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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掠影

大理石、青銅雕像、地毯和鏡子絕對是裝點美國旅館缺一不可的四大法寶。和銀行、郵局一樣,旅館毫無爭議地躋身於紐約最漂亮的建築行列中。除了臥室之外,旅館裡還設有多間寬敞的會客廳供旅客接待訪客,而女眷們則可以隨時享用裝飾奢華的梳妝室。我逗留數日的中央旅館其規模之宏大幾乎可以同一座小型城市相媲美。每當夜幕降臨,旅館裡的常客或過客,還有紐約城裡眾多的市民都會聚集在旅館大廳裡,有人讀報,有人會客,有人優雅從容地吸上一支雪茄,有人不拘小節地大嚼煙葉,還有人躺在搖椅裡優哉游哉地顛來晃去,頗有一點偷得浮生一刻閒的味道。

中央旅館坐落在百老匯大道上,這是紐約最熱鬧繁華的街道,無論是長度還是寬度在城中都是首屈一指的。因為抵達紐約時已經入夜,不再適宜到處閒逛,所以我和同伴只好在旅館裡四處溜躂。走著走著,我們便來到了餐廳。眼前的大堂無比開闊,可同時容納數百位客人用餐。整間餐廳佈置得富麗堂皇,可惜,俗麗有餘而雅韻不足。支撐天花板的石柱既粗且短,偌大的空間也因此顯得侷促逼仄,置身其中,不免感到幾許壓抑。環抱餐廳的巨大雙開門一通到頂,乍眼望去竟讓人想起了鄉村農場裡粗頭笨腦的大穀倉。

旅客們每天都會到樓下的餐廳用餐。在美國旅館,你無須為餐點埋單,因為這部分開銷已包含在房費中。旅客每天可在餐廳裡免費享用五次餐點,不過大多數客人主要還是在這裡解決三頓正餐。就餐時,一桌的客人們像是舊相識一樣相談甚歡,不過僅此而已,一旦面前盞空杯盡,他們便會立即起身離去,既不會等候同桌的食客,也不會因為他們的陪伴而特意致謝1。女士們經常光顧餐廳,而且總是獨來獨往。事實上,許多女士都獨自出門旅行,即便是待字閨中的少女,身後也鮮有年長的婦女亦步亦趨地隨行伺候。女士們身上的華服簡直美輪美奐,其精工細作的程度幾乎能讓歐洲任何一個地方的裁縫都自歎弗如。就餐時她們都不戴帽子,故而放眼望去餐廳裡就像正在舉辦大型私人家宴一樣隆重而正式。這裡的侍從基本上都是黑人,客人們從來不給他們小費。當地的服務行業一般都僱用有色人種,因為他們的勞動力相較白人要廉價許多。每張餐桌邊上都站著兩三個黑人侍從,每個人都長著黑羊般的腦袋。他們彬彬有禮,手腳麻利,身著燕尾服,繫著白色領帶,配上這一身行頭,黑人侍從即便談不上英俊瀟灑,也端的教人眼前一亮。他們的工作並不複雜。按照美國人的飲食習慣,盛滿各種菜餚的瓷盤被一次性端到客人面前。於是,桌上一溜排開了琳琅滿目的湯、肉、魚、蛋、布丁、西紅柿、土豆、冰激凌、草莓、蘋果、杏仁、咖啡,簡而言之,就是花色齊全、份量簡約的食物大薈萃。至於哪一道是頭盤,哪一道是主菜,那就全憑個人喜好了,想吃什麼,盡可以無所顧忌地大快朵頤,全然不必擔心因為禮儀不周或吃相不雅而招致四面八方投來鄙薄苛責的目光。整個就餐過程中身材高大的黑人始終盡忠職守地杵在你邊上,那感覺有點像是劊子手寸步不離地看押著臨刑的囚犯。每當你端起杯子啜上一口,他就像條件反射似的立即往你的杯中添滿冰水,對於你的任何要求他都會以不變應萬變的方式回應道:「好的,先生!」於是你一邊「享受」著機械刻板的服務,一邊品嚐著冷冰冰、硬邦邦的食物,即使在一流的餐廳裡,情形也不會有多少改觀。美國飯菜口味之糟糕世上絕無僅有,它從不會為你的營養、健康著想,只會挖空心思地想盡辦法讓你能夠風捲殘雲般地消滅眼前的食物以便盡快回到工作中去。所有一切彷彿都唯速度馬首是瞻,只有晚餐多少花了一些心思,而這也是托了公司五點下班的福。

入住旅館的第二天,我沒有效仿之前華沙某位女同仁的做法,把自己關在閱覽室裡埋頭編撰美國風俗習慣的文章(她似乎天生就有閉門造車的才能2),而是走出旅館,打算至少走馬觀花地瀏覽一下城裡的風土人情。前一天晚上,我一夜無夢,睡得分外香甜,絲毫沒有體驗到那位女同仁筆下所描述的驚心動魄。據她所言,她來美國的頭幾個晚上幾乎成宿無法入睡,屋外到處都是辟里啪啦的槍聲,聽上去美國人似乎對深夜喋血街頭這碼事情有獨鍾。然而,現在我卻不由得開始懷疑那位女同仁耳朵裡聽到的動靜究竟是血腥殘酷的社會現狀的真實反映,還是僅僅出於她天馬行空的想像力。我沒有太過糾結於這個問題的答案,而是迫不及待地一頭栽進旅館外的世界,準備在這座城市裡盡情暢遊一番。

可惜紐約非但沒有讓我心醉神迷,反而大失所望。歐洲的每一座城市都有幾處不容遊客錯過的標誌性景點。在巴黎和倫敦,名勝古跡如同恆河沙數;在維也納有聖斯蒂芬大教堂3;在柏林有考爾巴赫4;在布魯塞爾有威爾茲和聖米歇爾大教堂5;在威尼斯有名聞遐邇的水道;在羅馬有教廷和古羅馬競技場;在科隆有舉世聞名的科隆大教堂;在克拉科夫有瓦維爾和馬特伊科6。還有華沙,那個讓人愛恨交加的地方!一方面,那裡有的是天花亂墜的美好意願,瞅著滿地西瓜不撿、抱著芝麻綠豆不放的首腦領袖,世上最擅長搬弄是非的精英棟樑,象徵著王朝統治的撒克遜花園7,還有漏洞百出、形同虛設的社會福利制度。而另一方面,華沙的每一樣東西又無不浸透著傳統的濃墨重彩,幾個世紀的風雲滄桑從城堡的壁壘之上睨視著芸芸眾生,每一堵牆壁、每一塊磚石都與歷史澆築為一體;每一道縫隙、每一個角落都彰顯著民族精神以及發端於歷史黎明的高貴品質。然而,所有這一切你都無法在紐約尋得半點蹤跡。這個城市的觀光勝地只限於旅館和銀行,換言之,你在這裡看不到一座紀念碑或一處歷史遺跡。若想探古尋幽,那你只好動身前往華盛頓,而在紐約,你只能看到滿大街的商人。生意、生意!從早到晚除了生意還是生意,這就是你在紐約所見、所閱、所聞的一切。城市裡居住著的似乎不是一個特定的民族,它更像是一個由商人、實業家、銀行家、政府官員組成的共同體,一個兼容並蓄的世界大市場,你會感歎其海納百川的宏偉規模,生機勃勃的運轉模式,以及先進發達的工業文明,但你也會因為它單調乏味的生活方式、唯利是圖的生活理念而感到百無聊賴,無所適從。當你想要描畫這座城市時,你竟不知該從何處落筆,你也不知道應該站在哪個視角,秉持怎樣的標準去觀察、研究這座城市。每一條街道就是另一條的翻版,街上擠滿了私人坐騎和公共馬車,到處都是嘈雜紛亂的人群。行人們個個神色焦灼,步履匆匆,彷彿所有的理智與淡定都已抽身離去,他們就這樣被躁動和狂熱牽著鼻子,急不可耐地趕往四面八方。你會發現這份焦躁無處不在,甚至連房舍、街道、人行道的開挖建造也透著一股刻不容緩的態勢,往往一處未及完工,另一處已著急慌忙地掘地打樁了。比如百老匯大道上有一幢白色大理石打造而成的旅館,緊挨著旅館建有一排紅色磚房,再往前一些你會看到一堆焦黑的殘垣斷壁。就在昨晚,那裡剛發生了一場火災,可今天,一棟嶄新的房屋已經拔地而起。如果明天又一場大火將它付之一炬,那麼後天肯定還會有一棟新屋緊跟著破土而出。

