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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吉尼亞城

舊金山

12月18日,1877年

雖然我一心期盼快點回到故土,可事與願違,我在懷俄明州捕獵行動中不幸染上了疾病,所以直到現在我仍舊滯留在舊金山。在去往懷俄明州的路上,我們途徑內華達州境內的弗吉尼亞城。這座城市距離橫貫大陸的鐵道線僅兩個小時的路程。我們探險行動的領隊烏斯拉普先生是該地區幾家礦業的股東,和那裡的礦主們都有業務往來,加上我非常想去銀礦礦脈一探究竟,所以我們從裡諾站下車後便朝著弗吉尼亞城進發了。

在描述銀礦給我留下的印象前,我想先和你聊聊內華達州。這個寬廣無邊的州與加利福尼亞為鄰,之間隔著巍峨壯麗的內華達山脈。高聳挺秀的山峰直插雲霄,山巔終年積雪,然而山坡上卻覆蓋著美國首屈一指的松樹林,這些在拉丁語中被喚作「重松」的松樹蒼翠茂密,山風呼嘯而過,松林颯颯作響。在加利福尼亞州境內的山坡上溪流縱橫交錯,泉水長年流淌。請你閉上眼睛,盡情想像一下:一年四季充盈豐沛的水域,無數條潺潺奔流的小溪,溫潤和煦的微風,日漸蒼翠的樹林,閃爍著晶瑩露珠的草地,四處蕩漾著清新、蓬勃的氣息,如果想像的畫筆在你的腦海中勾勒出了這樣一幅畫卷,那麼也許你就會明白山坡上究竟是怎樣一番迷人的景象了。透過火車的車窗,你會看到許多伐木工人和拓荒者的小屋。遠處坐落著鋸木廠、水磨坊、礦工們的營區、成堆的原木,還有將水流引入金礦的流槽。這些流槽在這塊土地上形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它們時而緊挨著鐵道,時而沉入山谷,時而穿梭於群山之間,時而跨越溝壑。有時流槽甚至能一路綿延好幾英里。流槽由木板連接而成,外觀和引水槽差不多。乍眼一看會以為流槽懸於半空,其實底下隔著一段距離便架有兩根交叉成X形的高高的支架。若是一路上沒有苔蘚、籐蔓、野旋花、野豌豆以及其他攀緣植物緊緊抓住地面,填滿了木板之間的縫隙,為光裸的木板掛上密實的綠色幕簾,那麼這些光禿禿的流槽和木架一定顯得無比醜陋。流槽中每隔幾碼就會有一段浸在水銀中的槽溝。

以下便是淘洗金沙的具體流程:礦工們不停地往流槽的水流中倒入含有金子的泥漿、沙子和泥土。由於比重遠遠超過泥沙,故而金子的顆粒就會沉入流槽底部,並被附近槽溝中的水銀所吸附,金子得以和泥沙分離。以相同的方法多次淘洗沙土後,剩下的工作就是通過蒸餾蒸發掉附著在金子顆粒上的水銀,最後就可以採集金子了。

這是內華達山脈西部山坡的景象。而在另一邊的東面山坡卻是另外一個世界,那兒沒有山泉溪流,植被也顯得矮小稀疏,風景單調劃一,呆板無趣。總體而言,整個內華達看上去灰頭土臉,缺乏生氣。在州的中心部位亂哄哄地聚集著一連串大大小小的山峰,它們一路往東一直延伸到猶他州中部地區。火車在群山之間的峽谷中疾駛奔走,機車頭的前方似乎永遠是一片向兩邊打開的開闊地帶。和猶他州一樣,內華達州的大片土地都含有大量的鹽分,一眼望去就像灑上了白晃晃的雪花一般。除了一些多肉厚實的低矮植株能頂破黏性強、鹽度高的土壤,其他植物根本不可能在這裡生長。沒有花草樹木裝飾點綴,內華達州看上去無限荒涼,那裡甚至沒有一條大河,只有若干湖泊,其中一些面積龐大的湖泊位於加利福尼亞的邊境處,經常被人喚作「泥湖」。

