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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熊

我在拔槍栓的卡嚓卡嚓聲中醒來。在朦朧的晨光中,我看見盧修斯健碩的身影正彎腰貼著長長的槍管。塞姆也醒了,聽涼棚那邊的動靜,墨西哥人好像也正在陸續起床,普萊森特小屋的窗戶裡也已亮起了燈火。這正是一天中光明之神奧爾穆茲德戰勝黑暗王子阿里門86之後隆重登場的時刻,而這一刻在我眼中總是充滿著一股動人心魄卻又難以言說的魅力,我的靈魂彷彿聽命於一個神秘的魔咒,恍恍惚惚地漫步於廣袤無垠的森林中,加利福尼亞著名的驕陽燻熱了整片天空,而我卻依舊執迷不悟地追尋那些還沒有被人類發現的昧芒大地。夜晚正緩緩褪盡沉重的黑色大氅,遠處的樹木看上去越來越清晰。一隻早起的啄木鳥用它長長的喙敲打著樹幹,彷彿在說:「篤,篤,篤,篤!別睡懶覺!山川河谷,迎來破曉!」從兩座山峰的缺口處已隱隱地浮動著熹微,正如荷馬筆下描摹的那般楚楚動人,「泛著玫瑰色紅暈的晨光」正如水流一般滌蕩著山川峽谷,將掛在橡樹葉上搖搖欲墜的朝露變成了一顆顆璀璨奪目的鑽石。美麗的大地如同一個剛從夢中醒來的少女,她一睜開惺忪睡眼,便立即換上神采奕奕的笑靨。鳥兒唱,羊兒叫,小狗歡蹦亂跳。山腰處迴盪著一聲聲熟悉的「哦喔!喔!」,那是雄山雞在呼喚它的愛侶。我們每個人的心情就像這明媚的早晨一樣燦爛。就連不苟言笑的塞姆都在哼唱著一支耳熟能詳的美國歌謠,它的副歌部分是這樣唱的,「嗨噢,密西西比,密西西比河!」我們最後將槍檢查了一遍,然後就一起出發了。

等到了石灘,我們便沿著溪流上遊方向前進。熟知地形的普萊森特和老雷蒙在前頭帶路,盧修斯和我緊隨其後,塞姆和傑克負責殿後。墨西哥人一早就離開涼棚了,有幾個往下遊方向走,另一些則去往反方向。往上游去的墨西哥人沿著溪流走了一段路後便折向山腹深處。一旦熊妄圖從山中逃跑,他們就能阻斷它的退路。按照雷蒙和盧修斯制定的作戰計劃,墨西哥人兵分兩路負責堵死山谷的兩個出口,把獵物逼入埋伏在山谷中獵手們的射程內。熊也有可能往山上逃,不過因為坡度很陡,而且也沒有樹木草叢提供掩護,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發現它。雷蒙是個身經百戰的老獵手,他告訴我們溪水流經之處有時會突然冒出一座山丘,河流因此變道拐彎,而熊也很有可能出現在這樣的山丘上。

從距離普萊森特住所三英里左右的地方,雷蒙開始仔細地觀察摻雜沙石雲母的狹窄小徑。一開始,似乎沒有什麼發現。可突然,這個老印第安人蹲下身,喉嚨口含混不清地發出了一聲「唷!」他指給我們看一枚較深的腳印,看上去它和小徑其他地方似乎不太一樣,定睛一瞧,原來那裡摻和著更多亮晶晶的雲母。我們一共看到三個腳印,不過只有兩個清晰可辨,再往後,足印便湮沒在石堆中消失不見了。可是,雷蒙卻好像能見人所不能見,這個有著古銅色臉龐、頂著一頭白髮的老人像一條順著氣味搜尋獵物的獵犬一樣,不時地彎腰蹲下,喉嚨裡不斷發出「唷!」的聲音。眼前這番景象讓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就在昨晚,他還是個坐在火堆旁的老人,靠肘部支著膝蓋才能勉強撐起腦袋,枯草一般蓬亂的白髮訴說著風燭殘年的淒涼。然而今天,他卻判若兩人。只見他用力翕張著鼻孔,像是在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炯炯有神的眼睛帶著印第安人特有的靈敏不住地東張西望,他細緻入微地勘察著腳下每一塊石頭,每一簇灌木,每一片土地,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都別想逃過他的眼睛。

