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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蘭移民定居點

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將旅居美國期間的所見所聞一一記錄下來介紹給讀者們,然而,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所呈現的生活形態實在太過五花八門、千奇百怪,所以要圓滿完成這項任務絕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美國北部的土地終年沉睡在皚皚白雪之下,而南邊的棕櫚樹葉時刻都在風中嬉笑歡唱,說實在的,如果有人問我在這樣一片廣袤的國土上究竟棲息著怎樣的一個民族,那麼我要告訴他,這裡住著的遠遠不止一個,而是許許多多個民族,事實上幾乎所有的種族都在這裡紮下了根。雅利安人,閃米特人,凸顎扁鼻的黑人,斜吊著雙眼、拖著長辮子來自天朝大國的子民,還有這片大陸上最早的主人——驕傲的紅皮膚勇士們,所有這些種族都生活在同一個氣候帶,同一片天空下,有時候甚至毗鄰而居,朝夕與共。而高加索人也在很早以前就向美國派遣了從希臘人到蘇格蘭人以及愛爾蘭人等不同分支、不同國籍的移民使團。

究竟是什麼樣的機構和制度才能肩負起這樣一項艱巨的使命,將紛繁多樣的種族凝聚成一個政治實體,並且讓他們彼此之間和睦相處呢?要回答這樣一個問題,那我就必須參照法國著名政論家亞歷克斯·德·托克維爾的做法,撰寫一篇關於美國社會制度的長篇大論。可惜我既沒有足夠的時間,也沒有像他那樣的才華。故此,我只能給出一個籠統的答案:美國從來就沒有任何企圖要同化任何民族,或是強迫一個民族效忠於另一個民族,千差萬別的人們為何能在一起和諧共生彷彿就像是一個未解之謎。又或許,一個關鍵詞便可以破解這個謎團,答案就是「自由」。在歐洲,「自由」不過是一個蒼白的理念或一句空泛的口號,然而在美國,「自由」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現實。

正是這種政治、宗教、社交上的自由,以及這自由的種子所綻放出的三權分立的花朵,還有寬鬆的政治環境以及對於個人權利的無限尊重,才催生出了形形色色而非單一刻板的國民性。國家與公民之間的關係,聯邦憲法,州、縣、市自成一格的法律,成千上萬的社會組織,還有其他不一而足的社會事務,所有這些問題都千頭萬緒,讓人勞心傷神,斷斷容不得半點馬虎。由於我不可能同時踏上不同的道路而不迷失方向,所以我挑選了一個自己最感興趣的主題:美國的波蘭移民和他們的聚居地。

從漢堡開往紐約的郵輪上設有統艙,多虧有了這樣的艙位設置,窮人們想要遠渡重洋才不至於成為癡人說夢。英國和法國船隻的住宿環境相對而言還算過得去,然而德國客船的境況卻是糟糕到了幾乎讓人難以啟齒的地步。統艙通常就是一個昏暗的大屋子,日光不是從甲板上的窗口,而是通過船體側面沒入海水的舷窗照進屋裡的。那裡沒有隔間,床鋪直接貼著牆壁,某一處用圍欄草草圈起來的角落便是女士們的專用舖位。當海面風浪大作時,洶湧的波濤重重地拍打著舷窗,統艙裡到處閃爍著陰森森的綠光。廚房的油煙味,排泄物的惡臭,海水的鹹腥味,瀝青刺鼻的氣味,還有濕漉漉的繩索所散發的怪味,統統交織混合在一起,空氣污濁而潮濕,整間屋子暗無天日。到了晚上,吊燈投下昏沉沉、晃悠悠的光束。隨著船體的顛簸,桌上的瓶瓶罐罐相互碰撞,乒乒乓乓的聲音不絕於耳,房頂上的橫樑也跟著吱吱作響。統艙上方不斷傳來水手們咒天罵地的喊叫和船長大副尖利刺耳的鳴哨聲。窮苦的移民就是待在這樣的鬼地方漂洋過海的。

乘客花二十美元在最便宜的小郵輪統艙裡佔得一個舖位,然後從漢堡出發前往紐約、波士頓、巴爾的摩或美國的其他港口城市。可是這樣的旅程實在苦不堪言。我建議那些住在頭等艙裡的波蘭人哪怕僅僅是出於好奇心一移玉步去統艙看一看。特別是在暴風雨的夜晚,當滔天巨浪狠狠地砸向甲板,當狂風猛烈地搖撼著船身,當風浪、大雨和黑暗攜手營造出一個如同煉獄一般的世界末日的時候,那些養尊處優的波蘭貴族真該去統艙開開眼界。站在門口,他的眼睛還沒來得及適應那裡幽暗的光線,耳朵裡就先聽到了熟悉的鄉音,那是蜷縮在角落裡的身影驚恐萬狀地發出的喃喃祈禱:「請您救救我們吧,聖母瑪利亞!」

當貴族乘客問他們「你們是從波蘭來的嗎」,那些黑黢黢的身影像是被某種神秘的力量猛推了一把似的立刻朝他這兒撲了過來。他們把尊貴的訪客團團圍住,激動得涕淚橫流,渾身發抖,然後辟里啪啦向他拋去一連串問題。

「哦先生!最英明睿智的先生!我們是從波蘭來的。那您呢,先生,您是否也和我們一樣同是波蘭人?」

當被問及他們來自波蘭哪個地方時,他們會齊聲回答:「來自普魯士人、奧地利人和俄國人統治下的國土。」113

眼前這些人和我們一樣都是土生土長的波蘭人,他們分別從自馬祖裡、波茲南和西裡西亞趕到了這艘船上。他們正要去往……對了,他們這是要去哪裡?