在內華達州的南部,群山彷彿突然被夷為平地,變成了一大片廣漠無際的草原。那兒也有大面積的湖泊,不同的是湖水中飽含碳酸鈉,故而也被叫做蘇打鹹水湖。在南部還有許多大小不一的沙洞,一到雨季洞裡便蓄滿了雨水,其他時候都處於乾涸狀態。不過,內華達境內的山脈大都富含包括金、銀、銅等礦藏,因此當地的大部分城鎮都是從原先的礦工營區發展而成的。

弗吉尼亞城便是其中的代表,如今它已經成為擁有上萬人口的大型城鎮。人們更喜歡把它叫做「銀之城」,因為銀子在這裡幾乎隨處可見,而不是僅僅埋藏在地表之下。弗吉尼亞城坐落在山上,地理位置絕佳,極目遠眺,周邊的景色盡收眼底。由於地處高海拔,所以氣候非常寒冷,人們就像待在鐵匠鋪的風箱裡一樣無時無刻不經受著大風的凌虐,下雪天對他們來說也是家常便飯。這裡水源稀缺,即便有,也不能直接喝,往往得兌一些加利福尼亞州葡萄酒才能入口。

我們一到城裡就立即前往礦區。在一堆堆凌亂不堪的泥土中突然出現了一個黑洞洞的礦井。很快,我們的嚮導便從井裡爬了出來。讓我驚訝的是,烏斯拉普先生以一種非常正式的方式把他介紹給了我。在下礦井前,嚮導先帶我們去了一個小屋子,在那裡他建議我們先換上氣囊狀的制服,那套裝備又濕又髒,面目可憎。我們穿上制服後回到井口邊,跨進了一個由木板製成的「大籃子」,剎那間,四周便陷入一片漆黑。

裝著我們的「大籃子」以一種能把人摔斷脖子的速度飛快地下降著。藉著提燈飄忽不定的微光,我看到了繩子,又或許是鎖鏈,正在令人驚恐地飛速解繞。下降,下降,不斷地下降,我幾乎以為我們永遠到不了盡頭了……可是最後它還是停了下來,或者說突然之間來了個急剎車,所有人的腦袋幾乎都撞在了一起。

我問嚮導:「這種瘋狂的速度有沒有發生過意外?」

「偶爾會,」他回答,「如果中途鎖鏈斷了,裡面的人必死無疑。」

「當真發生過?」

答覆依舊無比鎮定:「是的,發生過。」

「可是,應該有絞盤裝置可以讓電梯停下來的,不是嗎?」烏斯拉普問。

「有時候可以,」衣衫襤褸的嚮導回答,「十次裡有一次能讓電梯停下來。」

於是我把他的話理解成這樣的意外並不是經常發生,不管怎麼說,如果真是每天都來上一出,那也就不叫意外了。對於美國人而言,這樣的心理安慰已經足夠,不過當我在無邊的黑暗中無限地下墜時,我幾乎已經開始後悔來到這裡了。

等到我們終於落了地,我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由曲裡拐彎的走道、房間和大堂組成的迷宮中。我們那位髒兮兮的嚮導為人熱心友善,他帶著我們四處參觀,回答問題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裝滿銀礦石的四輪車時不時從我們身邊經過,然後被扣上鎖鏈拉到地面。礦工們三三兩兩地分散在各處,每個人操著手中的鐵鎬專心致志地敲擊著石英石。融於岩層的銀礦脈較牆體顏色淺,很容易辨認,它們向四面八方延伸,時上時下,時斷時續。想像一下這樣一番情景吧,你肯定會覺得難以置信,如此富足的銀礦石居然就這樣呈現在你眼前,近得觸手可及。這裡肯定是全世界儲藏量最為可觀的銀礦了。舉目四望,你隨時可以看到轟鳴的機車頭,裝滿銀礦石的四輪車,揮汗如雨的工人,四處馱運的馬匹,還有將岩石沖碎以獲取石英的蒸汽機。我們下降了九百英尺來到這裡。蛛網般錯綜複雜的地道裡搖曳著點點燈光,讓人錯以為進入了神秘奇妙的幻境。有些地方,地道陡然變寬,如同走進一個巨大的禮堂,頭上的穹頂和四周的牆體經銀色礦脈的勾勒鑲嵌形成了天然雕飾的美麗畫案。相信我,當我意識到雙手觸摸的、雙眼看到的、雙腳踩踏的每一個地方都是散發著內斂光澤的銀子時,我幾乎以為自己回到了邁達斯國王97統治的時代,或是走進了《一千零一夜》的某一個故事裡。