在遠處的教堂裡,人們扯開嗓門讚美恩主,歌功頌德;換一個地方,你會看到虔誠的信徒渾身顫抖,誠惶誠恐;隔著幾條街,另一座教堂裡的人們畢恭畢敬地依循天主教的儀式頂禮膜拜。但是現在,所有這些教堂都大門緊閉,為什麼?因為今天是工作日,所有人都忙著做生意、談業務,日理萬機的他們實在抽不出空約見主祈禱懺悔。無論從建築規模還是建造年代上看,這些教堂都顯得平平無奇,絲毫沒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這不禁讓人心生疑竇,莫非連教堂都是一夜速成的產物?教堂旁邊是一片佔地不大的公墓區,比起其他地方,或許也只有這裡才能讓人們從夜以繼日的勞碌奔波中徹底解脫,真正地息勞歸主。街道更遠處有幾家棺材鋪,主要經營棺槨和墓碑生意。

在另一條街上有許多商店櫥窗,裡面陳列的商品件件寶光燦爛,無比張揚地展現著其不菲的身價。從物件的陳設擺放上能看出設計者的確花了不少心思,可是整體效果依舊俗不可耐。櫥窗前的人行道上到處都是一堆堆的垃圾,街上滿是泥濘,污穢不堪,路面的磚石鋪得高低不平,低凹處積著一個個黑黢黢的泥水潭。堵塞的下水道一直乏人疏通,所以雨水永遠無法將髒亂的路面沖刷乾淨。大街上隨處可見殘如敗絮的報紙,被行人踩得稀爛的果皮。滿載貨物的貨車、金碧輝煌的私人馬車還有裝滿乘客的公共馬車把道路填塞得水洩不通。幾頭無主的流浪豬耷拉著傷痕纍纍的耳朵泰然自若地徜徉在車水馬龍中,而像這樣視死如歸的豬絕非少數。「在這兒,有一頭孤獨的豬正堅定不移地朝著家的方向走去,」狄更斯曾這樣描寫過以豬為主角的紐約街景,「它只有一隻耳朵,在漫遊途中不幸和同伴走失,隨後加入到一群流浪狗的行列中,而事實證明,沒有同伴它一樣可以過得很好。它到處遊蕩,四海為家,那種怡然自得、從容不迫的風姿不禁讓我們想起了走在歸家途中的俱樂部會員。每天早晨,它按時離開留宿地,義無反顧地投身於城市的茫茫人海中,逍遙自在地度過漫漫長日,等到了晚上,他就像是吉爾·布拉斯8那個神秘莫測的主人一樣雷打不動地出現在自家門口。它是一頭無拘無束,大而化之同時又寵辱不驚的豬。它交遊甚廣,認識許多氣味相投的豬們。它不願大費周章地停下腳步,正兒八經地寒暄攀談,通常它只須一番打量就能判斷出對方是否是同道中『人』……」9

比起狄更斯初到紐約那會兒,現在漫步街頭的動物數量一定少了許多,然而即便是在今天的紐約,尤其在下東區,你和動物們擦肩而過的次數肯定大於你在十座歐洲城市與其同類邂逅次數的總和。總之,我平生從未見過比紐約更雜亂無序的城市,而且我敢斷定,華沙市政當局如果想就烏七八糟的市容同紐約一較高低,那麼無論它花多大的力氣也是白搭。在髒、亂、差的榜單上紐約鐵定獨佔鰲頭。這也難怪,誰讓人家天生就佔了先機——紐約是一座人流量與物流量都大得沒邊的港口城市。不過話說回來,世界上也確實沒有哪座城市能像紐約那樣在市政管理和公用事業維護上捨得投入如此巨大的人力和物力。然而不巧的是,就同其他各國政府一樣,紐約市政當局也是碩鼠當道,而且其胃口之大、手段之高明讓歐洲的腐敗者們自慚形穢。打個比方,如果歐洲某個城市蓋起了一座市政大樓,當地的官員會想辦法讓這座大樓衍生出自家的一棟宅院,可要是換成紐約的同行,他斷不會只滿足於小小一棟宅邸,如果市政大樓不能為他催生出一座私人山莊,那他寧願冒著山莊「死於難產」的風險也要將中飽私囊的「宏圖偉業」進行到底。在紐約,所謂公款與公共福利無非就是那些想要趟過泥沼卻又不想濕鞋的人用來抹在鞋底的那層欲蓋彌彰的油脂。之後我會再度提及此類貪贓枉法的社會現象以及導致這些現象出現的原因。不過現在還是讓我言歸正傳,繼續向各位介紹這座城市。

現在,我們正沿著百老匯大道接著往前走。離市政大樓不遠處聳立著雄偉的郵政大廈,裡面配備的先進設施讓其他國家望塵莫及。所有的大商號、大公司以及有錢人都擁有自己專屬的編號郵箱,他們每天都可以通過這個郵箱收取信件、包裹甚至錢款。在銀行也設有類似的服務。只要每年支付一定的租金,客戶就能進入一個由鐵將軍把門、花崗岩砌成的地下金庫,租用一個自己專享的鐵抽屜,在裡面存放重要的文書、黃金、珠寶以及諸如此類的貴重物品。抽屜的主人來去自由,想取走或放入多少物件全憑個人意願,他也可以隨時剪去存放其中的債券息票以兌換利息。簡而言之,雖然他將錢存入了銀行,但他依舊是這筆款項的絕對主人,完全可以自由控制錢款的進出。重重門鎖、堅固的鐵柵欄,再加上訓練有素的保安,所有這些都讓盜賊望而卻步,由此確保客戶的財產萬無一失。另外,客戶也不必擔心他的家當會在火災中灰飛煙滅,因為這裡所有的銀行都是用經得住烈焰炙烤的巨石蓋建而成的。

