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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醒來,胡安的行軍床已經折好靠牆,人也上班去了,之後幾天都同樣早出晚歸的。

大家聚到餐廳,長桌上已擺滿銀餐具,老太太告訴他們這套餐具是她曾祖母傳下來的,她自己吃飯都捨不得用。他們讓黎成坐主座,呂偉夫婦、艾文和京昌分列左右,京昌用保溫杯給自己倒了杯熱水,抿著,胡安的姐姐給他們端上餐前水果,每上一盤就藉機和他們聊兩句。她以前也在電信部門工作,後來辭職了,因為覺得那裡毫無前途,現在就在旅館幫媽媽工作,每天去早市採購新鮮果蔬回來做給住店客人吃。呂偉看著自己的果盤,裡面至少有五樣水果,他奇怪,要知道這在古巴多麼難得,至少在過去的古巴。還有一點更奇怪,無論水果還是主食,房東女兒都最後才端給艾文,而且份量最少。

老太太穿著件拖地的珠片長裙,拿著一疊報紙,無聲無息地坐在餐桌對面,一張張翻閱,沒一會兒開始用西班牙語誦讀,讀了一會兒,覺察到沒人在聽,因為沒人聽得懂,於是叫來女兒,她念一句,女兒翻譯一句:

新聞說,兄弟國家中國通過自身堅持不懈的努力,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很快就要超越四處搶佔資源竊取別人勞動果實的美國,成為世界第一。

黎成頗為不屑,艾文聽了揚起眉頭,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老太太又念了些什麼,她女兒正在為大夥兒忙活主食,走開了,她就恢復了一個人自言自語的狀態。後來幾天,她每早都給他們念報,還專挑有關中國的報道。大家發現在古巴的報紙上找中國的消息很容易,不僅全是正面宣傳,且動不動就是頭版。

主盤更豐盛,尤其對食物緊缺的古巴來說,每個人的餐盤裡都有兩個雞蛋,兩片火腿,兩塊西紅柿,兩塊烤餅,而只有艾文,什麼都是一份,而且雞蛋和火腿也被煎得醜陋無比。艾文陰沉著臉,忍著沒吭聲,呂偉對京昌說:「為了陪你潛水,艾文犧牲很大啊!」京昌說要把自己那張最舒服的床讓給艾文睡。

雖說來古巴是為了讓京昌潛水,但每個人也都想看看古巴的樣子。出門前,老太太和女兒對他們千叮萬囑,說出門要看好相機和錢包,說除了供應社,無論在哪裡買東西都至少要砍掉一半的價錢,還說如果碰到街頭流氓尋釁,能忍就忍。

這樣的叮囑讓呂偉不知是房東過於謹慎,還是古巴變了。可就算是古巴變了,也不易察覺,至少在街上看不出端倪,幾年間哈瓦那似乎沒蓋一座新樓,原來的房子只是變得更舊,呂偉注意到曾攀上的一座舊樓如今已經塌了,就塌在那麼顯眼的地方,無人問津。

京昌覺得和墨西哥的城市比,哈瓦那的街道更寬闊,人卻少得多。確實,除了市中心的武裝廣場和小白宮一帶,其他地方空空如也,作為首都,這裡的人確實太少了。京昌說,古巴的集權制度為宏觀調控人口流動創造了便利,他們通過發展農村和小城市,解決了人口擁入大城市的問題,做到了所有拉美國家都無法做到的事(大多數拉美國家的首都都有貧民窟,哈瓦那沒有)。因為家鄉發展得不錯,所以沒人認為搬到哈瓦那的生活會更好。可換一種說法,哪兒都一樣窮。

沿海濱的馬拉貢大街去武裝廣場的路,是呂偉最熟的一條。呂偉走前面,他們跟著,不發一言,只是看看這裡看看那裡;有時停下拍照,呂偉就坐在防浪堤上等,看著汽車唰唰地壓過潮濕的路面,突然發現街上的老爺車沒有以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批毫無個性的韓國車。不可否認,當一輛老爺車擺在面前,外人看到的是經典的價值,可本地人卻只看到貧窮和落後,像對待跳蚤一樣急於把它們甩掉。所以在政府放寬個人購車限制後,更多古巴司機不惜搭上大價錢,用寬大舒適的古董車去換一輛在中國最廉價的韓國車。

此外,還有一點不容忽視,老爺車們確實已經過了報廢年限很久了。七年前,呂偉在哈瓦那街頭攔過一輛「破拉達」[1],二十年前在北京街頭常見,那時人們就這樣稱呼它們了。而那最後一批消失在中國的拉達,全來了十幾年前的古巴。那次呂偉一坐上那輛拉達就後悔了,屁股扎得慌,因為車座上的彈簧有一半都鑽了出來,他像坐在釘板上的苦行僧;門還關不上,是司機下車幫他踹上的;打火的聲音很大,像有人躲在後備箱裡放了幾個「二踢腳」;行駛時,他無意間往排擋的方向瞄了一眼,卻看到了高速後退的地面。車況不濟還能忍耐,可他發現車越破,司機越兇猛,他們覺得開破車不心疼,卻忘了他們自己也在車裡。