不斷滲出的地下水在我們腳邊形成了一個個泥潭和水坑。有些地方,水從岩石縫隙中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腳底下更深處的某些通道中時不時傳來蒸汽機的汽笛聲、轟鳴聲、匡當聲、四輪車滾動時的卡噠卡噠聲,還有礦工們敲打岩石時為自己鼓勁的號子聲,而另一些通道裡則像死一般寂靜。有時候這份死寂也會被突如其來的呼喊聲擊碎,複雜的地下結構製造出一種奇特的音響效果,讓那聲久久迴盪的呼喊聽上去格外怪誕驚悚。

對像我這樣從未下過礦井的人來說,這樣的經歷彌足珍貴。在距離地面九百英尺以下的地方,我再一次見證了人類的強悍與偉大。正是這些與整個世界比起來顯得如此微不足道的人類,他們歷經艱險,跨越了無邊無際的海洋,他們不辭艱辛,進入了暗無天日的地下,馴服了鋼鐵巨怪為他們吞噬岩石,逆轉了河流奔騰的方向,鑿通了堅硬無比的山腹,如果群山不識時務地擋在他面前,他會毫不猶豫地將它們鏟為平地。就在這裡,在這地表之下,在這一片熱火朝天的轟鳴吆喝聲中,我看到了人類不屈不撓的精神——那種勢不可當的勇往直前,那種為了改善生存環境,為了積累財富,為了提高生活境遇所做的不懈努力。他們不惜一切代價為之奮鬥,就像他們能夠永生一樣。然而,他們確實能永垂不朽,因為雖然每一個人都難逃一死,但整個人類將世代相傳,生生不息。誠然,年復一年從地下挖出來的銀子會在不同的人手中流通,但只要一經開採,這些銀子就會成為人類繼續勇往直前的原動力,成為加快社會發展進程的潤滑劑。

我們停留在地下九百英尺的地方沒有再繼續往下走,因為我的朋友想趕回城裡照看生意。而且,地底下太過潮濕炎熱,煙塵很大,現在我才明白剛才在入口處換上衣服有多麼必要。我們急忙回到電梯上,隨著一聲大叫「好了!」載著我們的「籃子」便開始往地面攀升。

等看到了晃眼的日光,我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們紛紛向向導致謝。正如我剛才提過的那樣,他不修邊幅,髒亂不堪。他身上穿著一件法蘭絨襯衣,頭戴一頂已經磨出洞來的帽子,腳上蹬著一雙破舊的靴子。他的臉上雖然沾染了煙灰,卻依然能看出不俗的長相,以及那雙閃爍著智慧光芒的淺藍色的眼眸。因為全程中他都那麼周到有禮,所以在離開時我反覆思忖,「我到底該不該給他一美元作為酬謝呢?如果他是歐洲人,毫無疑問他會欣然接受,但作為一個美國人,也許他會覺得受到了冒犯……我也不知該怎麼辦好了。從他的穿著看生活應該不太富裕……」最後,我決定效仿同伴的做法。他是一個地道的美國人,跟他學,準沒錯。

烏斯拉普沒有給他任何酬勞,而且和他道別時的態度就像在和一個老朋友說再見一樣隨意自然,他對嚮導說晚上還會去拜訪他,說實話這讓我有點詫異。一身破爛的嚮導點頭表示同意,而且邀我和烏斯拉普一同前往。我也點頭稱好,然後就和烏斯拉普一起離開了。

我們上了馬車,一落座我便問烏斯拉普:「也許我們剛才應該給嚮導一點錢。」

烏斯拉普一臉驚訝地看著我:「你來美國多久了?」

「兩年吧。」

「哦,你們這些老外!看來要真正瞭解美國,你還得再住上一段時間。」

「這話怎麼說?」

「別管了,今天晚上你就會明白的。」

「今晚不是要去那位嚮導的家嗎?」

「沒錯,不過在這之前我們還要跑許多地方。」

於是,我們到了城裡。我跟著烏拉普斯走走停停,拜會了一些人,處理了一些事務。等到了晚上八點,我們站在了一棟漂亮的大理石豪宅前。宅院和街道之間隔著一圈欄杆,一個可愛的噴泉裝點著修剪平整的草坪。