「去美國!」馬祖裡人回答說。

「去自由之地!」西裡西亞人補充道。

「為什麼要去那裡?」

「我們想要麵包和自由,我們要去尋求故鄉無法給予我們的東西。」

可是不消片刻,他們便開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起來,一個勁地訴說自己是如何想念家鄉的茅草屋,這次遠行並非出自他們的本意,他們只是架不住某個客運代理公司或按人頭收取佣金的中介機構的誘哄攛掇才登上了郵輪。可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航程居然如此艱苦,原來他們必須得擠在環境這般惡劣的統艙裡,膽戰心驚地橫渡一片翻滾著驚濤駭浪的大洋。而且他們壓根也沒有想到,今後將不會再有人用天主教的114語言和他們閒話家常了。對他們來說,前途未卜。他們就像那些被捲入郵輪氣流漩渦中身不由己的海鷗一樣,除了聽天由命別無選擇。滔天的巨浪、暫時托付性命的郵輪還有船上的船員,在他們眼裡是那樣陌生。螺旋槳一刻不停地發出隆隆的轟鳴聲,夜裡呼嘯的狂風似乎隨時都會把郵輪一舉掀翻,這些都讓波蘭移民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不過其中最讓他們恐慌的還是眼前那片彷彿永遠也看不到盡頭的大海。他們對於週身的一切毫無頭緒,未知的事物讓他們方寸大亂,恐懼焦慮幾乎已把他們逼入了絕境。然而,他們卻以一種近乎麻木的堅韌和農民所特有的卑微忍耐默默承受著陌生環境帶來的慌亂驚恐、頭等艙乘客的冷嘲熱諷,還有無休無止的疲乏與不安。在狂風暴雨的夜晚和漫無邊際的大海中,他們依靠心中對琴斯托霍瓦聖瑪麗115的虔誠忠貞熬過了最艱難的日子。

白晝黑夜就這樣彼此銜接,週而復始著。郵輪朝著西方不知疲倦地爬過了一座又一座的浪峰。它一路前行,直到大半個月甚至更長時間後,就在水天交界處突然毫無預兆地冒出了一片陸地。慢慢地,海岸線變得越來越清晰。設在桑迪岬上的檢疫站就像漂浮在海浪中一樣,遠處能看到東河雄偉遼闊的河口,再往遠一些是一大片橡樹林,樹林後面矗立著無數的屋頂、教堂尖頂和工廠的煙囪,一股股白煙從建築物的頂端裊裊飄向天際。那裡,就是紐約。

乘客們簇擁到甲板上,他們神情雀躍,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燦爛的笑容。我想任何一個沒有客死途中、最後成功橫渡海洋的旅人都不會忘記當看到陸地那一刻心中噴湧而出的激動之情吧。承蒙上天垂憐,他們就像沙漠裡迷路的車隊一樣,在經歷了千辛萬苦之後終於抵達那片心之所向的樂土。原本他們已經習慣了了無生息的沉寂和空空蕩蕩的大海,現在卻被沸反盈天的大千世界一把攬在懷中。領航員的小船如同一隻輕盈的燕子一路劈波斬浪飛速地衝向郵輪,檢疫站派遣的小船緊隨其後。水下的螺旋槳開始迅速攪動海水,船體先是往後倒行片刻,隨即便開始向前駛去。你可以聽到絞盤解繞繩索時發出的咯吱咯吱聲,乘客們的大呼小叫,還有水手們四處噴濺的咒罵聲。又一個小時過去了,郵輪終於駛進了狹窄的港灣,開始卸載一批又一批的乘客。他們到了!從海關大廳裡出來後,他們走上街道。之後呢?之後他們該往哪裡去?

馬修向巴塞洛繆討主意,巴塞洛繆又轉過頭來看著法蘭西斯。接下來他們該做什麼?他們該投靠誰?他們該何去何從?郵輪就這樣把他們丟在了紐約的大街上,至於後來的事情就與它全然無關了。自然,漢堡的中介代理曾向他們拍著胸脯保證,說一到美國就會有人在碼頭上接應,可是這所謂的「有人」不過是中介代理隨手亂開的一張空頭支票。中介代理和航運公司已經履行了他們的職責,對於移民他們不再負有任何額外的義務了。前者把他們塞進了統艙,後者把他們送到了大洋彼岸。現在,移民們自由了,他們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們已經來到了熱鬧繁華的大都市,一種前所未見的生活排山倒海般地撲面而來。高速列車在他們的頭頂上叫囂而過,公共馬車和私人馬車交錯而行,白人還有其他各種膚色的人群像是被人追趕著一樣急匆匆地湧向城市的四面八方,街上的小販拔高喉嚨招徠行人,各種叫賣聲就像是來自地獄的鬼哭狼嚎一般震耳欲聾。這些來自波蘭的農民兄弟們突然置身於人歡馬叫的錦繡紅塵中,然而他們卻比漂浮在荒涼無邊的海面上時感到更加孤單無助,更加蕭索淒涼。他們再一次跌入聽天由命的境地。他們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才能偶然遇上一位波蘭牧師,告訴他們該在哪裡拐彎,哪裡能找到工作,哪裡能討到一點果腹的麵包屑。而在此之前,碼頭邊上能提供食宿的店主們會搾乾他們身上最後一枚錢幣。他們會縮在出租屋骯髒不堪的地下室裡凍得瑟瑟發抖。好多喝得醉醺醺的愛爾蘭人非常驚訝馬祖裡人怎麼長著這麼一雙碩大的手掌,於是爭強好勝的他們藉著酒勁發起了挑戰。可是沒想到我們可憐的同胞居然打不還手,一個個被人揍得鼻青臉腫。原來他們唯恐自己出手不知輕重一不小心冒犯了「紳士」,於是主動放棄了自衛的權利。

他們命運多舛,若是將他們的遭遇一一細述,那無疑就是一部集人類所有苦難於一身的鴻篇巨製。116有時候他們一連好幾天都吃不上一口麵包,餓得頭暈眼花,百爪撓心;晚上躺在甲板上過夜,頭上沒有一磚片瓦為他們遮風擋雨;夏夜蚊蟲叮咬,冬日北風呼嘯,他們被折磨得夜不成寐。聽人訴說和記錄這些遭際遠比自己親身體驗要輕鬆百倍。沒有任何人向他們伸出援手。在上船之前,他們的前半生便是在痛苦、孤獨、絕望和屈辱中度過。切莫以為我向各位描述的只是個別幾個波蘭移民的經歷。事實上,數以幾十萬的波蘭農民離開家園,在船上熬過了地獄般的十多二十天,他們都是為了到大洋彼岸去尋找更好的生活。美國的波蘭移民和在法國、瑞士定居的波蘭人沒有絲毫相同之處。後者是在政治風暴中受到牽連、被驅逐流放的政治犯。而在美國生活的波蘭人卻沒有一個和革命風暴有任何瓜葛。他們幾乎都是清一色的農民和工人,來美國的目的就是為了麵包和生計。請各位想像一下吧,在美國這樣一個國家,那裡的公民大都不是什麼情感豐富、善心氾濫之輩,他們像牛一樣拚命工作,一門心思在激烈的競爭中為自己謀取立足之地。而我們初來乍到的同胞幾乎沒有人受過良好教育,對於這個即將成為他們第二故鄉的國家一無所知,他們不會英語,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裡。如果你想到這一層,你就不難明白同胞們的處境是多麼窘迫,多麼悲慘了。

