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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艾文和雕塑家的重逢要從艾文和何光在美國讀書時的一位女同學說起。她是巴基斯坦某富商眾多子女中的一個。因為都是留學生,性格又像,就跟何光成了朋友。她曾對何光說,來美國前從來沒獨自邁出家門一步,如果出門就一定有超過兩個保鏢護送,而且在巴基斯坦,女人的社會地位不高,就算生在富人家也一樣,處處桎梏,所以能來美國讓她很高興,一個人去銀行,去郵局,去超市,還可以穿短裙……

班上的同學都喜歡她,所有人都覺得她讓人溫暖,何光說她對待每個同學都很有心,每次回國都會給同學帶巴基斯坦特產。

有次,她神秘地對何光說,畢業後想留在美國工作,還要寫本黃色小說。

事與願違,畢業沒多久,家裡命她回巴基斯坦,她雖萬般不願,但還是服從了旨意。

紐約深秋的某天,何光和另外兩個好友去機場送她。

她留下句話:這幾年的無拘無束是偷來的,我會為此付出代價。

何光不明所以,說著不會。然後她們擁抱,揮淚說著再見,但沒能再見。

剛回到巴基斯坦的那段日子,她跟何光還保持著聯繫,在電話裡她告訴何光已經開始動筆寫那本黃書了。之後的幾次通話,她都會給何光念前一天完成的部分,何光覺得她很有寫作天分。這樣的通話持續了兩個多月,直到有一天兩人的聯繫突然斷了。

一個多月後,何光從一個和她們並不很熟的同學那裡得知她訂婚了,男方是她家裡指定的。沒過多久,又聽說不知因為什麼婚禮取消了,幾個好友正猜測著原因,噩耗傳來。

一晚,她心臟病發,死在夢裡。

這是她家裡的說法,何光認識她四年,從沒聽說過她心臟有問題,後來聽說自從她回到巴基斯坦就得了抑鬱症,由此何光懷疑她死於自殺,只是那樣的家庭怕傳出去影響聲譽,才編了個好聽些的說辭。

這只是猜測,真相無從得知,也不重要了。

她死後,一個美國同學在臉書上發起活動,同學們紛紛留言悼念,並留下電話號碼和地址。望著那一屏幕舊相識的聯繫方式,每個同學都在感歎,那是巴基斯坦姑娘送給他們的最後一件禮物。每個人都在那次活動中找到了想找的人,何光找到了艾文,艾文找到了和逝者當過兩年室友的女雕塑家。

當艾文看到女雕塑家的電話、地址後就記了下來,在來到巴利亞多利德之前,就已將那地址錄入手機的衛星定位系統。

到達巴利亞多利德的第二天早晨,剛和其他人吃了半個墨西哥肉卷,艾文就拿著手機上路了。他那天是步行找到她的,巴利亞多利德比他想像的要大,幸虧車不多,他頭也不抬地望著手機地圖上自己的位置,那成發散狀的藍點,一點點移向目的地的紅點,最終在城外無人區的破房子裡找到了要找的地方。那房子臨街,整面的灰磚牆殘留著星星點點的藍色塗料,遠看像瀕臨乾涸的河床,灰磚縫裡長著雜草,被熱風吹拂,齊齊擺向一側,牆上有個大洞,洞裡被硬生生塞進一道生銹的大鐵柵門,很明顯,門洞和門原本不是一對兒。

艾文沒敢直面鐵柵門,不想被裡面的人先看到,於是站在鐵柵門側面向裡張望。左面放著張破木桌,擺了三尊人物半身像,是他熟悉的風格,他確信沒有找錯,這令他更緊張。他一點點移向鐵柵門正面,裡面沒窗,有些暗,視線所及的三面牆沒一面完好,牆皮脫落、佈滿蛛網,最裡面的天花板上有個破洞,強烈的天光從那洞裡射進來,投在正下方,形成一大塊光斑,讓這個房間有了天光畫室的效果。光斑上有兩個被強光射得發白的人影,一個正對艾文,是個矮小的裸男,他保持著奇怪的姿勢一動不動,一個女人的背影正在把纏繞在男人身上沾滿泥巴的紗布層層剝開,因為還沒剝到眼睛,所以那男人還沒看到趴在門前向屋裡張望的那個人。

艾文沒敲門,只是望,想到多年前自己也曾被如此包裹,感慨萬千。他等,等裸男蒙著的嘴巴能再開口,蒙著的眼睛能再看見。五分鐘後,裸男走向艾文,用西班牙語問了什麼。艾文指指耳朵,表示不懂。裸男為他打開大門,隨手從桌上取下一塊粘滿乾泥巴的髒布圍住下體,轉頭呼喚還在光斑中忙碌的背影,又用生澀的英文問艾文:「是藏家?」艾文搖頭。「想參觀?」艾文指著女人的背影說,「朋友。」裸男問了他叫什麼,便又衝那背影喊了句西班牙語,中間夾了艾文的名字,此刻背影才轉過身。在那道強光之下,艾文仿若看到了天使。