「主人在家嗎?」烏斯拉普問前來開門的僕人。

「是的,先生!請隨我來客廳。」

我們走進客廳,那是一個充滿著濃郁東方情調的房間,青銅雕像、典雅的繪畫、明亮的鏡子、華麗的天鵝絨布藝,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傢俱、裝飾品放滿了整個屋子。不一會兒,我們的主人走了進來……當我認出眼前的屋主詹姆斯·利特爾先生正是白天帶領我們參觀礦井的嚮導時,我的下巴差點掉在地上。我得承認,眼前的一切讓我尷尬萬分。利特爾先生並沒有打扮得像個暴發戶似的,而是極有品味地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衫,他的臉洗得乾乾淨淨,頭髮梳得一絲不亂,整個人看上去即便不像一個王子(美國沒有王子殿下),至少也像一個腰纏萬貫的銀行家。接著,他金髮碧眼的妻子也來到客廳,她穿著一身華貴的絲質長裙,脖子上戴著一串金燦燦的項鏈。而這位美麗的太太身後跟著一位穿著打扮更加入時的年輕女郎,那是女主人的妹妹,埃莉諾小姐。

當女士們得知我來自波蘭,便興味十足地和我聊起了一個現成的話題,就在幾個禮拜前,莫傑澤耶斯卡夫人前往紐約途中曾來過弗吉尼亞城舉辦了一場演出。當我告訴她們,我不僅和這位才華橫溢的女演員來自同一個國家,而且我們兩個私交也相當不錯時,毫無疑問,我在利特爾太太和埃莉諾小姐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高大偉岸起來。兩位女士都苦於找不到足夠的讚美之詞獻給「這位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家」——這是埃莉諾小姐的原話。她們爭相吹噓自己都曾被引薦給莫傑澤耶斯卡夫人。利特爾太太還向我展示了她從當地報紙上剪下來的所有評論報道。這些文章不僅把我們的表演家誇上了天,而且還將她所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如獲至寶般忠實記錄了下來。

「因為我們這個城鎮位於舊金山通往紐約的必經之地,而且人均收入位列全國之冠,」利特爾太太說,「所以即便全城人口不過數千,但所有的大明星都會大駕光臨。我們看過亞瑙謝克、克拉拉·莫利斯、鮑爾斯夫人和艾汀治小姐的演出,但是我們從來都沒想過能親眼見到像莫傑斯卡夫人那樣絕無僅有的藝術家。她是一位天才!一位可人!她是那麼風姿綽約,簡直艷冠群芳!迄今為止,美國的舞台上從來沒有出現過像她一樣耀眼奪目的明星。」

「說得一點沒錯,」利特爾先生原本坐在角落裡和烏斯拉普聊生意經,這時突然插話進來,「我很高興能帶著莫傑斯卡女士在我們礦區參觀。」

「她難道沒有賞給你幾美元以示酬謝?」烏斯拉普問道。98

一聽這話,我的耳朵噌地一下紅了起來,我丟給烏斯拉普一個能殺死人的眼光,可他卻假裝沒看見,繼續一本正經地往下說:「我認識一位波蘭來的紳士,他今天早上原本打算要賞你一美元來著。聽到了嗎,詹姆斯?」

所有人都開懷大笑起來。利特爾先生點評說:「這不稀奇,來我們礦井參觀的外國人經常會這麼做。就在前不久,一個英國遊客硬要塞給我五美元,見我一再拒絕,他就鍥而不捨地苦苦相勸,『收下吧,收下吧,我的朋友。五美元雖不算多,但總有它的用處,我知道,你需要它們。』」