然而,美國,或者更加精確地說是美利堅合眾國,從來不會怠慢遠道而來的新移民。這些粗枝大葉的民主主義者雖然手頭上永遠有幹不完的活兒,但他們的內心遠比表面看上去要慷慨大方。這個國度的國民心思單純、表達直接。一個身體康健的青年男子經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你自己來!」如果他採納這條建議,那麼他很可能就會餓死。而另一方面,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一個柔弱的婦人或孩童,他們在美國所受到的無私幫助肯定比其他任何一個國家都要多得多。然而,這種自發的民間援助對於成千上萬的移民而言實在是杯水車薪。可是如果要政府提供援助,那麼政府一定會先考慮這樣的舉措是否有利可圖。比如,大批華人的湧入對年輕的共和國構成了威脅,而白人移民卻有助於美國的發展。當後者成為了美國公民,他們會在這裡扎根,把一望無際的草原打造成萬頃良田。他們建起城鎮,建立生意網絡,為經濟發展做出貢獻。因此,為了實現國家利益,聯邦政府自然會鼓勵更多的歐洲人來美國安家。

正是基於這個目的,紐約有許多移民之家為新移民們提供食宿、教授英語,並指導他們做一些簡單的手工藝品,而移民們則通過這樣的勞動來抵充移民之家的生活費用。等到他們準備好獨立打拼的時候,便離開那裡開始自食其力的生活。

然而這些充分體現美國人智慧和慷慨的機構所能做的畢竟極為有限。首先,移民之家所能收容的人數只佔移民總數的一半。其次,雖然機構盡心盡力地教授移民謀生技能,但是許多新來者,特別是波蘭人仍然渴望以務農為生。另外,類似的組織雖然名義上是一種監護機構,但其實就是一個改頭換面的濟貧院。同時,因為技術水平各有差異,所以移民之家通常會讓男人、女人和孩子分開勞作,這樣一來,家庭成員就不能待在一起幹活。也許正是因為這些緣故,再加上我們的農民同胞向來討厭像醫院、濟貧院之類的機構,故而很少有人會好好利用移民之家,為順利過渡到新生活做好準備。

不過,最主要的原因卻是波蘭農民壓根就不知道類似機構的存在。我曾經遇到幾個已經在美國生活了好多年的波蘭人,要不是因為在交談中我偶然提到了移民之家,他們至今都不知道美國居然還有這樣一種機構。而且,移民之家不像旅館客棧那樣會派人員專門守候在港口碼頭拉客。

難道我們的農民兄弟就沒有從家鄉帶來任何能確保他們在這個新世界安身立命的東西嗎?當然有!他隨身帶來了知足常樂的心態,農民特有的堅韌和耐心,還有銅澆鐵鑄般的強壯體魄。德國人和法國人拼盡全力才克服的困難在我們的農民眼裡簡直不值一提。他可以打著赤腳走路,吃什麼都能填飽肚子,夜裡不管躺在什麼地方都能安然入眠。他甚至想不明白為什麼德國人和法國人會將各種名目繁多的享樂視作生活中的必需品。炙熱的陽光不會把他曬得心浮氣躁,冰冷的雨水不會淋出傷風感冒,還有大雪和狂風也休想凍僵他的手腳。在寒冷的威斯康辛州和明尼蘇達州,漫天的吹雪不會讓他愁眉不展;在地處亞熱帶的德克薩斯州,他剛一退燒,就立馬像一個不懼酷熱的黑人一樣衝進熱浪中繼續幹活。也許他的技術不如其他移民純熟,但他一定是一個更刻苦、更謙虛、更沉默的勞動者。

在這樣一個面積比德意志帝國和法國加在一起還要遼闊的國家,在這樣一片礦藏取之不盡、農業資源用之不竭的土地,在這樣一個勞動力因為稀缺而變得無比昂貴的社會,我們的移民原本應該大有作為。然而令人扼腕痛惜的是,他們明明已經站在了通往成功之路的起點,可卻像來到進退維谷的十字路口那樣彷徨四顧,躊躇不前。大西洋沿岸已經人滿為患,而西部諸州,也就是密西西比河以西的許多州卻依舊是無人居住的荒原。那裡不僅能容納歐洲中部的所有人口,而且農業、礦物資源無比充沛,足以支持建立又一個文明世界。而且,那裡多的是無主之地。眼下,已經逐步有人開始在芝加哥西面耕田種地,不過即便如此,在拓荒者聚集地的周圍仍舊綿延著一眼望不到邊的荒山野嶺。在那些邊陲之地,任何人都能成為土地的主人。然而,我們的農民兄弟要在東部沿岸城市裡經歷千難萬苦之後才有可能聽到一句別人隨口拋出的建議:「去中西部吧,在那裡你會擁有自己的土地,找到養家餬口的生計。」

要去中西部,必須先得知道它的存在,不過撇開我們的新移民對此一無所知外,真要動身去那裡也不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首先,從紐約到芝加哥的火車票比從漢堡到紐約的船資都要貴。等到了那片不毛之地,農民至少需要一把犁,一把斧子,一把鐮刀,一輛四輪車,一匹馬,一頭騾子,一桿用來對付野獸的搶,還有播種用的種子——總之,他需要配備開荒所需的最基本的裝備。可是,波蘭農民一到紐約碼頭便被人騙去了身上最後一個子兒,所以他沒錢坐火車去中西部。即便他到了目的地,也只能一個人孤苦無依地在荒野上徘徊流浪。他的命運就像是被狂風掀起的樹葉,又如同一場正在上演的悲劇。然而被飢餓逼得走投無路的移民們不得不離開人口爆滿的大西洋沿岸遷往這個國家的內陸腹地。在那裡,不僅更容易獲得土地,而且更加需要年富力強的勞動力。但是,旅途中困難重重,艱險無比。