我們按照雷蒙的示意,逐步靠近熊有可能藏身的山坡,一隊人馬悄然無聲地緩慢前行,唯恐一個大意打草驚蛇。耳旁只聽見小溪流過石灘時發出的輕聲細語,啄木鳥敲打樹幹的篤篤聲,還有山林中松雞呼朋喚友的啼叫聲。這是一個美好的早晨。此時,太陽已經高高地掛在天際,空氣中飄散著鼠尾草蜜糖般的香氣,可是臭鼬卻不識趣地到處散播著一股奇怪的味道。這種黑色的小動物是山中的常客,它散發的氣味原本和濃烈的麝香差不多,只不過一丁點麝香能讓人聞之欲醉,可要是量一多,簡直就能把人熏得栽個大跟頭。如果在臭鼬的巢穴上蓋房子,那簡直沒法住人,驅之不散的臭氣直往你肺裡灌,嗆得你無法呼吸,熏得你吐個不停。就連狗都受不了這股氣味,小雞仔索性直接倒地昏厥。在行進過程中,我們和臭鼬的惡臭遭遇了三四回,我想盡辦法才把一陣幾乎要衝口而出的咳嗽聲硬生生地給憋了回去。

最後,我們終於到達了雷蒙認定的那座小山,它像是一座金字塔一樣矗立在溪流中央。看來我們的獵物今天是在劫難逃了。老雷蒙指著一塊鋪滿苔蘚的大岩石讓我們看,濕潤的苔蘚層上留有斑駁的爪印,很明顯有什麼動物不久前剛從上面攀爬而過,利爪留下的刮痕處裸露著岩石表層,上面還掛著亮晶晶的露珠。雷蒙一邊指給我們看這些抓痕,一邊喃喃低語:「熊……」87我們迅速分成兩組,盧修斯、塞姆和普萊森特繞到岬角的另一邊,從那兒的斜坡上爬上去。其餘人從這一邊直接上山。山坡上密密匝匝長滿了矮樹叢,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雷蒙、傑克還有我彼此拉開約四十步的距離,艱難地往山上爬去。

現在,狩獵正式拉開了帷幕。整座山頭幽靜得如同一座墳墓。我們三人在茂密的灌木叢裡緩慢前進,就算最銳利的眼睛也無法偵探到我們的行蹤,甚至於團隊中的每個人都不曉得另外兩個的具體位置。只要隔上一小會兒,就會有人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通過觀察樹葉顫動來判斷同伴們的方位。有一次,我瞥見了傑克茶褐色的鬍鬚,還有一次,我看到了雷蒙精光閃閃的眼睛。十分鐘過去了,接著,十五分鐘過去了,可是我們爬行的距離實在有限,離山頂還有很長一段路。當我爬過一處滿是碎石的地方,腳下的小石頭開始辟里啪啦地往下掉,發出了好大的動靜,嚇得我整個人只好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等再次前進時,我比剛才更加謹慎小心了。至少半小時過去了,我開始有點煩躁起來。太靜了。我伸長脖子環顧四周,發現在我左右樹葉都在輕微地顫動著。同伴們繼續往上爬著。我忽然想如果那隻野獸就在我們附近,也許一聲尖叫就能讓它立馬現形。這話雖說沒錯,可要是熊不在近旁而是在離這裡大約六百碼開外的山頂附近,那麼還沒等我們跑上一半距離,熊就老早逃之夭夭了。

不過事實上,我的耐心並沒有經受太長時間的試煉。不過幾分鐘後山的另一邊突然槍聲乍起,緊接著響起一聲令人膽寒的咆哮聲,聲音之大幾乎連腳下的大地都為之震顫,與此同時我們聽到了驚心動魄的呼喊聲,「小心!小心!」緊跟著便是第二下、第三下槍響。我們一躍而起,以最快的速度朝著騷動處跑去。雷蒙離那裡最近,他最先到達事發地。沒有片刻猶疑,雷蒙舉起槍射出一發子彈。接下來又是兩聲槍響,熊的怒吼聲再度響徹整個山頭,另一隊人馬隨即大喊:「小心!快到這兒來!」