不管那個人是不是天使,她確實幫了艾文,只是不知道幫了艾文的,是她那一席話,還是那次早洩,總之艾文在見過她之後非常開心,並約好明天再見。艾文一路小跑到了市中心廣場,坐上了幾乎是巴利亞多利德唯一的出租車,向同伴們正在攀爬的金字塔趕來。

「喂!喂!」一個聲音遠遠的叫著,呂偉和京昌起身,從那片遺跡中最高的金字塔頂望了下去,一個小黑點向他們揮手,艾文。

他倆示意他爬上來,艾文做了個稍等的手勢,然後拖著即將四十一歲的身體,攀上每級台階都有半米高的金字塔。見他開始攀爬,他倆便坐下等。呂偉把目光投向何光,她正給金字塔下一群野狗拍全家福。離她不遠,黎成坐在一座較矮的金字塔下方的石階上托著腮,若有所思,似乎只是在等艾文來,等大夥兒走。

「另一道彩虹!」一陣太陽雨過後京昌再次端起相機,這已是他們來到這片遺跡後看到的第四道了,也是他們有生以來見過最完整、清晰的彩虹,它像是從這廢墟某個神秘的縫隙中噴湧出來的,七道顏色劃過天際,嚴絲合縫地落入廢墟另一端的另一個神秘的縫隙。呂偉高聲提醒何光和黎成,讓他們注意天空,何光叫著說地勢太低看不完整,黎成壓根不感興趣。彩虹轉瞬即逝,它先從中間斷開,再一點點向兩端隱沒,最終鑽回廢墟中相隔甚遠的兩個縫隙。

艾文爬到金字塔中段了。呂偉眺望無盡的原始森林中露出的金字塔尖。京昌邊按快門邊感歎這地方真是來對了,若非時間有限,該再來一次。他從小包裡取出太極服,麻利地套在身上,小心地攀上金字塔那不到一平方米的最頂端,拜託呂偉給他照一張在金字塔尖上打太極的照片。呂偉不肯,說那是小孩兒幹的事,但在京昌一再懇求下還是答應了。

京昌把整套太極拳的幾十個架勢一招沒落地擺了一遍,最後覺得金雞獨立和彎弓射虎兩式最符合此情此景的氣勢。就這樣,兩張京昌站在墨西哥金字塔上打太極拳的照片問世了,之後幾個月,照片在他的朋友間病毒般傳播開去,但沒一個能看出那是在金字塔頂,因為塔頂地方小,呂偉距離拍攝對像過近,所以怎麼拍都像一個神經病站在一座工地旁的磚堆上打太極。但京昌還是挺滿意的,看著屏幕裡的照片,說要在所有將要去的標誌性建築前拍一張打太極拳的照片。「還是彎弓射虎的最好!」他說。

艾文終於爬了上來,上氣不接下氣地笑著說自己真的老了。京昌問:「一切都還順利嗎?」艾文努著嘴說:「只有射精很順利!」京昌一愣,心想這樣直白一定是漢語水平不高所致,自然也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他剛爽了一把,於是跟著笑了笑,同時把頭轉向夕陽西下的方向。森林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淡,所有曾經溫暖的光也迅速地向同一方向收縮成一隻紫球,它下沉,被林中某座凸起的金字塔擋住,金字塔有了紫色的輪廓。

艾文問:「這裡叫什麼?」「阿克·巴朗姆。」「這裡真好看,我應該還會再來。」「等你再來的時候,叫上我!」又不知過了多久,遠方金字塔紫色的輪廓被拉直,重合於地平線。一個穿土黃色制服、腰掛電筒的黑胖子從磚縫裡鑽出來,命他們離開,他用墨西哥英語嚷嚷,「我忍了你們三個很久了!你們為什麼就不肯走呢!我要下班了,你們也不看看一個小時前,這裡就只有你們了,我忍著看完你們在這裡拍照,忍著看完你一邊跳舞你一邊拍照,忍著等你們三個大男人看了一個小時日落,我忍不下去了!」就這樣,在黑胖子的催促下,他們慌忙下行。天色暗淡,台階邊緣模糊不清,他們舉步維艱之際,一輪光暈落在腳前。