如今新移民的境遇和前輩們相比已經不可同日而語。在美國發行的波蘭報紙能將天災人禍的消息及時告知波蘭移民。同時,還有各種民間組織能在災難發生後發放救助金。不過就算在今天,移民們的奮鬥之路依舊坎坷崎嶇。在他掙下一份不錯的家當之前,他通常要經歷無數撕心裂肺的痛苦,留下無數行苦澀的眼淚。當寥寥幾片樹葉最終抵達遙遠的威斯康辛、伊利諾依、德克薩斯或內布拉斯加的波蘭教堂時,更多的樹葉卻已經被狂風吹得不知所終,或墜入泥淖變得面目全非了。

我之前曾經說過,每個人的經歷都是那麼相似。美利堅合眾國有這樣一句諺語:來到美國的第一年,你恨她;第二年,你開始慢慢瞭解她;到了第三年,你便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我本人的切身感受驗證了這句話確實言之有理。至於那些長年生活在美國的波蘭人對這片土地究竟抱有什麼樣的感情,我覺得可以用這樣一句話來概括:你可以在一個移居法國或瑞士的波蘭人面前對他的第二故鄉隨心所欲地大放厥詞,可是如果對方換成一個在美國定居的波蘭人,那麼在一番詆毀貶損之後你是否有機會全身而退,那可就不好說了。他並不是不再熱愛自己的故土,而是除了波蘭之外,他最愛的就是美國。

這並不奇怪。定居法國的波蘭人永遠只能寄人籬下,但是美國這片遼闊的疆土卻立即敞開懷抱誠心接納新來者,並視他為自己的子民。新移民站在一位聯邦法官面前宣稱自己願意成為聯邦公民。他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個字:「好!」在移民宣佈自己放棄效忠故國以及以前擁有的所有特權後,法官開始宣讀一項聲明,宣讀完畢後整個流程就此結束。從這一刻開始,星條旗便成為了他的終身護佑,而美國也不再是異國他鄉,而是自己的國家。五年之後,他就能獲得選舉權,可以成為眾議員、參議員、內閣部長,一句話,他擁有其他美國公民所擁有的一切權利。要知道,任何在美國出生的人都有資格成為聯邦總統的候選人。只是,我們的馬修和巴塞洛繆沒有這方面的野心,否則他們可以享有所有這些權利。

其他國家無非只是為新來者提供一個收容所,而美國卻將他們視為自己永久的國民,並且賦予他們同等的權利。這就與我之前所描述的移民們的悲慘經歷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任何只要能夠克服最初的艱難困苦,憑借超凡的努力衝出人滿為患的東部沿海城市,並在遙遠的中西部白手起家的人,他會發現半生潦倒的命運從此出現了轉機。許多新移民,特別是那些普通的勞動者,都扎根在了勞動力需求日益增長、人手緊缺的工業重地。

由於當時大湖區沿岸的城市正在進行工業擴張,急需大量的工人,所以許多波蘭勞動者便決定留在那裡。在水牛城、底特律、芝加哥、密爾沃基等城市的大街小巷到處都能看到波蘭人的身影,其中最集中的地區莫過於位於伊利諾依州密歇根湖畔的芝加哥了。據說在那座擁有近五十萬人口的城市裡居住著兩萬名波蘭同胞。他們在城中的聚居地經常被德國人戲稱為「波蘭角」117,聚居地的佔地面積如此之小,這不免讓我懷疑「兩萬」這個數字是否有點誇大其詞了。大部分波蘭人都把家安在密爾沃基大道邊。當我走在黎明時分的密爾沃基大道上,好幾次我都幾乎錯以為自己正漫步在波蘭大街上。太陽從密歇根湖的水平線上冉冉升起,柔和的日光照亮了房舍門廊口一個又一個波蘭姓氏的名牌。如果沒有懸在半空無數條縱橫交錯、在歐洲並不多見的電報線,還有那片萬里無垠的湖水,沒準我真會誤認他鄉為故鄉。太陽一步一步緩緩爬上天際。街邊的房門、窗戶接連打開,從睡夢中醒來的伊利諾依州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波蘭語。沿著密爾沃基大道步行幾分鐘後,我在諾布爾和布蘭德裡大街的街角看到了聖斯坦尼斯拉夫·科斯特卡教堂。早晨八點,上學的孩子們開始聚在教堂門口。學校由牧師開辦,就設在教堂邊上。孩童嘰嘰喳喳的歡聲笑語給我留下了深刻而奇突的印象。雖然他們是在波蘭人開辦的學堂裡學習,然而英語的影響力在他們的日常交談中依然顯而易見。

等目送孩子們魚貫走進學校大門,我繼續緩步前行,準備去看一看位於密爾沃基大道和迪維遜大街之間的另一座教堂。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其實是第一座教堂的分部。由於波蘭人口不斷增長,一座教堂已經無法滿足這裡所有波蘭移民的宗教需求。可惜後來因為新教堂無力償付債款最終被政府充公了。

波蘭移民定居點將生活在芝加哥的波蘭人緊密聯繫在一起,它們的宗旨就是為新來的移民提供援助,幫助同胞們免遭外來文化的侵襲,保留並傳承波蘭人特有的民族精神。芝加哥共有九個這樣的定居點,其中有七個是純宗教性質的,另外兩個非宗教性質的聚居地分別叫做「波蘭村」和「科希丘什科社區」。然而,這些團體之間的關係卻無法用精誠團結來形容,有時候甚至有點像《波蘭天主教公報》和它的死對頭《芝加哥波蘭公報》那樣勢不兩立。在大選時,渙散的人心讓波蘭候選人的當選前景一片灰暗,嚴重削弱了波蘭選民從人數而言本該具有的影響力。

另一個生活著眾多波蘭移民的聚居地就是位於密歇根湖畔威斯康辛州的密爾沃基。那裡的波蘭居民人數應該和芝加哥的人口相當。作為一個更早建成的定居點,密爾沃基波蘭人社區的生活環境要比其他地方優越舒適許多。那裡建有小學和中學,所有的組織團體都和教堂密切相關。