我和傑克一路狂奔,等跑到了彎道處終於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在我們上方,並肩而立的什魯斯伯裡兄弟正在火速調換彈匣,站得遠一些的普萊森特則沉著冷靜地瞄準獵物。一開始,我並沒有發現熊,但很快我就看到山腳下有一隻巨大無比像球一樣滾圓的灰色物體正在飛快地往山上爬。一時間,我有點搞不清狀況,原本我覺得熊應該在山頂附近,而獵人應該在山下,可情況正好調了個頭。一時半會兒也沒時間解釋眼前的情形。普萊森特再度開火,灰色的龐然大物又一次仰天長嘯,可是它攀爬的速度卻沒有絲毫減緩。傑克和我同時開槍。熊腳下一絆,隨即消失在樹叢中,可不過眨眼工夫它又鑽了出來。傑克趁熱打鐵,又開了一槍。熊應聲猛地跳起來,然後仰面倒了下去,接著從山上一路往下滾,最後掉入山腳下的溪水中。「烏拉!」我們一大隊人馬爆發出一陣如雷般的歡呼聲。我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可出人意料的是那頭熊居然又從水中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它咬緊牙關,伸出爪子牢牢抓住岸邊的草叢,想借力朝什魯斯伯裡兄弟撲過去。兄弟兩個沒有給它喘息的機會,立即朝它射擊,與此同時,傑克和我也端著手中十四發子彈連發的亨利來復槍接連向熊射出一梭子彈。就在這時,墨西哥騎士們像野獸一般嗥叫著從溪水另一頭飛奔而來,他們中的兩個人和熊之間僅一溪之隔,騎士們在頭頂上方飛旋著可怕的套索,但還沒等他們把套索甩出來,又一陣槍響結束了整場捕獵行動。獵物再度倒下,而這一次,它再也沒有爬起來。

我正準備跑過去,傑克大叫一聲:「別急!」然後我們開始慢慢地往山下走,每個人的手指都扣著扳機。當我們離獵物僅十步之遙時,大家都停了下來,如果它再度發難,我們隨時都可以開火。熊抽搐著,背朝天趴在地上,四肢癱軟。它的嘴巴往外汩汩地湧著鮮血,喉頭斷斷續續地發出死前的哀鳴。它身邊的沙石草叢沒有逃過那雙魔爪的蹂躪,四處一片殘敗狼藉。最後一刻,想必它一定怒火攻心,氣得咬牙切齒,以至於轟然倒地時雙唇緊閉,冒著血水的的嘴巴和突起的鼻端因此沾上了厚厚一層沙土。盧修斯用槍管戳了戳熊的腦袋,又補了一槍。喉頭的嗚咽終於停止了,熊的身體最後痙攣了一下,而後歸於平靜。

「夠了!」塞姆面無表情地說。

我們上前檢查,熊的屍體像篩子一樣佈滿了彈孔,其中一枚子彈打在它的右耳下方,另一枚在眼睛下面,眾人最後一輪開火更是把它打得渾身上下都是洞眼。這頭熊的個頭雖然不如之前在夏延車站看到的那頭熊大,不過在同類中也算數一數二的了,我即便用兩隻手都沒法把它的腦袋抬起來。我使勁地想掰開它的嘴唇看看它的牙齒,可它的嘴上全是血水,而且都已經凝固了。它的前爪無比巨大,我們立陶宛的白頸熊和它相比簡直就成了侏儒。

在當地,人們把美國灰熊簡稱為灰熊,而灰熊在拉丁語中的意思即為「可怕的熊」,是熊的家族中最具危險性的一員。無論它的力氣、個頭還有殘暴凶悍的脾性,都是歐洲的熊無法比擬的。灰熊很少主動攻擊人類,不過它並不怕人,在飢餓難耐的時候,也會搗毀拓荒者的小屋或木棚。當它遭遇人類,它先是呼哧呼哧地噴著鼻息,小眼睛燃燒著怒火,一旦被激怒,它便會毫不猶豫地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因為受自己個頭和體重所限,它不能像歐洲同類那樣爬樹。它身體素質上佳,耐受能力極強,即便被子彈射中後仍會絕地反擊,奮力一搏。美國人總愛得意洋洋地吹噓自己獵取灰熊的經歷,以此作為炫耀的資本。他們固執地認定無論是捕殺非洲獅還是印度虎都遠遠不及捕殺灰熊來得驚險刺激。至於我,我倒是願意相信就力氣而言,赤道以南的大型貓科動物不是灰熊的對手,但是捕獵過程中的危險程度究竟哪一方更勝一籌,還有待我親身體驗後才能給出答案。88