「『我不否認,』當時我回答說,『五美元當然有它的用處,但我不能說我需要它們,因為在銀行裡我存著五十萬個五美元,這還沒有把我那些股份算在裡頭。』」

「那位英國先生呆若木雞地看著我,足足一分鐘後才勉強咕噥了一句,『好吧,現在你有五十萬零一個了,』——說完我們便友好分手了。」

我不必再花時間向各位解釋,其實利特爾先生不是一名礦工,而是礦區的總工程師和大股東。他那身髒不拉幾的衣服和臉龐很容易讓人看走眼。另一方面,出入礦區時也確實不適合穿其他裝束。下礦井參觀的訪客都要換上專用的服裝,因為地底下參差不齊的岩石很容易割破普通的布料,地下水、泥漿和煙灰都會把乾淨的衣服折騰得面目全非。當然,要在礦區裡待上一整個白天的工程師很快就會變得滿臉灰塵,一身骯髒。另外,正如我在前一封信中所提及的那樣,美國男人們樂此不疲地把自己的太太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卻從不會在自己的穿戴上費心傷神。

好吧,讓我們換個話題,說說弗吉尼亞城吧。這個城市富得冒油,家財萬貫的礦主都在這裡安家落戶。因為財富取之不竭,所以物價奇高。比方說,在旅館住一晚,包含一頓早餐和一頓晚飯要花上五美元。這裡的工程師、辦公人員以及礦工們每天的收入都相當可觀。我敢拍著胸脯保證,波蘭最多產的作家所掙得的稿費都比不過這裡負責清理礦井垃圾的愛爾蘭人。但是你如果看到滿大街都是穿著法蘭絨襯衣、戴著破帽子、一臉髒兮兮的人,你肯定會以為他們都是些窮得叮噹響的破落戶。不過這裡的女士們倒是個個衣著光鮮,彷彿除了絲綢以外她們眼裡看不上其他任何布料似的。當你飽覽全城風景,當你看到街邊小巧玲瓏的宅邸比華沙貝爾韋代雷大道上的觀景別墅還要華美數倍,當你看到原本寸草不生的土地因為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平地冒出了一座座人工栽植的花園,你就會感慨,這裡缺什麼也斷不會缺錢,而這座被當地居民稱為「銀之城」的城市的確名至實歸。

這裡的礦藏如同雨後春筍般湧現,而轉眼之間,新開挖的礦井邊上便會蓋起一座新的城鎮。礦工們建起了一排排的房屋,商人們將各種貨物運送到此地賣給礦工們牟取暴利,街邊開起了一家家商舖,成群的生意人不請自來,一幢幢旅館拔地而起,隨著資金大量湧入,銀行也成了城中必不可少的建築。於是,昨天還是野狼對月嗥叫、印第安人互相殘殺的地方,今天卻已矗立起一座新興的市鎮。舊金山、薩克拉門托、弗吉尼亞城還有其他許許多多城市的崛起都要歸功於採礦業帶來的巨大財富。而眼下,我甚至正在親眼目睹著達爾文市和加利福尼亞城從無到有、接著添磚加瓦、最後巍然屹立的整個過程。可是,一旦礦藏開挖殆盡,那麼邊上的城鎮就會像它突然出現一樣在一夜之間銷聲匿跡。這樣的事情幾乎天天都在發生。當年,正當歐洲克里米亞戰爭打得如火如荼之際,一海之隔的薩克拉門縣中建起了一個名叫塞巴斯托波爾的定居點。那裡的街道兩旁曾建滿房屋,商舖林立,送信的馬車來來往往,人口曾經一度達到好幾萬。可是現在當地的居民只剩下垂垂老矣的沃伊切霍夫斯基上校和他的法國僕役。原來車水馬龍的街道如今也只剩下一抔淒冷的荒土,「曾經的特洛伊如今已不見丁點蹤跡。」99

如果不是因為富含礦藏,氣候如此惡劣、土地如此貧瘠的內華達州必定時至今日依舊無人問津。試問有誰會愚蠢到放著隔壁地肥景美、氣候宜人的加利福尼亞州不住,偏偏跑到這塊啥也種不出來的鹽鹼地,然後頭頂一方混沌迷濛的天空,呆呆地坐在一堆面目可憎的岩石中間呢?可是,要是屁股底下埋著金礦銀脈,那就另當別論了。假以時日,如果周邊的土地越來越稀少,也許會有更多的人來到內華達州,並像摩門教徒把情況更糟的猶他州舊貌換新顏一樣將內華達也打造成一個美麗的花園。然而這樣美好的未來還很遙遠,因為至今內華達州只有大約四分之一的地方有人居住。除了加利福尼亞,從密西西比河一直到太平洋沿岸這片難以測量的廣袤地帶上仍舊沒有人類的足跡。