在市政大樓附近有一個廣場,環繞廣場建有一排磚房,眾多具有影響力的報社,比如《先驅報》、《論壇報》、《紐約時報》還有《國家報》就坐落在那裡。這些報紙每天的發行量高達好幾十萬份,而讓它們成批面世的印刷設備對於整個歐洲而言還是一個聞所未聞的新生事物。貝內特家族擁有的《先驅報》被公認為是美國最出色的日報,該報業集團僱有成千上萬名員工,每年能創造數以百萬美元的收益。《先驅報》的編輯團隊中沒有一個是等閒之輩,對於這些真正的無冕之王,就連國會和總統都不得不另眼相看、小心應付。每天,無數的電報線將無數條新聞從全美以及世界各地傳送到報社。不單單是《先驅報》,還有《論壇報》和《紐約時報》(該報的發行量在很久之前已經超過了英國與之同名的報紙10),它們對於歐洲新聞事件的報道之迅速、之準確,比起歐洲本地的報業有過之而無不及。

重金聘用的報道大軍駐紮在世界的各個角落,他們伸展著敏銳的觸角不分日夜地捕捉著空氣中的異動,每一個值得關注的事件都逃不過他們的火眼金睛。這裡任何一家報刊的周印刷量遠遠超過華沙所有報紙一年發行量的總和。在《先驅報》的記者中甚至有像斯坦利11這樣不同凡響的人物,在貝內特家族的大力資助下,此時此刻他正深入廣袤的非洲大地,站在了報道的最前沿。美國人甚至誇口說許多歐洲的大使、政要都在扮演著通訊員的角色,為美國的報刊輸送當地的政治要聞。當然,這種說法未免有些言過其實,但美國報刊其新聞覆蓋範圍之廣、影響力之大從中也可見一斑。

然而,就文學性而言,美國的報紙比起歐洲的同業就要相形見絀許多。在歐洲,只要是見諸報端的文章無不文情並茂,但美國的報業並不特別看重文采。相較於錦繡流麗的辭藻,他們更加注重新聞的內容,而即時性與精確性更是他們追求的首要目標。故而,這裡的報紙其實就是一種媒介,它無法成為文人墨客圍爐而坐的那盆激盪人心的炭火。記者的個性湮沒在了龐大繁雜的報業機構中,他們只是拿錢做事的僱員。誠然,總體來說,他們每一個都承擔著繁重的工作,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可就個人成就而言,他們不會因為一支生花妙筆而成名成家。

美國報業和歐洲報業的一個主要差異就在於前者對新聞稿件的政治性與信息量的要求遠遠高於文學性,而美國的新聞業也精準地反映了公眾的需求,大眾希望能在報紙上看到關於政治、工業與商業方面的最新動向,至於文章是否具有精妙的文辭、優美的文體、斐然的文采,則不在他們關心之列。

另一個顯著的不同就是報紙在兩地民眾的日常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大不相同:在波蘭,閱報純粹是為滿足精神上的渴求,而絕大多數波蘭人早已將之視為一種奢侈享受,故而毅然決然地和報紙劃清了界限;而在美國,讀報就像吃飯一樣成為了每個人一天中最基本的生活需求。這也就充分解釋了為何美國會有數以百萬的報刊讀者,為何成千上萬的報紙不僅出現在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就連在昨天剛剛初具規模的新興小鎮上報紙也一樣成為了人們必不可少的生活必需品。

讓我們暫別報社,走進一條雖然狹小,但其存在意義甚至超越了百老匯大道的著名街道——被稱為「銀行一條街」的華爾街。一大清早,這裡就已經人頭攢動。短短一條小馬路卻堪稱富可敵國。每年,華爾街銀行的交易量總額高達1700億法郎。如果對這個天文數字缺乏概念,那麼我們不妨回憶一下俾斯麥曾妄想通過強征巨額賠償從而讓法國一蹶不振,而當時賠款的數額僅為50億法郎12。從外觀上看,華爾街貌不驚人,若說有什麼能讓這條街顯得不同一般的話,那也許就是蜂擁而至的人群。他們個個滿臉興奮,彼此簡短地打個招呼,匆匆聊上幾句,隨後便腳不沾地地奔赴各自的戰場。顯而易見,這裡正有重大事件發生,重要到關乎眾人的身家性命。

除了銀行之外,華爾街上還有許多證券交易所,不過,或許將其稱之為收治財迷的瘋人院更為恰當妥帖。只消看一眼交易所裡的情形,任何一個冷靜穩重之人都會大驚失色。這裡人聲鼎沸,振聾發聵,就好像是一場惡戰迫在眉睫一般。眼前晃動著一張張漲得通紅的臉,耳朵裡聽到的全是聲嘶力竭的叫喊聲,這裡沒有人穩穩當當地走路,所有人都處於奔跑狀態,他們一邊揮舞著拳頭,一邊像著了魔似的大喊大叫,每個人都憋足了勁以寡敵眾,恨不得自己那一嗓門能力壓群雄。不明所以的人會以為他們肯定是患上了某種無法醫治的瘋病,照這樣下去,真讓人擔心他們非殺了彼此不可。誰會想到眼前這一幕不過是一種商業交易的方式,所有這些吼叫、揮拳其實只是為了讓別人能更好地理解自己的意圖而已!當交易所的主管最後打鈴宣佈交易結束時,同樣是這些人,眨眼工夫他們身上的歇斯底里就被友好平和取而代之,彼此挎著胳膊離開了不見硝煙的戰場。

除了銀行、證券交易所、黃金交易室,以及糧食、木材、棉花期貨市場,華爾街就再也沒有什麼地方值得你駐足停留了。

現在,我們正沿著街道向港口走去。那裡雖不及市中心熱鬧,但混亂的場面倒是更勝一籌。路上的淤泥厚得讓人無處落腳,要想穿過馬路簡直難如登天。相較於城市的其他地方,你會在那裡看到更多的黑人。他們受雇充當車伕、苦力、裝卸工,或承擔著其他體力勞動。黑人們大都穿著長褲和法蘭絨襯衣,這些人的頭髮與我們的不太一樣,有點像一粒粒貼著頭皮的小羊毛球,面對這種髮型,梳子和剪子顯然找不到任何用武之地。他們中有些人在幹活,另一些則雙手插在褲袋裡無所事事地站在屋前,使勁地嚼著滿嘴的煙葉,目光呆滯地看著過往的行人。黑人的長相實在讓人不敢恭維,他們穿著邋遢,舉止懶散。黑人婦女更加令人側目。判斷黑人是男是女的依據不在面容而在穿著,因為他們都長著一色一樣扁而寬的塌鼻子,又短又怪的頭髮,還有一身黑不溜秋的皮膚。這些黑人「女士」和她們的男性同胞一樣髒。她們不戴帽子,而且不用手,而是用腦袋運送著各種包裹、商品、容器甚至食物。只要是白人用手的場合,黑人一般都會動用自己的腦袋,從身體構造而言,這顯然也是最堅硬結實的部位。我曾見過一個黑人婦女將買來的橙子擱在她那頭亂蓬蓬的頭髮裡,那枚橙子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來回晃個不停,不過周圍又粗又硬的卷毛一直庇護著它,愣是沒讓它從腦袋上掉下來。當她注意到我正盯著她的腦袋和那顆岌岌可危的橙子一個勁猛瞧時,這位黑人「姑娘」一邊平衡著腦袋上的橙子,一邊跳起了一段快步舞。一曲舞畢,她大喊一聲:「還不賴吧,先生!」接著就衝著我露出了一排飽滿珵亮的白牙。喊完一嗓子後她就走開了,看上去對自己剛才的表現頗為自得。

