。

[2]古巴特色雞尾酒。

[3]二○○八年勞爾·卡斯特羅解除了個人持有手機的禁令,三年間手機持有量激增。

[4]COHIBA,古巴名牌雪茄,中國遊客摯愛的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