說起摩門教徒,不知你是否聽說過在當代的聖人賢士中有一位來自立陶宛的波蘭人?因為他後來另取了一個英國名字,所以我並不十分清楚他的本名叫什麼。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幾個妻子,不過我知道他在寫給霍雷恩(從他那裡我得知了這些細節)的信中曾稱他為「我親愛的兄弟」,並竭力說服他加入摩門教。霍雷恩還告訴我,在紐約的時候他曾看到窗外有個賣黃瓜的黑人,他就像一個土生土長的立陶宛人一樣蘸著蜂蜜吃了好幾根黃瓜。當時他讓幾個孩子追上黑人問他買些黃瓜回來。孩子們辦好差事後也不避諱,當著黑人的面你一言我一語地嚼起舌根來,後者聞言後立馬以純正的波蘭語問道:「你們說的是波蘭話吧?」

可想而知孩子們有多麼驚訝了。他們把黑人帶回家,大人便追問究竟是什麼樣的機緣巧合讓他學會了一口流利波蘭語。原來他曾經是一個住在紐約近郊的波蘭人的僕役,主人家給他起了個名字叫作梅傑。還在南方的時候他就被主人相中買了下來,不過當他們搬到北方後黑人就恢復了自由身,要知道當時北方已經廢除了奴隸制。不過因為主人和他頗為投緣,處得跟一家人似的,所以他們仍舊住在一起。

「你家主人一直跟你講波蘭語嗎?」霍雷恩問他。

「現在的確如此,」黑人回答說,「可在他剛把我買下來的時候,只有在發脾氣的時候才會說母語。」

「他當時怎麼說來著?」

黑人開始操著地道的馬佐夫捨100腔調辟里啪啦拋出了一連串髒話。

美國人似乎和「大驚小怪」這個詞沒什麼緣分,這個國度對於任何奇人異事都抱有一種寬容有加的態度,無怪乎你能在這裡看到不少「與眾不同」的波蘭同胞,特別是上了歲數的「人物」。就在不久之前,有個名叫夏拉瓦的波蘭老頭死在了異鄉。他一生命運多舛,顛沛流離,這個世界上幾乎沒有他未曾去過的地方,也沒有什麼他未曾經歷過的苦難。他曾跟隨印度人四處流浪,足跡遍佈天涯海角,每當他剛掙得一塊幾毛,一轉眼又花得一乾二淨。他就像一片暴風雨中的樹葉一般流離失所,四處飄蕩。

可是,在他的生命中確實度過兩年安定愉悅的時光。在新格拉納達101的阿斯平沃爾,離赤道不遠的地方,他成為了一名燈塔管理員。他喜歡獨自一人坐在淒清孤寒的礁石堆中,那兒一連好幾個月都瞧不見一個人影,可這個古怪的老頭卻非常享受這樣的日子,他猜想這片海灘便是他流浪的終點,他會在此地安詳地度過暮年,從容地踏上生命中最後一段通往永恆的旅程。每隔兩個禮拜會有人給他送去食物和日常用品,並把這些補給堆放在海岸上。老人定期到那裡取走補給,並留下上一次的空箱子。每晚六點鐘,他準時點亮燈塔,每天早上六點準時熄滅燈火。工作之餘,他大多在岸邊釣魚。無數次,他凝望著漂浮在藍色地平線上的點點船帆,目光停駐在無盡遠處,思緒沉浸在幻想與夢境中。

可他的幸福生活卻出人意料地戛然而止,你可知道究竟誰是罪魁禍首嗎?是齊格蒙特·卡茲考斯基。102有一次,老人發現在送給他的補給箱裡放著一摞波蘭書籍。一見到這些書,老人立即跪倒在地,淚如雨下。他猜不透究竟是誰把書放在箱子裡,而那個人又是如何獲知有個波蘭人駐留此地。他捧著書回到燈塔,隨手取了放在最上頭的一本開始如饑似渴地讀了起來。那是卡茲考斯基的《莫德裡奧》。老人手不釋卷,不僅是他的眼睛,他的整顆心、整個靈魂已經完完全全融匯在字裡行間。天漸漸黑了。他點上燈,繼續讀……第二天他被辭退了,而且還被告上了法庭。他看書看得太過入迷,忘了按時點亮燈塔,結果致使一艘輪船撞上了礁石。