威斯康辛州的波蘭人定居點諾特海姆位於一大片幾乎未經砍伐的密林中央。最初,那裡的土地以非常低廉的價格入手,或者根本就是免費獲得的。之後,工商業和農業開始逐步發展起來,土地的價格也跟著水漲船高。最後,波蘭拓荒者發現自己手中的地產居然已經身價百倍。教堂管理著當地農民的日常生活,同時開辦了一個接收九十個學生的學校。諾特海姆連同周邊的馬尼托瓦克定居點形成了一個獨立的教區。在馬尼托瓦克,還有一個由州政府撥款贊助開辦的波蘭學院。

在紐約大約住著八千名波蘭人。他們曾經擁有一份自己的報紙——《紐約通訊》,不過就在最近,報紙停辦了。另外,波蘭人在各大城市的人口數也不盡相同。波蘭知識分子大都把家安在非宗教性社區,而農民和工人則更喜歡緊緊依附於教區轄下的宗教組織。

幾個主要的波蘭移民定居點分別是伊利諾依州的拉多姆,密蘇里州的克拉科夫,威斯康辛州的波洛尼亞以及德克薩斯州的潘納瑪麗亞。118這些農業小鎮通常住著幾百戶人家,它們都建有自己的學校、教堂和美國模式的管理機構。這些社區的波蘭特質非常明顯,看上去和本國類似規模的縣鎮幾乎別無二致。你甚至能在社區裡看到猶太人,不過人數自然不及波蘭當地,因為大型的商業中心對於猶太人而言更具吸引力。

我在美國的大城市裡遇到了許多波蘭裔猶太人,幾乎所有人都很富有。美國人喜歡把新移民叫做「好欺負的生面孔」,並抓住一切機會剝削他們的勞動成果。可是我們的波蘭猶太同胞卻沒有讓美國人佔到便宜。他與生俱來的商業頭腦和勇往直前的創業精神使得他週日剛到紐約落腳,週一便開店迎客,到了週二,原本想狠狠敲他一筆的美國商人便會發現他搬起的那塊石頭最後卻砸在了自己腳上。美國人終於遇到了剋星,而「波蘭猶太人」這個稱呼足以讓所有居心叵測的美國奸商知難而退。正是因為猶太人無比精明,又會說德語,再加上一直秉持著先下手為強的經商理念,故而猶太同胞並沒有經歷農民兄弟們所遭受的苦難。在冒險家蜂擁而至的金礦區,暴行以及私刑依然瘋狂猖獗,美國商人害怕自己賠了夫人又折兵,遲遲不敢進駐礦區,而第一個敢把商舖開在那裡的就是我們的猶太同胞。他們與人為善,彬彬有禮,而且樂於放貸,他們的勤勉努力和經商策略同時征服了脾氣火爆的冒險家和奉公守法的好公民。有了終日佩槍的亡命之徒為他們保駕護航,店主們就可以心無旁騖地安心做生意了。因為礦工們購買物品時所支付的不是錢款,而是未經稱量的砂金,所以在那裡開店簡直可以說是一本萬利。我見識過猶太人經商的環境,那兒就和我曾描述過的達科他州的戴德伍德、加利福尼亞州的達爾文和內華達州的弗吉尼亞城沒什麼兩樣。說不定再過上幾年,在礦區經商的猶太人就能躋身百萬富翁的行列。

我仔細思考著在美猶太人的生活境況,然後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波蘭農民遷往美國不論是對於他的故鄉還是對於他本人都帶來了一定的危害,而猶太人的遷徙對自身而言卻是有利無弊的。在波蘭的鄉村,數以千計的猶太家庭由於被剝奪了謀生工具,無奈之下只好當起了靠耍嘴皮子過活的掮客。而在美國,只要有刻苦耐勞、敢闖敢拚的精神,再加上許多商業旁支有待拓展開發,這些無疑讓猶太人擁有了足夠的空間可以大展拳腳進而發財致富。

我已經在這個話題上投入了太多時間,現在還是讓我言歸正傳,繼續和各位探討關於波蘭移民聚居地的話題。類似拉多姆和潘納瑪麗亞那樣的僑居地並不是什麼商業重鎮。住在那裡的波蘭人主要依靠飼養牲口和幹農活養家餬口。在伊利諾依、威斯康辛和印第安納,他們像在家鄉一樣種植西紅柿和小麥;在酷熱難當的德克薩斯,他們栽種玉米,甚至種上了棉花。雖然,他們的生活水平只能算是普通,離富裕二字還相去甚遠,但吃飽穿暖已經完全不在話下,不僅如此,他們的收入已經足夠建造教堂、學校,負擔各種市政開支。最早在美國定居的移民們,只要他們一直堅守勤儉節約的美德,那麼現在的日子都已經過得相當不錯了。另外,那些結了婚特別是生養了很多孩子的家庭相對而言更容易過上寬裕舒心的生活,因為在美國,勞動力非常值錢,所以對移民而言,孩子就是寶貴的財富。

生活在城市裡的波蘭人大都在工廠裡打工,靠掙一份工資維持生計。他們的日子確實不如美國人、德國人、英國人和蘇格蘭人,不過因為美國的經濟比較發達,他們口袋裡的錢絕對比在家鄉那會兒要多,生活水平也改善了不少,加上他們比來自其他國家的移民更加省吃儉用,於是他們的生活也算是得到了某種程度的保障。我到許多波蘭工人的家裡做過客,看到他們都像美國人一樣在房間裡鋪著地毯。在所謂的「客廳」或休息室裡也一定會放上幾把搖椅;晚餐時,餐桌上少不了牛排或肉糜布丁,自然還有啤酒。

不過,我還是得時刻提醒各位,我所描述的對象僅限於那些身強力壯,有毅力、有決心,並且克服了最初艱難困苦的移民們。但另一方面,在經濟蕭條時期,許多通過勤勞苦幹已略有家底的勞動者在一夜之間失去了工作,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困頓之中甚至面臨絕境。這種情況通常會迫使勞動者踏上新的旅程,遷往經濟環境相對好一些的地區,或者從城市搬至郊區。在我旅居美國期間,兩個新的波蘭人定居點拔地而起,它們分別是內布拉斯加州的新波茲南和阿肯色州的沃倫霍伊諾,不過後者因為先天不足,所以隨時都有可能不幸夭折。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波蘭人的足跡已經遍及整個合眾國:橫跨東西海岸,南至墨西哥灣,北到聖勞倫斯河,換言之,他們所在的地域面積已經和歐洲大陸不相上下了。通過波蘭人聚居地、報紙以及在芝加哥、密爾沃基和底特律開辦的波蘭書局,所有波蘭人緊密地聯繫在了一起。