與黑人們毗鄰而居的是眾多貧困的移民,他們落腳的地方狹小擁擠,衛生條件極差,生存狀況之惡劣簡直難以形容。他們都聽信了美國遍地是黃金的傳言,於是傾其所有換來船資漂洋過海來到這裡。確實,在美國討生活比在他們的家鄉要容易許多,可是這種情況只限於美國中部和偏遠的西部。另一方面,紐約已經人滿為患。故而,那些掙扎在社會最底層的移民在存夠錢買上一張去內陸的火車票之前,就紛紛倒在了飢餓、寒冷和絕望中。眼前的情景讓我想起了倫敦的貧民窟,唯一的不同就是這裡還要髒上百倍,因為此處的居民是來自各個國家的赤貧階級,他們是窮人中的窮人,處境比倫敦的貧民更加糟糕。各種各樣的疾病,無論會不會傳染,都一視同仁地屠殺著這些一無所有的可憐人。如果他們可以去西部,進入那些人口稀少甚至人跡罕至的州界,那麼他們不僅能在美國安身立命,而且也能通過自己的勞動為這個國家的建設和文明的發展做出貢獻。

還有一個自救的途徑就是入伍參軍,但能依靠此法脫離苦海的人數極為有限。首先,美國的軍備人數限額只有25000人;其次,只有那些沒有家庭負累的年輕人才有資格入伍。所以,絕大多數移民只好過著沒有穩定工作,也沒有固定收入的生活,他們遠遠地望著錦衣玉食的百萬富翁,目光裡有艷羨也有嫉恨,要知道富人們擁有的家產數額之龐大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們的計算能力。貧富懸殊導致許多窮人鋌而走險,他們中的確有人不惜違法亂紀以謀取錢財,但另一些人,據我所知,就是想借這個機會被送入監獄,因為在那裡他們至少不必過著風餐露宿的日子。

這些不幸的人絕大多數來自愛爾蘭,據說他們在美國的人數已近千萬。無論從他們的穿著,更確切地說,從他們的傳統服飾,深邃的藍眼睛,漂亮的金髮或烏髮,健碩的體格,還是蓋爾人特有的熱烈奔放的語言和手勢,你都能輕而易舉地將他們和其他移民區分開來。這些特質與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國民特性截然不同,你幾乎不可能將二者張冠李戴。愛爾蘭人愛酒如命,嗜賭成性,行為處事隨心所欲,毫無節制,而且他們脾氣火爆,只要一言不合,立即就會拳腳相向。若不是因為宗教信仰從未捨他們而去,愛爾蘭人在美國的犯罪率也許會更高。好在他們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為了能在死後去往「眼觀美景、耳聽仙樂」的極樂世界,許多人甘願默默地忍受著塵世間無盡的苦痛折磨。

在西部諸州同樣有許多愛爾蘭人,但他們的境況與在紐約同胞的悲慘境遇有著天壤之別。有的人自給自足,生活安定;另一些人已經為自己掙下了一份殷實的家業;甚至還有人的身家已逾百萬。他們樹立了宗族團結的典範:互幫互助,聚居一處,並且在參政投票選舉中一致行動,即遵照牧師的意志作出統一選擇。他們從未忘記自己的民族歸屬,也從未將故鄉拋之腦後,他們熱愛愛爾蘭,仇視英格蘭,即便歲月更替,物換星移,祖先的愛憎分明傳承至今。愛爾蘭人在美國建立了一個不容小覷的群體,日後,它所具有的能量、所發揮的作用更加不可估量。

之所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主要是基於愛爾蘭人在美的人數持續激增的緣故。他們就像兔子一樣一窩窩地繁衍後代,而美國本土居民的情況恰恰相反,每戶家庭通常只有兩個孩子,最多也不會超過三個。盡忠職守的愛爾蘭父母認為孩子是上帝恩賜的禮物,於是他們像播撒罌粟籽般地把孩子們一個接著一個帶到世上。「每年生個先知」,他們身體力行著這句老話,於是年復一年,愛爾蘭人在北美大地上迅速地生根發芽、開枝散葉。

愛爾蘭人無與倫比的生育觀讓美國坐收漁翁之利,因為要想實現國家利益就必須具有源源不斷的勞動力來開拓這片遼闊荒涼的疆域。愛爾蘭群體在美國的建設與發展中所起的作用無法取代。然而,佔盡便宜的美國人甚至還沒有意識到這個群體為他們帶來的好處,以及在經濟建設中所發揮的不可或缺的作用,或者說雖然有所認識,卻沒有因此心懷感激。愛爾蘭人為這個徹頭徹尾的拜金主義社會注入了某種理想主義色彩,並使兩者平分秋色,和諧共存。我知道這個觀點一定會讓我那些抱有實證主義觀念的同仁們嗤之以鼻,但是我依然堅持我的看法。誠然,過度的理想主義傾向對於任何一個社會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它會助長虛無縹緲的空想,催生眾多政界的堂吉訶德,遇到困難便指望神靈伸手搭救,身處寒冬只會唉聲歎氣,眼巴巴地坐等春日來臨,然而真到了春季,他們依舊遊手好閒,軟弱的意志、窮困的處境沒有絲毫改變。以上所述都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但是任何片面、極端的思想都會帶來惡果。以華人為例,他們是一個摒棄了一切理想主義的民族。現實主義在他們身上已經進化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它是如此深入人心,已然滲透到了民族血液之中,於是極端的現實主義掐斷了所有社會變革的萌芽,斷送了一切偉大思想的前途,而為了注入新鮮的血液、革新的理念,歐洲人即便拋頭顱、灑熱血也在所不惜。當一個民族拋棄了夢想,那麼他們無論在社會事務,還是在科技、藝術領域裡都會同時喪失創新精神與進取心。一言以蔽之,他們掐滅了夢想的火種:創造力。

也許,一個民族的特性無形中決定了一個民族的命運。然而,這些代代傳承的特質並非唯一的主導因素,就像民族性可以影響文明的特質,反過來,無論好壞與否,後者也一樣會對前者產生作用。在我看來,雖然美國人身上確實具有諸多優秀的品質,但他們同樣也在創建一種片面、極端的文明,而愛爾蘭人的民族特性恰似一貼能起到中和作用的良藥,對於美國的社會福祉而言是很有必要而且也是絕對有利的。