地平線消失了,藕荷色的餘暉徐徐褪盡,村落燃起燈火,曾追逐他們的孩子再次向他們問好。

在一座鄉間教堂前他們停下休息。兩個老人閒散地坐在花壇上低語,不是對話,各說各話。教堂身後是個古樸的鎮子,貫穿它的還是那種西部片裡的土路,兩旁是低矮的墨西哥老房。

一群孩子從不遠處的陰影裡鑽出來,在路燈下進行槍戰遊戲,用自製的小木槍。從小練習哦!黎成少有地說了句俏皮話,如果那是俏皮話。多熟悉的一幕啊,京昌想。幼時和部隊大院裡的孩子沒少這麼玩。軍人的孩子,木槍是標配,幻想子彈也是,即便射擊的人才能看到,但當一個人被別人的幻想子彈擊中,卻沒察覺,沒表示,那麼他就不是個好玩伴。至少京昌那個年代如此,他們多少會配合一下對方,儘管不情願,還是偶爾裝作中槍,讓夥伴高興一下。當然,現在的中國孩子已不再顧念這些,這玩法也就消失了,而墨西哥孩子仍延續這種遊戲,證明他們仍懂得取悅彼此。

也許每個孩子都已中槍多次,摔倒多次,所以渾身是土,跑過路燈,煙塵便清晰地飛揚在光暈中。此時,一個小猴子似的孩子追著另一個來到跟前,喊著什麼,猜是:再跑老子就斃了你。被追的孩子穿蝙蝠俠短袖衫,有些破舊,估計是從美國進口的洋垃圾。追到京昌身旁,「小猴子」抬槍瞄準,「蝙蝠俠」向京昌身後一閃,「小猴子」大叫砰砰,京昌應聲倒地。

不光這兩個孩子,遠處的孩子也愣住了。片刻,落荒而逃。京昌撣著褲子站起身,說墨西哥孩子沒幽默感。

晚鐘響起,他們回到教堂前。童年回憶仍在京昌的腦海中繼續。那些遊戲,那些玩伴。也不知道那幫孫子現在怎麼樣了,要是有入伍的,現在少說也混成中校了吧?

他們沒回旅館,直接在市中心找了個有天花板的大排檔吃飯,那兒隨意擺著三四十張桌子,每張桌子都圍著個當地家庭。他們等在一張桌子旁,那家人有所察覺,匆匆吃完,把位子讓了出來。京昌和何光去買吃的,老闆很熱情,一直在笑,做著誇張的恐怕只有墨西哥人才能明白的手勢。老闆說等吃完再收錢,可直到吃完他也沒收錢的意思,大夥兒再三催促,他才派了個夥計過來。似乎不單對外國人客氣,對本地人也一樣,京昌說這麼容易逃單的館子要是開在北京一早就倒了,黎成說:「在嘉興,吃完了再掏錢的館子就不少,我常去的麵館就是吃完再結賬。」

何光說嘉興人老實,黎成點頭稱是。

那晚野狗仍然不遺餘力地狂吠,但大家都適應了,輕鬆入睡,除了黎成,他沒爬任何一座金字塔,並不很累,野狗的叫聲更令他心煩意亂。他環顧四周,覺得眼前這旅館,到的金字塔,這座現在都還沒記住名字的城市,乃至這個酷熱又荒蕪的國家,都讓他堵得慌。他覺得這裡根本不值得在回國後炫耀,如果被小工知道,他們一定會笑話自己去不了美國、歐洲,只能去墨西哥。最要命的是他還在花著這十年攢下的積蓄,這像塊石頭壓在他胸口。他從行李箱最裡面的口袋取出一個記賬本,在今天的記錄前,本上已記錄了一路上的花費。記完今天的賬,反覆核對。因為艾文和京昌時常請客,所以比預想的少。他鬆了口氣。重新倒在床上,決定想點舒心的事,窮思竭想,勉強想起剛才何光對嘉興人的稱讚。是啊,嘉興人老實。

黎成回憶起那家「阿能麵館」老闆,人老實,對每個客人都彬彬有禮,去他那裡吃飯的大多是街坊鄰里,黎成也算個熟人了。他那裡從來都是先吃後掏錢,不管你是一家子花上過百元,還是像黎成這樣每次八塊,都是如此。因為是小本生意,雇不起夥計,所以只是父子倆忙裡忙外,結賬與否全憑自覺,幸好嘉興人老實……