然而,將波蘭人牢牢團結在一起,並形成一種堅不可摧的道德統一體所依靠的主要力量還是來自於教堂和波蘭牧師們。工人和農民聚居在教堂周圍,不斷地形成了一個又一個的教區。牧師為新人主持婚禮,為新生兒施行洗禮,為死者祈禱,讓他們入土安息,當然,最重要的任務還是教化布道。這些使命不僅為牧師們提供了收入保障,而且還能讓他們有機會施展專長,擴大影響力,從而更好地控制本教區的選票。雖然也有人對這種政教不分的做法不以為然,但卻無力阻止其繼續存在和進一步發展。這種純粹由牧師左右一切的做法可能會引起某種排外性,比如排斥在普魯士西裡西亞人和馬祖裡人中為數不少的新教徒,進而在整體上縮減美籍波蘭人的群體規模。然而,從另一方面看,我們必須承認教會組織的確將波蘭民眾凝聚在了一起,依靠他們的力量組建了一個社會實體,避免了一個民族就此四分五裂,七零八落地混跡於不同外族中,最後銷聲匿跡的悲慘命運。另外,教堂還為新來的移民提供了唯一的避難所,關於這些人的遭遇我在本章節的開頭已經向各位做過介紹了。

在建立波蘭人定居點的過程中,牧師們發揮了極大的作用。在美國,尤其是在稍具規模的城市中,工人們經常會突然萌生跑去山野開荒種地的念頭。這是因為經濟不景氣帶來的失業問題迫使勞動者不得不另謀出路。雖然開頭的日子頗為艱辛,但是拓荒者的生活其實要比工人更有保障。他可以立樁標地,只須在十年內為每畝地繳納1.5美元119,或是向鐵路公司分期付款,那麼總有一天他就能成為這塊地的真正主人。等到他熬過了最初的千辛萬苦,拓荒者最終將擁有一片只屬於自己的天地,並且過上旱澇保收的日子。

當然,無依無靠的拓荒者不可能遠離人群孤身一人在荒原上奮鬥。互幫互助的協作精神在這裡不可或缺。一個具備一定人數規模的群體必須要做到同心同德,齊心協力。為了保證所有成員都能步調一致,共同進退,這個群體必須要選出一位領導者。打算建立定居點的各家各戶通常都要選派一個或數個代表先去勘探土地。這些人負責和鐵路公司討價還價,確定如何起草合同,確保制定並落實對他們來說最為有利的條款,最後將土地分割給每一戶人家。如果在國有土地上安家落戶,那麼就可以省略這些中間環節,因為政府的土地其實不屬於任何人,從法律上講,不需要事先和任何人達成協議就可以在上面建造家園了。當你在最近的土地管理局交付每畝1.5美元的登記費,或是支付了第一筆分期付款的款項後,這塊土地就成為了你的私有財產。所以,當你想佔據一塊地時,有必要先搞清楚有沒有人先你一步將土地劃歸己有——除此之外,你的面前不存在任何障礙。不過,拓荒者通常更屬意鐵路公司名下的土地,因為鐵路沿線的地界發展前景更好,未來的升值空間也更大。在這種情況下,談判者的角色就顯得格外重要,因為所有的義務和權利都將明確寫入與鐵路公司簽署的合同條款中。比如,鐵路公司是否能承諾在新興的定居點附近開設一個新的站點,到底會以高價還是低價出售土地,有沒有可能延長分期付款的時限——所有這些都要仰仗談判者的頭腦與口才。

而代表波蘭拓荒者與鐵路公司斡旋談判的工作無一例外地都落在了牧師們的身上。如果沒有牧師,那麼像拉多姆、琴斯托霍瓦這樣的定居點就不可能建立起來,因為胸無點墨的農民兄弟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具有這樣的心機和技巧充當談判者的角色。由牧師全權代表比讓其他世俗百姓擔任使者更加可靠,因為後者有可能會收受賄賂,從而接收最糟糕的土地,簽訂最不利於拓荒者的合同,然後拿著回扣拍拍屁股消失得無影無蹤。相反,波蘭牧師和移民拓荒者同屬於一個陣營,他是聽他們告解的神父,他和定居點的命運息息相關。所以,讓牧師擔當此任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而旅美期間的親眼所見、親身所感不由得我不心服口服,在土地談判事務上神職人員確實具有凡夫俗子無法取代的優勢。

當時,兩個新的波蘭定居點正在籌建中。一開始,一個非宗教界人士買下了阿肯色州的一塊地,並將這片未來的定居點命名為沃倫霍伊諾。憑借一條三寸不爛之舌他把土地的前景吹得花好稻好,成功地召集了一百戶準備在那裡扎根的人家。這個項目隨即獲得戴尼維茲創辦的報紙《芝加哥波蘭公報》的大力支持,而這一舉措立刻引起了死對頭——由神職人員擔任編輯的《波蘭天主教公報》的極力反對。後者,或者說是後者的擁躉們擔心《芝加哥波蘭公報》藉機籠絡人心,於是摩拳擦掌準備在內布拉斯加州建立另一個名叫新波茲南的波蘭移民定居點與沃倫霍伊諾抗衡。這樣的計劃總會有人趨之若鶩,所以很快他們便拿到了土地。於是,新波茲南就這樣從最初的臨時起意變成了既成事實。

接著,兩份報紙開始無所不用其極地吹噓自己所支持的定居點,同時他們又恨找不到足夠的貶損之詞能把對方的擁護之地批得一無是處。新波茲南背上的罪名是那塊土地上找不到用來蓋建房舍的樹木,而且那裡經常蝗蟲成災。這話倒也不是全無道理。內布拉斯加州原本就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草原,直至今日你還能看到波尼族的印第安人在那兒四處遊蕩。除了普拉特河和其支流沿岸覆蓋著綠蔭,其他地方幾乎看不到一棵樹的影子。沒錯,蝗蟲經常光顧那裡,所經之處留下了一片片寸草不留的荒原。不過另一方面,內布拉斯加無比肥沃的處女地足以抵消拓荒者們可能遭遇到的所有困難。《天主教公報》自然不肯示弱,它反唇相譏,說還沒等在阿肯色州鋪天蓋地的橡樹林裡砍倒足夠的樹、騰出足夠的地方,拓荒者們就已成批倒下,餓殍滿地了。而且,報紙還聲稱合同條款對定居者極為不利,買下的那片地其實只有表面淺淺一層黑土。另外,阿肯色河每年的某個時節都會把那片土地淹成一片澤國,大水退去後又會出現致命的瘧疾和其他大批屠殺居民的可怕疾病。雙方都派出調查團去當地瞭解實情,不過出於某種盲從心理,調查團只揀有利於自己一方的事實公佈於眾。