然而,愛爾蘭人也有自己的弱點。首先,他們懶得出奇,特別是來美的第一代移民。其次,要論爭強鬥狠,美國人絕不是愛爾蘭人的對手,而且愛爾蘭人總是唯恐天下不亂,一門心思地熱衷於政治動亂。這樣的性格在任何一個地方,特別是在一個共和制的國家必然會被視為社會不安定因素。另外,由於他們對牧師言聽計從,沒準日後會組建一支強大的牧師黨。對於任何一個國家而言,此類黨派的存在無疑會造成極大的社會危害,因為在他們眼裡,自己的集團利益高於一切。假以時日,像這樣一教獨大的黨派也許會破壞目前眾多教派和諧共處的安定局面。

還是讓我們再度回到紐約城內。雖然這裡沒有歷史紀念碑,沒有宏偉的聖殿、教堂、美術館或博物館,雖然這裡髒亂無序,所有的一切都毫無品味可言,然而無論你會因此留下一個多麼糟糕的印象,不可否認,紐約依舊散發著其獨特的魅力。而其中讓人感觸最深的就是勢如破竹的工業發展,勇往直前的創業精神和市民們風風火火、使不完的幹勁,這一切的一切無不昭示著這座年輕城市與生俱來的蓬勃朝氣。

紐約之所以能形成一日千里的發展態勢並成為世界矚目的商業中心,其優越的地理位置絕對不是唯一的原因。里約熱內盧和布宜諾斯艾利斯同樣佔據地理優勢,就商業發展前景而言就算比不上紐約,至少也是旗鼓相當的。然而它們的重要性卻不及紐約的十分之一,原因很簡單,無論在創業精神還是活力幹勁上他們都無法與美國佬相提並論。目前,在紐約、布魯克林區和澤西城生活著100萬人。如果沒有什麼不期而至的重大變故,五年之後,紐約的人口將趕超倫敦與巴黎的人口總和。

短短五天的停留使我無法細緻入微地觀察這座自詡為「帝國之都」的龐大城市。但是,我還是遊覽了其中幾個最主要的地區,而這已足以讓我窺一斑而知全豹了,尤其是當我肯定其他地方都大同小異,無非是彼處更加乏人管理、更加亂七八糟而已。一個極端的例子就是大街上經常能看到動物的屍體,而那些揣著一顆火熱事業心的青年才俊們不放過任何一個打廣告的機會,所以就連腸穿肚爛的動物腐屍上都貼滿了小傳單。這雖然不是我親眼所見,但我確實在哪裡讀到或聽人說起過這一番無與倫比的紐約街景。

在紐約的城市公共設施中比較值得一提的是中央公園。它坐落於百老匯大道,對於紐約的意義就像布洛涅森林公園之於巴黎一樣。它和大多數城市公園沒有什麼區別,但在我心目中,它無法與倫敦的海德公園和柏林的蒂爾加滕公園相比。而且它的人流量也不及兩者,因為在工作日紐約人要埋頭處理大小業務,無暇在公園裡閒庭漫步,而週日,按照美國人的習俗,他們都愛待在家裡打發時光。

在所有的教堂中,除了布魯克林的教堂(該地區被稱為「教堂之城」)之外,沒有一處能讓遊客留下深刻印象。其中最著名的是建於英國殖民時期的三一教堂。主體建築佔地頗廣,高聳的尖塔屋頂有那麼一點似是而非的哥特式建築風格的影子。教堂的四周是一個小規模的公墓區,如今雖然已不再有新的逝者安息於此,不過你還能在這裡看到幾位美國著名人士的墓碑。

據我所知,無論在紐約還是其他城市,美國沒有一座符合嚴格意義上的國家劇院。當然,劇院還是有的,而且幾乎座座都是宏圖華構,高堂廣廈,但是在那裡登台的演員和歌唱家大部分都是砸下重金從歐洲請來的名角大腕。甚至舞台上演出的劇目都出自歐洲劇作家的筆下。雖然美國原創的劇本偶爾也會被搬上舞台,但都是平庸之作。每一齣劇目的開頭都牽強拙劣,注定之後的情節發展也難以引人入勝。

不僅僅是紐約這座城市,就連它的市民也乏善可陳。坦白說,他們身上具有許多美德,但只有在深入交往後你才有機會發現這些閃光點。他們大都舉止粗野,缺乏教養,言行中還帶有許多令人不快的習慣,這一切都讓歐洲遊客瞠目結舌。自然,許多一直在歐洲遊歷或者大半生都在歐洲度過的上流社會的美國人和歐洲相同階層人士的行為舉止別無二致,然而,在普通大眾身上那種一目瞭然的鄙俚淺陋,甚至讓最忠實的親美派們都不得不承認,就禮儀教化而言,歐洲諸國將美國遠遠拋在了身後。接下來我所要描述的風俗習慣不只是我在紐約逗留的短短五天中所觀察到的,還有很多來自於之後我在美國生活中的所見所聞。

首先,如果一個外國遊客想在美國找到一個熱心和善的指路人,就像他在法國隨處都能遇見的紳士那樣,那麼他肯定不會如願以償。紐約人永遠處於忙碌狀態,當碰到有人問路,他通常會用一句「哦,我不知道」加以搪塞,其實他並不是真的不知道,他只是不願意停下腳步和一個不相干的人多費口舌。對於法式禮節,這裡的人幾乎一無所知。就算外國遊客偶爾遇到一位願意為其指路的美國人,後者提供幫助的方式也一定和拒絕時一般粗魯無禮,求助者聞之忍不住要回敬一句:「無知者狂妄。」13

總體而言,這裡沒有人願意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外國人身上。原因顯而易見。遊歷巴黎和歐洲其他城市的遊客大多來自上層階級,他們非富即貴,四處旅行的目的不外乎是為了怡情養性。然而滯留美國的旅人基本上都是一些一貧如洗的移民,他們出身市井,舉止粗鄙,而且許多人身上都背著一段經不起推敲的歷史,他們來美的目的不是為了遊山玩水,而是要想方設法地從美國人的碗裡分得一杯羹。無怪乎美國本地人對新移民一直懷有戒心。不過,倘若換成一個歐洲的名門望族,那麼他反過來會站在傳統文明的制高點上倨傲地打量著美洲大陸上這些自以為是的民主之子。自然,這對於促進相互理解、建立和諧關係也是毫無助益的。歐洲人在禮節上的高標準、嚴要求更襯托出美國人天生的那種淺薄粗野,明白了這一點,你就不難理解為何與美國人打交道,特別是他們留給你的第一印象是如此讓人難以忍受了。

美國人並不是不知道自身的問題。其中一些受過良好教育的美國人甚至想大展拳腳,一改自身乃至全民身上的陋習。然而,大部分的民眾卻認為不拘小節的言談舉止本身就是共和制與民主制國家所應該彰顯的特質,故而他們非但沒有意願改正,反而處處表露出他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優越感。