在仔細檢查了熊的屍體後,我們開始往回走。老雷蒙和墨西哥人留在原地剝下獸皮,割下美味的熊掌。我請他們幫忙留下熊的尖牙和爪尖。回到小屋時,雷富西奧太太已經準備好了早餐,正等著我們凱旋後一起享用。當我們談起捕獵的經過,我終於弄明白為什麼當時熊會在山腳,而獵人卻在山頂。大致情況是這樣的:盧修斯率先發現了山頂附近的熊,他朝它開了一槍並且擊中了熊的要害部位,獵物在暴怒之下像一股旋風一般猛地衝向了盧修斯,就是在那時我們聽到了塞姆驚懼的叫聲,「小心!」情急之下,盧修斯往邊上一躍,無比驚險地躲過了一劫,而失去重心的熊便一骨碌滾下了山坡。這種情況在獵熊過程中並不罕見,因為熊的後腿要比前腿長一些,所以對它們而言上山容易下山難。很多時候,它無法控制平衡,所以不是跑著而是一路滾著下山。而今天我們恰巧和這樣的意外不期而遇了。

一個小時後雷蒙和墨西哥人回來了。他們一靠近屋子,如同平地炸雷一般,所有的狗一下子吠聲大作,原來它們無比靈敏的鼻子已經嗅到了剛宰殺的新鮮肉味,這番突如其來的狂亂騷動讓聽者還以為是有人要剝去它們的狗皮才讓它們在驚恐萬狀之下發出如此驚天動地的叫聲。這天下午,為了慶祝打獵滿載而歸,薩爾瓦多兄弟們組織舉辦了一場騎馬比賽。我們所有人都聚集在一片開闊的平地上,那裡只稀稀鬆松地長著兩三棵橡樹。所有的墨西哥人都手持套索跨上馬背。比賽開始後,無論是馬匹還是騎手的敏捷靈巧都讓我大開眼界,歎為觀止。其中一位騎士扮演逃跑者,只見他整個人緊緊貼在馬鞍上,他的頭、手和腳就像長在了馬背上一樣沒有留下一處能讓套索下手的破綻。還有一位騎士在頭頂上方甩動著恐怖的套索,一邊吼叫著,一邊追趕那位逃跑者力圖把他一舉擒獲。追趕者會瞅準一個最恰當的時機,朝逃跑者甩出套索,與此同時,他身下的馬兒會立刻調轉馬頭,然後全速朝反方向狂奔。如果套索沒有逮到目標,那麼雙方就互換角色。不過一般而言,繩索都會非常準確地套住逃亡者的腦袋。要想避免被勒得七葷八素或被拖下馬鞍,唯一的辦法就是迅速讓馬掉頭,跟在追趕者身後飛奔,一旦能趕上他,就開始一場激烈的肉搏戰。這種競技遊戲對騎手來說要求很高,他們必須具備純熟精湛的騎術,手拿套索負責追趕的騎士常常能出人意料地急速轉身,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把逃跑者從馬鞍上拖下來。

在薩爾瓦多騎士當中要數傑西的身手最厲害,他大約三十歲的年紀,一副寬寬的肩膀,臉上長著一把黑鬍鬚和一雙鷹一般銳利的眼睛。在扮演追趕者時,傑西的套索只要出手,就沒有一次落空過,而當他扮演逃跑者被對手的套索套住時,他總能立刻調轉馬頭追上對方,然後將對方一把拽下馬背反敗為勝。在其中某個回合中,他讓所有人見識了什麼叫做力大無窮。當時他被兄弟多羅提奧的套索拴著了脖子,只見他輕巧地一個轉身,轉眼間便趕上了多羅提奧,隨後他伸出一隻手,就像提一捆木柴一樣把追趕者輕輕鬆鬆地按在了自己的馬背上,最後將這個可憐的「戰利品」丟在了我們的腳下。盧修斯顯然被傑西的身手激起了好勝心,他一心想在我面前表現一番,於是向傑西挑戰,要和他來一場摔跤比賽,比試一下到底誰更加神勇威猛。一開始,墨西哥人有點猶豫,不過架不住盧修斯的一再請求,最後還是同意了。不出幾秒鐘的工夫,年輕的美國佬便把墨西哥人高高舉過了頭頂,而後狠狠摔在地上,傑西的手臂都被摔傷了。