回憶本該到此為止,但不知為什麼他放任了自己。

黎成自那麵館二○○三年開業到現在從不曾聽說有誰吃過霸王餐,直到幾個月前,他起程前往杭州之前那天中午。每天中午麵館裡的人比晚上多,只給黎成留了一張靠門口的小桌子,黎成和往常一樣叫了碗八塊錢的腰花面,剛往面裡放了一勺辣椒,餘光裡突然有個外地人起身離開,黎成正納悶,因為他知道這裡從來是先吃後結賬,正琢磨著,突然又有個人一溜煙兒跑了,似乎也是個外地人,還不是和第一個溜走的一夥。顯然,察覺到有人逃單的不止黎成一個,他們不但沒吭聲,反而紛紛加入了逃單的隊伍,而這些人裡有好幾個本地人,有兩個還是熟面孔,有幾個甚至還沒吃完。原本坐滿餐館的十幾個人,走得只剩三個。回頭張望,門口那一排象神、富貴人、帝豹、法拉帝[1]轉眼間四散奔逃,無影無蹤。可奇怪的是,老闆從廚房出來時竟像沒事人一樣,默默地給逃走的人清理殘羹剩飯,只是經過黎成時輕歎,說了聲:「哎,怎麼都不給錢啊。」黎成壓根沒想過去制止逃走的人,只是為自己沒逃走而自豪。

吃完麵,他大張旗鼓地走到餐館後面的小廚房門口,大聲對老闆說,結賬!老闆被嚇了一跳,要知道他們從來沒說過一句整話。黎成語重心長地對老闆說,從今以後要先收錢,老闆茫然地望著他問這樣一來客人們會不會不高興?黎成望著這個和爸爸歲數相當的男人,同樣茫然地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像爸爸一樣軟弱的男人讓他心生悲涼。

黎成在床上翻了個身,隔壁艾文的鼾聲高高低低地從牆縫裡鑽了進來,破旅館!他想,跟著又想到了艾文和艾文的舊情人,不知道他們究竟還維持著什麼樣的關係,他不明白為什麼艾文從舊情人家回來後那麼高興,如果換了自己一定高興不起來。想到這裡,幾個月前從杭州回來後的糟心事兒也被想了起來。

那天黎成一早趕到嘉興南站,坐了二十五分鐘高鐵去杭州。一路上他都哼著歌兒,對送水的服務員特別客氣。可他萬沒想到,杭州之行一無所獲。因此,在當晚回程的列車上,對服務員一個好臉也沒有了。

從嘉興老站出來,天已經黑了,路燈卻仍關著大半,四周昏黃,只有火車站對面的五芳齋大廈通體明亮。他望著它,很久。然後他蹣跚地向家走,他想回家,已顧不上爸爸睡了沒有。從火車站回家的路是陌生的,黎成這才發現對嘉興並不熟悉,這可是自己生長的地方啊!可是這不怪他,嘉興這幾年的變化翻天覆地,隨上海、杭州房價瘋漲,大量上海、杭州人跑到嘉興置業,拉動了當地的發展。一路上黎成都在想,原來嘉興還有比少年路更繁華的地方。他冷眼看著那些新開的商場、酒店、舞廳、歌房,還有滿街降生不到二十年的男女。

那晚他是從家門前那條路的另一頭回去的,原來那頭比這頭亮,而且他剛知道,那頭在離家很近的地方有個賣龍泉寶劍的店舖,旁邊還開著一家龍泉保健,裡面黑著燈,門上貼了張停業整頓的告示。過了龍泉寶劍和保健,再過一個街口就回到了那一片漆黑的世界,黎成最熟悉的地方。他鑽洞、爬樓、站在門口,開門,有光,爸爸沒睡,彷彿就在等他。

見他回來,爸爸皮笑肉不笑地說:「叫你不要去的。」黎成聽著來氣,忍著火向自己屋走。「斷了念想沒有?」爸爸問,黎成還是沒吭聲。「我見過她一次,你們上學的時候,儘管遠遠的,但我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什麼樣的女人。」爸爸說,黎成停在了房門前。見他停下,爸爸繼續說:「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我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事,你用了十幾年,看了那麼多眼都看不出來。」黎成忍不住了,「一眼……你這麼有本事,怎麼沒把你兒子培養成那種可以把這樣的女人迷得死去活來的人呢?」沉寂片刻,三,二,一,爭吵。

那次是多年來兩父子最激烈的爭吵,持續了很久,如果不是忍無可忍的鄰居猛敲水管,興許能吵到天亮。很快,敲水管的聲響輕易點燃了全樓人的怒火,他們就用更狂躁的敲打還擊。就這樣,這座老樓鬧哄哄的度過了午夜。

當震耳欲聾的敲打聲讓父子倆再也聽不到對方的罵聲,黎成扭頭回房,用吃奶的力氣撞上門,可這和相互報復的鄰居們大敲水管的聲音相比,那麼安靜優雅。

黎成喘著粗氣。坐在床上,咬著牙,全身都在較勁,許久,他努力平復了思緒,敲水管的聲音漸漸弱了。他聽到爸爸站起身,爸爸走進洗手間洗漱,爸爸回到臥室關燈上床,冰箱的雜音越加清晰。


[1]電動摩托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