這種愚蠢可笑的民族自尊心比比皆是。在自我膨脹心理的操控下,無論國家還是個人都戴上了玫瑰色的眼鏡,將自身的缺點瑕疵看成了我有人無、所向披靡的優勢所在。你很容易在個人身上發現這個問題。如果傑克一口氣灌下一整壺酒,在明眼人看來,他無非是以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酒鬼。但是傑克卻對自己的酒量頗感自豪,若是有人對此不屑一顧,他甚至不惜大打出手。於是,我們會聽到有人總愛喜歡把「我中風了」、「我得了流感」、「我打小就是個暴脾氣」之類的話掛在嘴邊,張口閉口間他們非但不感到一絲難為情,反而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可見,對於自己的缺點短處已然迷戀到了極致。上升到國家的高度,問題同樣如此。

美國人也不例外。他們堅信自己的國家位列世界之首。然而絕大多數有識之士卻認為美國只是一個政治共同體,如果按照歐洲人的嚴格定義,它根本就不能算是一個國家。在他們看來,美國是一個由不同國籍、不同民族的人組成的巨大的利益集團,他們在這裡買賣商品,開展貿易活動,從事農業與工業建設,彼此間建立了千絲萬縷的合作關係,並聽命於其自成一格的政府與法律。然而,這個集團始終缺乏一個國家所必備的、將所有個體凝聚在一起的核心特質。這麼說並非空口無憑,不過現在我想還是點到即止為妙,因為想必讀者會對接下來的話題——美國人的個人習慣——更感興趣。

美國人的風俗習慣中究竟具體有哪些登不了大雅之堂呢?我的回答是沒有一個能上得了檯面。不過,還是讓讀者自行判斷吧。從早上一直到下午四、五點,幾乎所有的紐約人,事實上應該是幾乎所有的美國人都在為積累財富而拚命工作。衡量一個人價值的主要標準就是他所擁有的財產,這種價值觀甚至在習語中都有所體現。美國人從來不說一個人「有」多少錢,而是說他「值」好幾萬。到了晚上,所有的公司、商行都打烊了,人們吃過晚飯後終於能稍事休息放鬆一下。這時候,所有美國人(在此我僅指中產階級)都不約而同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壓制而成的煙草塊,用小刀切下一點,塞入嘴裡,隨後有滋有味地咀嚼起來。這時,他通常會坐在搖椅裡,兩腿擱在窗台上,手裡把玩著那把小刀,得著什麼就削什麼,甚至連搖椅的扶手、窗框,或是身邊的桌子都不放過。要是他正好在一牆之隔的屋外,那麼倒霉的就是走廊上的格柵。這個削東西的嗜好簡直成了國民大愛,以至於許多美國人會特地隨身帶上一塊小木塊,以便隨時隨地都能掏出來過上一把癮。其實這種舉動本身就說明了美國人精神空虛,愚昧無知。如果一個美國人恰巧和一群歐洲人待在一起,當他發現同伴們正引經據典,高談闊論,而光憑自己那點少得可憐的常識壓根就無力招架他們瞬息萬變、火花四濺的思維碰撞時,他也只好無計可施地掏出小刀,悶聲不響地削東西,以此來掩飾無處置喙的失落與尷尬,他的沉默中帶著明顯的不以為然,彷彿是在無聲地告訴旁人,作為一名貨真價實的共和主義者和民主主義者,所謂的博學多才、溫文爾雅在他眼裡全都一文不值。然而,在內心深處他並非無動於衷,他羨慕那些見多識廣、出口成章的歐洲同伴,對於胸無點墨的自己著實感到羞愧懊惱。

嚼煙葉的習俗,特別是在大城市中,已不如往日那般蔚然成風,但直至今日依舊非常普遍。只要你稍加留意三五成群的人們,你就會發現他們中大部分人的下巴正像某些反芻動物那樣張弛有度地開合律動著。隔上一小會兒,他們就會吐出令人作嘔的汁液,而滿嘴的煙葉讓他們的雙頰看上去永遠都是鼓鼓囊囊、不得空閒似的。只要是鋪著大理石的旅館、飯店,就會張貼友情提示,提醒公眾務必在痰盂裡吐痰,以免觸目驚心的煙草汁液弄髒大理石地面。無論在私人住所還是公共場所,你都會發現痰盂無處不在。

美國人的陋習還不止這些。他們離開餐桌時從不會向同一張桌子就餐的食客致謝,他們打招呼的方式已經精簡到了僅僅點一下頭或揮一下手,交談時他們會抓住對方的外套扣子或衣領,就連主僕之間也毫不避諱。回到家中或去別人家裡做客時,他們從來不記得要脫下帽子,但對於外套卻總是隨處亂扔,就算有女士在場或其他講究禮節的正式場合也不會稍加注意。

因為行程倉促,我沒有時間在紐約觀摩瞭解政府機構的日常辦公情況。不過數月之後,我在加利福尼亞州州府的薩克拉門托有幸旁聽了一次陪審團庭審。親愛的讀者們,如果當時你們也在場,也必定會和我一樣歎為觀止。審判長安坐在庭上,嘴裡隔三差五地冒出一個響嗝,下巴像牛反芻一般極富節奏地咀嚼著煙葉,他目光渙散,無神地看著聽眾。一眾審判員沒有一個穿著外套,他們同樣嚼著煙葉,與其說是坐著不如說是躺在椅子裡。沒有一隻腳是安安分分地踩在地板上的,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伸直了雙腿翹在欄杆上。律師們也同樣只穿襯衣,而旁聽席上也沒人脫下帽子,所有人的腿都舉得比頭還高。每個人不是咳嗽就是吐痰,彷彿咳嗽吐痰能拿到額外的酬勞一樣。我早已習慣了歐洲法庭的莊嚴肅穆,故而眼前這番景象讓我頓生錯覺,彷彿自己正置身在一個污濁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德國地下啤酒館裡,只盼著能盡早離開才能舒坦自在地呼吸到新鮮空氣。

毫無疑問,若是在小城市,情況更是糟得無以復加。如果良知秉承著民主的精神,如果審判裁定公正無私,那麼法庭上隨處可見的民主的粗糙簡陋與大而化之將無傷大雅。然而,就連美國人自己都承認,世上沒有哪個國家的司法制度比他們的更加腐敗。就像老約翰說的那樣,要想趟過泥沼而不濕鞋,那就必須在鞋上塗抹上正義的油脂以避人耳目。每一個國家都是如此。而在美國這條公理不僅適用於司法界,在所有的行政機構它都同樣大行其道,因為世界上沒有哪一處的公義道德像在美國一樣尚沉睡在酣夢之中。而箇中原因請聽我細細道來。首先,政府官員的薪水很低,而且他們沒有養老金可拿;另外,共和黨與民主黨之間互相傾軋,爭鬥不斷,往往是你未唱罷,我就登場,沒有哪一方能長期執政。一旦掌權,執政黨立即剷除異己,在所有的職位上安插自己黨羽以示犒勞獎賞。正是因為每個人都心知肚明自己屁股底下的這個位子坐不長久,所以他們就更要抓緊時間趁著大權在握肆無忌憚地謀取私利。