騎馬比賽結束後大家又接著玩了一場捉雞遊戲。墨西哥人從雷富西奧太太那裡借來一隻公雞,這倒霉的傢伙被捆住雙腳埋在地裡,只有腦袋和脖子露在外面。墨西哥人騎著馬輪流從距離公雞幾十步遠的地方開始全速奔跑,在經過公雞時要想辦法抓住雞腦袋把它從土裡揪出來。可憐的雞經不起幾下折騰便一命嗚呼了。又玩了幾輪後,雞腦袋落入了某位薩爾瓦多騎士手中。後來我才知道這樣的捉雞大比拚是墨西哥人最愛玩的遊戲,洛杉磯附近每年還會舉辦一次盛大的比賽,所有的墨西哥人還有城裡鎮上以及周邊農場的美國人都會聚集一處,共迎盛事。

這天晚上,普萊森特家中來了三個卡丘拉部落的印第安人,這個半開化的部族駐紮在聖安娜山的另一邊。他們像吉卜賽人一樣有著古銅色的臉龐,頭上既沒有佩戴珠鏈,也沒有插上羽毛,而是在兩側編了好多一綹一綹細細的長辮子。他們腳上穿著鹿皮縫製的軟底鞋,身上套著遮不住前胸後背的襯衣。反正他們看上去不像武士更像乞丐,而且和我在橫貫大陸旅程中見到的蘇族人沒有絲毫相似之處。蘇族人身上那種令人過目不忘的自尊、忍耐和冷漠在我們的訪客身上幾乎找不到半點痕跡。他們身上散發著一股濃烈的體味,連我們的狗都被熏得坐立不安。他們當中沒人配槍,所有的武器裝備就是弓箭和戰斧。因為他們不懂英語和西班牙語,所以我只好通過雷蒙與他們交流。這些可憐人告訴我們,他們的部落正在鬧饑荒,所以他們不得不來向白人討要一些食物。

「你們為什麼不去獵鹿和大角羊呢?」我讓雷蒙相幫翻譯。

他們中年紀最長的尤瓦卡回答說:「自打山中迎來雨季後,鹿就不再下山去小溪邊喝水了,我們又沒法子在山上逮到它們。」

「難道你們就沒有養牛和羊嗎?」

「不是沒養過,但好多家畜沒能熬過旱季,活下來的那些都已經被我們吃光了。」

「部落裡的人難道都已經流落在外了嗎?」

「倒也不是,女人、孩子還有老人仍然留在老地方,年輕小伙子外出給白人打工。」

我給了他們一些煙草和威士忌,同時問他們借來弓箭,或者說,拿我的刀換來了他們的弓箭。尤瓦卡教我如何射箭,然後和我一起來到橡樹林中,輕輕鬆鬆射下了幾隻啄木鳥和松雞。我也按捺不住,想一試身手。比起餓得有氣無力的印第安人,我手中的弓倒是拉得比他們滿,可是我射出的箭好像總是差了口氣,在離目標尚有幾碼的距離便一頭栽下來,而身邊的尤瓦卡基本上「彈」無虛發。我很想和印第安人多一會兒,於是問他們什麼時候會再過來。

「一個月後吧。」他們回答。

「那我能去你們那兒嗎?」

「當然可以!我們非常歡迎。白人兄弟經常和我們一起在峽谷裡打獵,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白人還會坐在我們的篝火邊,和我們一起抽上一支煙,卡丘拉部落裡沒人會動他一小指頭。」