後來,沃倫霍伊諾的情況急轉直下。阿肯色州以其萬里沃土聞名全國,而取之不盡的森林資源對於任何一處定居點而言都具有無法抗拒的誘惑力。同時,那裡的氣候也不會像德克薩斯州那樣讓人望而卻步。然而,雖然阿肯色州具備了上述這些優點,我卻發現在那裡建立定居點肯定不是長久之計。很顯然,這塊地的購買者並沒有什麼先見之明,無論抉擇、行事都太過草率。為了個人利益,他把土地一一分割,而在資金管理上也是錯漏百出。大部分已經前往沃倫霍伊諾的拓荒者們很快就踏上了回程,一路上悲號著「受騙上當了!」還有一些人,單程的旅資已經耗盡所有,而那裡又實在不是什麼久留之地,他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無疑被逼上了窮途末路。去沃倫霍伊諾的旅程和去西伯利亞所要遭遇的艱苦幾乎相差無幾。總之,很多責難都直指新定居點的發起人——非宗教人士。而一開始並不被眾人看好的新波茲南卻一路穩紮穩打,據我看,它的潛力必將隨著時間的推移日漸顯現。120

我之所以動用了一些筆墨介紹了一下兩個定居點的由來,為的就是讓讀者瞭解移民聚居地從無到有的整個過程。同時我也想告訴讀者們,在美國,波蘭牧師所扮演的角色、從事的活動是多麼舉足輕重。神職人員談判者對新波茲南定居點之所以盡心盡力,無疑是基於他們自己也會移居該處並建立教區的考慮。故而,新波茲南的所有一切都和他們休戚與共,新定居點就是展現他們未來成就的最佳平台。當然,我並不是想向諸位暗示,牧師們僅僅是為了實現他們的個人利益才如此盡忠職守,然而沒有人會否認,當大眾利益和掌權者的個人利益越接近,那麼前者就會受到更強有力的保護,這是一條無論在何時何地都能大放異彩的真理。

說到這裡,大家一定已經很清楚神職人員在很大程度上掌控著波蘭移民定居點的組織機構。毫無疑問,類似的機構數目有限,無法照顧到所有波蘭人的利益。定居點四散在美國各處,彼此之間幾乎沒有溝通聯繫。芝加哥的報紙很少刊登全美範圍內各個波蘭人定居點的新聞報道,這就讓人找不到任何途徑收集整理準確的統計數據。說實話,沒有人知道美國究竟生活著多少波蘭人,波蘭語報紙所提供的數字沒有絲毫可信之處,因為他們沒有經過認真的計算與核實。他們往往會誇大其詞,目的就是給讀者一種錯覺:他們的報紙覆蓋面甚廣,讀者甚多,而且他們扮演著各大政黨喉舌的重要角色。他們一方面以此來拉廣告,這是他們主要的收入來源;另一方面,這樣做能讓他們在大選中擁有一定的政治影響力。

確實如此,像在芝加哥、密爾沃基或底特律這樣波蘭人口稠密的城市,候選人能否獲得眾多波蘭人的支持絕對不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情。雖然他們的選票不能保證某位候選人就此平步青雲,但在決定究竟是民主黨人還是共和黨人坐上頭把交椅這個問題上,波蘭人的選票也許就是決定成敗的關鍵所在了。當然,想在某個民族群體內拉票的候選人對於每一位少數民族選民而言沒有任何吸引力,但他卻能給這個群體創辦的報紙帶來各種各樣的實惠,並且承諾按照選票數的多少給予相應的好處。這就是為什麼所有的報紙都不約而同地誇大了訂閱者以及在美本國同胞的人數了。報紙上宣稱美籍波蘭人口已達二十萬、三十萬,甚至五十萬,這些數字都是空口白話,與事實無關。121然而,沒有人想費心勞力地去核實這些數據,也沒有人想到如果波蘭人眾志成城,那麼這個群體會在美國衍生出多麼巨大的影響力。

要將波蘭人團結成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可謂任重而道遠。但是如果要讓所有的波蘭人在某一個區域或州內共生共存,從而創建一個自治體,那就未免有點異想天開了。這種「一廂情願的癡念」122已經鑽進了某些波蘭人的腦袋裡——所幸在美波蘭人不那麼癡心妄想。後者比較清醒,他們明白這樣的理想主義要同現實較量無疑就是以卵擊石。只有少數幾個熱衷於煽動狂熱盲從情緒的新興宗教派系才能像布裡根姆·楊統一摩門教那樣團結自己的教徒。在我逗留美國期間,有人主張通過在波蘭人定居點建立下議院和上議院從而達到統一規劃公眾生活的目的,然而經過進一步調查卻發現即便是這樣的想法也很難付諸實現。

除了負責宗教和社會事務外,牧師們還承擔起了保留波蘭民族特性的職責。這一點也是波蘭語報紙、非宗教團體和退伍軍人組織——總之是所有波蘭人組織的共同目標。123

然而非常不幸的是,他們的努力最終都付之東流了。在我看來,雖然每一個組織的領導人都殫精竭慮地為了這個目標奮鬥不息,但是波蘭移民內心最初的歸屬感和認同感遲早會分崩離析,然後完全被美國人所同化。不可否認,比波蘭人更堅定強悍的民族都沒能抵擋住盎格魯撒克遜語言和文明的侵蝕。在這裡,其實沒有哪個人企圖同化你,讓你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美國人,或是往你腦袋裡強行灌輸任何觀念。每一個民族群體都可以自由地創辦報紙,開設學堂,甚至建立一支軍隊。關於最後一項,政府也只會在使用槍支的問題上進行一定調解。