這是一種蠹政病民的體制,美國國內以及國外的報紙對於此類政治醜聞的報道從來就沒有間斷過。然而,這種體制已然和美國共和制緊密交織在了一起,已經成為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要想改變無疑是天方夜譚。

但即便能夠根除這種政黨分贓制,還是會有其他罪惡的制度取而代之。在任何一個共和制國家,無論其本質是什麼,所有官員的一舉一動必須與政府的意志,也就是當權者的意志相一致。不然,就會出現法國所面臨的尷尬局面——虛有其表的共和制政府和一群擁護君主制的官員14。在激烈的黨派鬥爭中,這個處於迷途的國家顯得茫然無措,它既不知道怎樣才能從這輪惡性循環中脫身而出,也不知道在擺脫沉痾痼疾之後自己究竟應該何去何從。

拯救共和制的出路並非一定要改變現有體制或推翻政府,而是要在今後幾代人中推行徹底的教育制度改革,要把時下風行於全美的價值觀——只有金錢才能造就個人價值,只有物質追求和物質享受才是人生奮鬥的唯一目標——連根拔除。必須承認,美國人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們委託婦女擔當起了教育大任,因為在思想上,女性比男性更具有理想主義色彩,她們會懷揣著一顆火熱的心,滿腔赤誠地投身於教育事業。

然而,我認為在波蘭若要讓婦女承擔教育年輕人的責任並不是什麼明智之舉,因為我們的國民性與美國人的性格截然相反。如果僅僅因為外國的制度在當地能夠大放異彩於是就盲目地全盤採納,這種做法勢必貽害無窮,任何想要彼唱此和的人無疑就是在重蹈美國庸醫的覆轍:對於所有疾患,他唯一的處方就是蘆薈,並揚言無論患者最後是病癒還是病逝,作為醫者,他不過是在協助其順應天命而已。這對於波蘭公共教育改革的領導者而言都是應該引以為戒的教訓。

在美國,讓婦女擔負起教育後代的職責還能帶來另一個永久性的裨益,即提高全民的文明素質,而在這一方面,美國就像是一塊無人開墾的處女地一樣長滿了荒草。一位端莊優雅、知書達理的女性教師只要往講台上一站,無須她呼三喝四,學生們無法無天的行為就會自行收斂,而一位男性教師永遠不可能具備這種潛移默化的強大影響力。只要我們回想一下在美國女性所受到的禮遇就不難理解這一點了。通過特有的言傳身教,美國的女性教師確實肩負起了重大的歷史使命。我曾經參觀過加利福尼亞州科森尼斯河邊的一所小學校。那個地方四周都是荒野,時常有印第安人出沒。當地的居民都是一些貧苦的農夫、羊倌、淘金者,還有許多華人。自然,在一個由販夫走卒、文盲白丁組建而成的定居點裡觸目所及的必然都是些粗俗不堪的舉止。現在請想像一下,在這樣一個地處荒蠻的小鎮,孩子們被送進學堂接受教育,學校的老師是一位年輕的小姐,纖弱秀美得恍若一株含羞草,一看就知道這裡和她的出身與她所熟悉的生活環境不可同日而語。你們真應該親眼看一看當這位老師一出現,所有的地痞混混一下子變得多麼慌亂尷尬,他們手忙腳亂地從頭上摘下帽子,抓在手裡反覆撥弄,一臉無措地看著與週遭環境顯得如此格格不入的姑娘。在她面前,沒有人再敢放肆地亂開玩笑或出口成髒,因為他們本能地感覺到這些習慣行為在此時此刻是多麼不合時宜。如果這時還有人不識相,那麼他的左右會自發地冒出拳頭和手槍等著給他一頓教訓。我敢肯定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人們會在這樣一種耳濡目染的影響下逐漸變得斯文有禮,最終脫胎換骨。

在旅居加州的日子裡,我經常扛著槍漫步在科森尼斯河畔,四周群山環繞,景色如畫。受好奇心的驅使,同時我也必須承認被端麗的年輕女教師所吸引,我總是會在那座小學校停駐片刻。校舍小得只有一間屋子,板凳的擺放方式既便於開展課堂活動,又有利於師生間的交流互動。牆上掛著美國、歐洲還有其他區域的地圖。在兩張地圖之間孩子們用曬乾的鮮花排列出一句諺語:「知識就是力量。」正對著一排排板凳的是老師的講台,但是她很少待在那裡,相反,她喜歡走到學生們中間,可以說像是在實踐逍遙學派的做法那樣一邊漫步,一邊上課。因為孩子們的接受程度不一,幾乎每一個學生都需要個別指導。閱讀、書寫、算術是這裡的主要課程。除此之外,動物學、植物學、地理等課程也都有所涉及。

學校採用的教學方式是當今最普遍、最實用的演示教學法。比如在地理課上,老師首先從孩子們上課的這所學堂說起。學生們從中瞭解到蓋起一棟房屋的整個過程以及房間的用處。之後,老師帶領他們走出學校,熟悉學校周邊的環境、城鎮、河流,然後是整個州以及全美國。老師不斷地拓展學生的知識面,直到他們對整個地球有了一個初步的認識。在動物學和植物學的課程上,孩子們先從身邊的小動物和花草樹木學起。他們認識了許多每天在上學、放學路上都會見到的植物,老師細細地告訴他們這些植物中哪些是有害的、哪些是有益的,她還會採用同樣的方式來教授動物學和礦物學。

幸虧有這樣一種卓越的教育體制,美國年輕一代中鮮有人目不識丁、不會加減乘除,或對政治一無所知。簡而言之,美國青年都或多或少地瞭解了一個公民的職責所在並為此做好準備。因為有了這樣的學校和這樣的教師,喚醒公民的良知、重塑社會公德就不再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美好願望,雖然眼下只有頑皮的孩童對此津津樂道。

在美國,像上文中描述的學校數不勝數。只要有幾座農場在大草原上落戶,那麼在印第安人、水牛、灰熊、美洲虎和響尾蛇出沒的地方就會立即建起一所學堂,孩子們每天都會按時上學,哪怕他們的家都在好幾里地之外。美國比其他任何國家都要捨得在教育上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在不久的將來,這份巨額投資必將帶來巨大的回報。

年輕人的教育,尤其是初級階段的教育重任幾乎完全落在了婦女肩上。我已經描述了這一教育體制的優點,但就像每一個硬幣都有正反兩面一樣,接下來我會談一談它的弊端。由於老師們幾乎都是清一色「可愛的年輕女郎」,身處曠野的寂寞與無助就會悄悄地滋生出浪漫的遐想。即便是在一無所有的大草原上,年輕與熱血也同樣渴望情感的滿足。於是,草原上的獵戶或農人經常會在女教師一廂情願的英雄主義幻想中幻化成了身披霞衣、高大威猛的勇士,他們如同撲向大地的瓢潑大雨一般義無反顧地陷入女教師為他們設置的角色中不可自拔,於是梧桐樹下出現了幽會的情侶,他們喁喁私語,「我是你的,你是我的」,然後,互訴衷腸的低語漸漸歸於沉寂。片刻之後又響起一聲呢喃,「永遠,哦,永遠!」於是,乾柴遇到烈火,最後演變成了斯沃瓦茨基筆下。