從那以後,呂偉就不在古巴攔「破拉達」了,只乘坐雪佛蘭或克萊斯勒那些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老爺車。呂偉對它們的印象很好,不僅空間寬敞,行駛平穩,還有個有趣的細節。他注意過,很多這種老爺車裡都備一根棍子,起初以為是司機防身用的,後來看到一個司機用那根木棍支撐後備箱蓋,才明白它的用途。並不是所有司機都會預備棍子,有些人更懂就地取材,他見過用笤帚的,見過用樹上掉下的樹杈的,見過向坐在門口曬太陽的瘸子借枴杖的,還見過有順手抄起身邊的小孩兒去撐著的。那些年他見了太多司機用太多東西去撐起他們的後備箱蓋,但現在的後備箱可以自動打開了,打開後也不會掉下來了,這樣一來,在古巴,那些笤帚、樹杈、枴杖和孩子就只是笤帚、樹杈、枴杖和孩子了。

在等待其他人拍攝打倒帝國主義廣場上的五十三面旗幟[2]的時候,呂偉的後背被一個飛起的浪頭打濕,他叫著跳起來,黎成看到了,指著他笑彎了腰,接著端起相機對準他,拍了張照片。那是他從房東家出來後拍的唯一一張,他每次舉起相機對準某個地方都對上很久,食指就是不願按下快門,他覺得沒什麼值得去拍,破敗的東西他見多了,於是將視線從右側的城市移向了左邊的大海,這裡海水的那種深藍色,他倒第一次見。

京昌口渴,他現在很容易口渴,他說自己的淋巴在經歷不斷地放療化療後,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正常分泌口水。他們離開主路,繞進一棟廢樓,找到一間小酒吧,酒吧裡坐滿了游手好閒的古巴爺們兒,上上下下將他們打量了幾遍。他們沿吧檯坐了一排,京昌要了杯啤酒。

黎成告訴了他們昨晚胡安跟他講的。他們相互看看,都覺得沒什麼,京昌說這事兒又不是古巴才有,中國也有,艾文笑稱美國只會幹得更凶。京昌一口氣把那杯啤酒喝了個見底兒,熱烈地打了一串酒嗝,說:「唯一的問題是,無論中國還是美國,幹這事兒的人都是對的人,可看看咱們胡安,那個一開口就臉紅的小兄弟?算了吧,他不是幹這個的料!他們這叫趕鴨子上架。因為在古巴人人都缺根筋,所以誰上都行,根本不管『人』適不適合做這個,結果就發生了因為外語好、讀過國際關係而被拉去當間諜這種傻逼事兒。」

「就偷偷看看別人郵箱,怎麼也和間諜不沾邊吧?」黎成辯解。

「我就那麼一說。」京昌又要了一杯啤酒,酒保極力推薦另一個牌子,京昌沒駁酒保面子,嘗了,誇了,然後接著跟其他人說:「所以,事兒沒錯,錯的是人。胡安是個出去了幾年,弄懂了自己本性的老實人,和那些不瞭解自己本性的麻木群眾不一樣。」

「在這裡,他會比別人過得累。」何光說。

黎成問:「我的意思是該不該勸勸他,讓他別幹了?怎麼說都是監視咱們中國人……」

眾人默然,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胡安家的經濟狀況,沒人有資格勸他。

「他已經做了選擇,我想那應該是唯一的選擇。」京昌看了看呂偉,「你不是也說過嗎?在古巴總是沒啥可選的,所以,隨他吧。」

旁邊一桌的古巴爺們兒不知聊起什麼,前仰後合地笑了很久,大夥兒被感染,聊了點高興事兒,提到潛水,京昌又眉飛色舞地講起了從前的潛水軼事,等他把第二杯喝完準備走人時。酒保又張羅了起來:「要不要再嘗嘗另一個地方產的啤酒?這是我們剛引進的一個牌子!叫……」

京昌問他們到底有幾種啤酒。

酒保說:「這酒館開了十幾年,一直只有一種土啤酒,就是你喝的第一杯,直到兩年前他們才有了第二種,而現在,已經有六種啤酒供顧客選擇了!」

京昌沒要第三杯,只是在離開時向酒吧老闆換了點古巴人自己使用的比索[3]。

出門後回到主路,繼續向市中心進發,酒吧老闆追上來,湊到京昌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之後京昌告訴其他人,老闆囑咐他不要和別人說那些古巴比索是從他那裡換到的,因為這是非法的,從前他們不敢換,現在敢了,只是謹小慎微。

「也許……你說得不對,」京昌看著呂偉說。


[1]前蘇聯轎車。八十年代曾做過北京的出租車。

[2]紀念死於美國製造的一起空難的五十三名古巴曲棍球運動員。

[3]古巴比索,又稱土幣,古巴可兌換比索和古巴比索的比價為一比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