然而美國的影響力無孔不入,令人防不勝防。在美國生活以及加入美國國籍的外國人都要遵守當地的法律,同時受到法律的保護。只要他們參與公共生活,那麼有朝一日他們就會由外及內地變成美國人。另外,接受英語,把它當作日常生活中一種必不可少的工具也只是時間早晚問題。不同國家、不同民族的人混雜在一起生活自然需要一門通用語言,若不然,在海伍德的波蘭人就永遠不會明白他的葡萄牙鄰居在說些什麼。同時,在美國,英語還是社交、商業以及官方用語。另外,波蘭語、意大利語、捷克語、西班牙語等其他語言中沒有足夠的語彙去形容描述美國當地特有的觀念、情境和人際關係。這時,英語就會乘虛而入,如入無人之境一般填補空缺、搭建橋樑,而移民們的母語必將式微。有人也許會這樣比喻,英語就像到處吹拂的風,來自歐洲大陸的人們只要一踏上這片土地,就會不由自主地張嘴呼吸飄散著英語的空氣。

就像是緩緩上漲的洪流,雖然來勢並不兇猛,但所經之處卻無人能擋。在位於加利福尼亞南部阿納海姆的德國人定居點,農夫們經常會揍孩子們的屁股,原因就是後者喜歡用英語聊天,而且屢教不改。值得注意的是,這個定居點坐落在墨西哥人社區中,他們幾乎沒有什麼機會能直接接觸到盎格魯撒克遜元素。在美國最大、最重要的德國人定居點辛辛那提,我發現那裡的德國年輕人同樣受到了英語語言和文化的影響。至於波蘭人,甚至於他們的牧師,報紙的編輯和記者都無法抵制英語的滲透與普及,而這些人都是受過良好教育的社會精英,是自主自發抵抗英語語言優勢的中流砥柱。我敢說,在英語見縫插針、無處不在的影響下,會出現一種特別的美國波蘭語,它的一般詞彙由波蘭語構成,而在波蘭國土上從未出現過的美國特有的事物,比如商業、社會、政府、習俗、農耕等方面的詞彙則用英語來表達。124

不過,報紙卻監管著波蘭語的純粹性,戴尼維茲、彼得洛夫斯基和巴茲因斯基書局專售波蘭語書籍,波蘭人定居點也盡量以純正的波蘭語來操辦主持各種活動。總之,美國的波蘭人並不缺乏美好的初衷和愛國主義情懷,然而他們的語言卻不可避免地從母語的根莖處旁逸斜出,不斷弱化衰退,失去了原有的韻味與內涵,就像一棵被移植到陌生土壤的植株一樣變得水土不服,不倫不類。

將所有波蘭移民納入同一個州界,組成一個獨立的社會,制定地方保護政策,也許這樣做可以延緩波蘭民族精神支離破碎的過程。但真實情況是,波蘭人分散在美國的四面八方,歷史上也從未存在,同時也不可能存在這樣一種自治體,所以波蘭族群的解體只是遲早的問題。大勢所趨,即便是有新的移民浪潮湧入美國也無法阻止。因為在波蘭,出國移民熱和造成這種流弊的社會現狀都是暫時的,只要一遇到危機,它們就會立馬偃旗息鼓,所以要指望依靠波蘭人源源不斷地移民美國從而避免一個民族在異國他鄉日漸凋零那無疑就是白日做夢。無論在包括立陶宛的波蘭王國,還是加利西亞和波森大公國,我們的情況和德國、英國無法相提並論,後者每年都要將那些在貧困線上苦苦掙扎、飽受困苦饑饉威脅的多餘人口驅逐出境。故而,在波蘭,你不可能找到一個合法的、真實存在的移民中介。我們的運氣可真是非同一般地好!

當移民美國的熱潮逐漸退去,已定居美國的波蘭人將會加快同化的步伐。另外,由於所有的移民潮大多由男性組成,缺少相應數量的波蘭女性與他們共結連理,於是他們只好和當地女性結婚生子。我從來沒見過有哪一個來自東西合璧家庭的孩子能說上一口流利的波蘭話,即便是知識分子家庭也不例外。這種情況無法避免。孩子們讀不了波蘭語書籍和報紙,就算他們從頭學起,波蘭語也不可能成為他們的母語了。而像拉多姆或琴斯托霍瓦那樣只允許波蘭人入住的定居點,特別是那些遠離城市、建在大草原上的定居點也許能堅持得長久一些,或許要比我們的預期更長久,可是隨著時間流逝,他們仍舊無法避免殊途同歸的命運。我不得不再補充一句,一般而言,窮人總會受到富人的影響,而美國人就比波蘭人富有。所以,波蘭移民所面對的現狀無一不在和他們的美好初衷大唱反調。留在美國的波蘭移民只是整個波蘭民族的滄海一粟,在大環境的影響下,他們遲早都會不留痕跡地湮沒在異國他鄉的人群中。一片被嫁接到另一棵樹上的綠葉終究是要變成另一棵樹的一部分的。

我們必須記住,現在只有第一代移民住在這裡,他們會繼續堅守下去。無論在大湖區的湖畔,還是在太平洋的海岸,那些出生在故土的人們不會忘記自己的祖國,而且會一生效忠於她。伊利諾依州的拓荒者們為了心中的念想一直珍藏著一把故鄉的泥土。當親人去世,他們便將那把泥土墊在逝者頭下,或放在他的胸口,連同棺槨一起埋入地下。波蘭的農民比他自己以為的更加眷戀故鄉。今天,在內布拉斯加和阿肯色州的草原上,當他在磨石上磨著鐮刀,他會突然間陷入沉思,繼而淚雨滂沱,因為這磨刀的聲音讓他想起了家鄉的村莊。在德克薩斯州的炎炎烈日下,當教堂的風琴奏響悠揚的旋律,當人們開始高唱「神聖的主」,他們會忍不住熱淚盈眶,記憶像不懼風浪的海鷗漂洋過海飛回到了祖國波蘭,飛回到了那棟日思夜想的茅草屋。

然而,第二代、第三代乃至第四代移民他們會怎樣?那些母親是德國人、愛爾蘭人或美國人的孩子們他們又會怎樣?早晚有一天,他們都會忘記。所有的一切都會改變,甚至包括他們的名字,因為在英語中的發音太過佶屈聱牙,和人打交道做生意都會造成不便。很難說從堅守到放棄需要多少時間。然而,正如波蘭已經消亡一樣,她的子民,那些在世界各處顛沛流離的波蘭人也一樣無法逃脫相同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