後來,夏拉瓦來到紐約,最後好像是因為窮得走投無路服毒自盡了。人們發現,他的遺體邊放著一本《莫德裡奧》。

在加利福尼亞,人們還記得有一位名叫科瓦柳斯基的波蘭老頭,他的經歷和夏拉瓦非常相似。他和沃伊切霍夫斯基一同住在塞巴斯托波爾,只是好幾年他們都見不了幾回面。一天清晨,科瓦柳斯基把換洗衣服捆紮好準備離開住所。

「你這是要去哪兒?」他的同伴問。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這種無所事事的日子我厭煩透了。」

「可是老夥計,你連把槍都沒有,要是半路上遇到一頭熊或其他什麼可怕的災難,你不就有去無回了嗎?」

「瞧瞧,難道這傢伙就派不了用場?」科瓦柳斯基不服氣地頂了一句,隨後不費吹灰之力,抄起一柄鐵矛虎虎生風地耍起把式來。那長矛一看就知份量驚人,一般人甚至都別想把它舉起來。

說著他「出門散心」去了,這一去便是好幾個春秋。這時候,加利福尼亞還是一片荒原,方圓幾十里地空無一人,一個人獨自遠行路上肯定危機四伏,可所有這一切都沒有難倒科瓦柳斯基。他回來的時候衝自己的同伴打了個招呼,那情形就像他出門不過才一個小時似的。要是他在用餐時分返家,他便一聲不響地在桌邊坐下;如果是勞作的時段,那他就會二話不說開始工作。沒有人知道這段時間他究竟去了哪裡,做了什麼。直到有一天他返家的時候渾身乏力,形容枯槁,而且手中的鐵矛也不知去向。

「我再也拿不動我的鐵矛了,」他說,「看來死期不遠了。」

沒想到一語成讖,不久他便去世了。

崇尚自然和嚮往孤獨的天性在人的身上塑造了一種由內而外的神秘感,而這種神秘感落在他人眼中變成了與主流社會格格不入的異類。在聖安娜山上的拓荒者中,我曾遇見過幾個歐洲人,他們曾經都是知識分子,每個人身上都多少帶著有別於常人的古怪。只有本性單純率真的人,或者說只有美國人能夠毫無芥蒂地全盤接納這種原始與孤獨的天性所造就的疏離與超然。

這封信的篇幅有點超出我的預計了,不過在信末我還是想回答你上封信中提到的問題。你問起我們的女演員近況如何,我想告訴你她已經去了紐約,並且計劃於12月22日在全城最豪華的第五大道劇院登台亮相。我們經常在報紙上看到她的報道,內容大都關於她在東海岸所受到的盛況空前的歡迎,引述「這位極具才華的表演藝術家」在各種場合所說的每一句話,還有她對於舊金山的印象如何等等。你在信中告訴我,華沙有那麼一些人極力宣揚說她在舊金山的成功演出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還說這裡的戲院不過是下里巴人的草台班子,舊金山演紅了一兩場並不能代表她就能在紐約一炮打響。那麼就讓這些傢伙等待紐約傳來的佳音吧。至於舊金山的情況,問問他們有沒有親眼觀賞了夫人的演出。不曉得他們有沒有概念,舊金山包括奧克蘭在內的人口總數已經達到了四十萬,不曉得他們是不是清楚這裡有七家落地生根的劇院。這些數據本身就是夫人藝術成就的最佳證明。最後,還想請問一下,他們是不是知道裡斯托裡、亞瑙謝克、鮑爾斯、莫裡斯還有其他響噹噹的人物都曾在這裡舉辦過演出。就讓這些貶低她的小丑們出盡洋相吧。之所以這麼說,原因很好理解。當夫人在美國首演日期推遲的消息傳到華沙時,有多少人眾口一詞地斷定夫人必將在美國遭遇滑鐵盧。如今我倒是想看看這些所謂的預言家們面對鐵一般的事實將如何為他們之前的言之鑿鑿自圓其說。

盼君珍重。等我身體康復後,我會立即登上歸鄉的客輪。如果輪船沒在半途沉沒,那麼一兩個月後,我將興高采烈地與你在彼岸握手言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