這時,盧修斯像是聽到了我們的談話,於是走上前來問:「什麼,你想住到他們的茅草屋裡去?」

「嗯,是的。」

「難道你不怕?」

「他們不會真的對我不利吧?」

「他們敢!要是哪個紅毛敢動這個念頭,老子把他腦仁給打出來!」

「我也這麼想。」

「就是這話!不過就怕你沒法子對付另一個敵人:虱子。要是我口袋裡的錢和這些紅猴子頭上的虱子一樣多,那我準保能在舊金山開一家銀行了。天地良心!這可是我的經驗之談。」

我不得不承認盧修斯的話一下子澆滅了我渴望和印第安人共同生活的滿腔熱情,甚至於有那麼一刻,我對他們的同情心都不如一開始那般強烈了。不管怎麼說,可憐之人多多少少都有可恨之處。以北方草原為家的印第安部落和像南部的阿帕切族和科曼奇族至少知道如何保全自己,直到現在他們依舊具備一定的實力抵抗白人侵佔土地。然而加利福尼亞的印第安人卻已經放棄了戰鬥。沒有人聽說或知道他們的存在。最好的證據就是在我動身前往山區的時候,許多加利福尼亞人都拍著胸脯向我保證,說加州已經沒有野蠻的印第安人了。毫無疑問,如今我們在境內看到的已經只是印第安人殘部游勇。他們藏匿在無路可尋的深山老林和荒漠草原,曾經叱吒風雲的勇士們的後代如今卻像浮萍一般漂泊無根,只能依靠飼養牲口和打獵謀生,靠採摘野地山林中的漿果野菜勉強果腹。他們不再受人迫害驅逐,因為他們已經手無縛雞之力。一到秋天,有些半開化的印第安人便會跑去給白人當幫工,在果園裡摘葡萄,拿到的薪水不是用來買些紅色布料,就是用來買酒。可是對於那些尚未開化的印第安人來說,他們卻夜以繼日地遭受著飢餓的折磨,只有老天才知道他們是怎麼一天一天挨過來的,特別是在聖貝納迪諾山脈的這一邊沒有水牛棲息,而水牛是印第安人部落的主要食物來源。

雷富西奧太太給那些可憐人一些醃豬肉和豆子吃。等到夜幕降臨,印第安人在樹林裡找了一個地方落腳。第二天早晨,他們便走了。

而我們也只比印第安訪客多逗留了一天。好客的主人普萊森特帶我們參觀了他的養蜂場,這些小蜜蜂為他們一家帶來了相當可觀的收入。我們看到在一片開闊地帶豎著一排木頭支架,上面整整齊齊排列著兩百多個白色的蜂箱。每個蜂箱中有十一個巢框,蜜蜂就在巢框上分泌蜂蠟,修築巢脾,釀造蜂蜜。蜂窩一旦造好後就不會輕易破損,這樣一來蜜蜂就可以將分泌蜂蠟的時間節省下來專心釀蜜,蜂蜜的產量也因此翻倍。採集蜂蜜的方法也很有意思,有一種機器專門用來完成這道工序。首先,將一格築滿蜂巢、沾滿蜂蜜的巢框放進一個圓筒,然後高速旋轉圓筒,在離心力的作用下,巢框上的蜂蜜被甩得乾乾淨淨,一滴不剩地全部掉進圓筒裡,而巢框上的蜂巢卻完好無損。等採集完畢,巢框又被放回蜂巢,勤快的蜜蜂不久又能將巢框填滿。蜂蜜的產量相當驚人,就算是淡季,這兒的產量依舊是波蘭的五倍之多。究其原因,大致有二。第一,在氣候溫暖的地方,蜜蜂的產蜜活動更加活躍頻繁;第二,波蘭的蜜蜂在長達好幾個月的冬季蟄伏期中自己要消耗大部分的蜂蜜,而加利福尼亞的蜜蜂卻是一年到頭不停地採蜜。這裡不管是夏天還是冬季,山坡上一直開滿了鮮花。就口感、香味、透明度而言,加利福尼亞蜂蜜甚至勝過了歐洲最出名的立陶宛蜂蜜。

總而言之,這裡的人們不像在波蘭依舊依靠天然蜂巢養蜂,而是運用了各種先進的技術和方法。雖然交通不便限制了養蜂行業的發展勢頭,但是自從所有的養蜂人自發加入「加利福尼亞養蜂協會」後,他們的蜂蜜就可以直接運往利物浦,從而消除了中間商的層層盤剝,而他們的收入也隨之穩步增長。人們期待著有朝一日養蜂業能成為美國最賺錢的一個行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