……曾在聖經中出現過的

傷風敗俗、罪大惡極的醜事。15

女教師道德感和責任心的淪陷致使魔鬼趁虛而入。在美國,這種情人關係就像一把通天入地的梯子,你要麼一不小心跌下來,從此身敗名裂,要麼就順桿往上爬,一路爬到婚禮的聖壇,不過總體而言,還是第二種情況更加常見。告知弊端很有必要,哪怕僅僅是告誡那些一旦身居國外,就會奮不顧身地跳入情感漩渦的男同胞們,切記要潔身自好,若不然,當真一失足成千古恨。

現在,我還想花上一些篇幅描述一下我所見識的美國婦女。「收拾房間,紡織羊毛,虔誠禱告」16,你若想在美國女人身上印證羅馬人對於女性的刻畫描摹,那麼你肯定會無功而返。這是美國的家庭模式,就是丈夫終日在外做牛做馬,妻子成天在家稱王稱霸。曾經有這樣一位奧地利駐瑞士總督17,他把自己的帽子掛在桿子上,並要求瑞士人見帽如見人一般向帽子鞠恭敬禮。以此類推,美國人肯定會煞有其事地把女士的拖鞋掛到那根桿子上,而且女士們完全沒有必要下達命令,因為每一位丈夫都會心甘情願地對著鞋子脫帽致意,俯首稱臣。

美國婦女的穿著奢華炫目至極。在百老匯大街上站了短短半個小時,我就看到了絲綢、山羊絨製成的錦衣華服,黛青、鵝黃、翠綠、朱紅,五顏六色,晃得人眼花繚亂,即便在巴黎大街上你都看不到如此繽紛奪目的盛況。然而這些服飾彷彿只是為了招搖過市,幾乎沒有哪怕是一點點的審美情趣包含其中。在旅館裡,女士們就算進餐廳吃個飯都要披金戴銀,一身穿戴隆重得就像是去參加一場盛大的舞會一樣。她們個個華冠麗服,翠圍珠繞,似乎不把人看得彈眼落睛誓不罷休,難怪這裡陰盛陽衰,女人看上去確實比男人氣勢逼人。這裡並非沒有詩情畫意的才女,不過歐洲人所盛傳的美國女性博學多聞的傳言實在讓人覺得有點不知所謂。就中等教育而言,我認為歐洲女性的水平遠高於美國女性。

美國女孩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她們每個人幾乎都有那麼一兩段開始時逢場作戲,最後卻弄假成真的風流韻事,有些女孩甚至直接跳過打情罵俏、相互挑逗的階段直奔主題。「我從來不過問我丈夫的過去,所以希望他也不要來打聽我的私事」,這種觀念在美國女性中間相當普遍。然而,如果沒有積極而冷靜的秉性以及能夠自如駕馭感性的理性形成一種強大的自制力,那麼這種態度無疑會縱容女性走向放浪形骸的極端。

美國女性對外國人情有獨鍾,在她們眼中,外國男性風度翩翩,文質彬彬,而美國男同胞們在這方面幾乎毫無勝算。然而,外國男人的眼光卻有失水準,他們總能把假冒偽劣的贗品當成真金白銀,不過,就算他們百里挑一地找到了真愛,那麼情況只有更糟,因為正如我之前所說的,在美國,步入婚姻殿堂往往就意味著你偷食了禁果,犯下了上帝嚴令禁止的罪行,同時也坐實了你舉止輕佻,行為失檢。

最後,美國女性毫無魅力可言。她們既不優雅賢淑,體貌上也沒有什麼出類拔萃的地方,最讓人難以忍受的就是她們的專橫跋扈。這份霸道簡直舉目皆是:家中,車廂裡,大街上,甚至女士們乘坐的馬車也像玩命似的橫衝直撞,絲毫不顧及路上行人的安危。而美國的法律非但沒有設法對此加以限制,反而添柴加薪,助長了這種囂張氣焰。加州有一條法律規定,如果丈夫毆打妻子,那麼就要承受21下鞭刑以示懲戒。為什麼是21下?為什麼不是20下或25下?美國立法當局對此諱莫如深。總之,無論是碰到了馬路女殺手,還是在家裡得罪了太太,男人若不趕緊開溜,那麼當真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如果丈夫的家暴行為的確惡劣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或者法規的制定是為了杜絕虐待女性案件再次發生,那麼這樣的立法自然會受到大眾的認可和擁戴。然而當一個國家幾乎所有的丈夫都在外面埋頭苦幹,拚命賺錢,而為人妻者卻成日裡搖著搖椅打發辰光,見丈夫下班回家,若是心情不好連個笑臉都欠奉,那麼這樣的立法無疑就是在變相地鼓勵婦女作威作福,得寸進尺。凡是有頭腦的人都會認為這純屬是對仁愛的誤讀與濫用。某些報紙這樣蓋棺定論,從今往後,那些想要用拳頭教訓賢內助的丈夫還是離開加州為妙,等法律時效期過了之後再回來。他們還斷言,火車客運量會因此大幅增加。不過,我懷疑那些鐵路局的官員,特別是那些已經步入圍城的好好先生們肯定會認為這種預測純熟無稽之談。

美國的女性之所以會受到如此優待,其實可以用經濟學術語——供不應求——來加以解釋。相較於男性,美國女性的數量少得可憐,特別是在新興的城鎮中,男女比例已經達到了20:1,甚至30:1。光憑這一點就不難理解為什麼那些五大三粗、言行無狀的男人對待女性就像對待玻璃娃娃那樣溫柔體貼了。

然而,美國式的尊重女性與法國或歐洲的傳統禮儀不能混為一談。美國男人會當著女士的面脫下外套隨手亂扔,或者毫不顧忌地做出其他不合禮儀規範的舉動,這在歐洲女性看來無疑是失禮、怠慢的表現。不過,法國男人的慇勤周到往往帶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們總想乘機揩點油、佔點便宜,而美國女性完全不必擔心有人心懷不軌。要是有狂蜂浪蝶膽敢以任何方式企圖冒犯她,四面八方立即會伸出拳頭和手槍叫那個混蛋吃不了兜著走。女士們自然知道身邊有眾多的護花使者,也難怪她們會自命不凡地認為享受男人們的討好奉承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對於美國人還有美國這個國家,歐洲人持有許多誤解。我之前已經談到過宗教這個問題,現在請允許我順便再談談美國人的宗教生活。人們一般都以為美國是世界上最篤信宗教的國家。這裡幾乎沒有不可知論者,人人嚴守宗教教規,一到週日和宗教節日,整座城市、鄉鎮就會陷入一片死寂——商店停止營業,馬路上的出租馬車和公共馬車形單影隻,劇院裡漆黑一片,所有的公共場所門可羅雀。總而言之,我從沒在其他國家見識過如此肅殺蕭條的週日。然而,通過進一步瞭解,我們發現,這層莊嚴的外表包裹的不是誠摯熱烈的信仰,而是不經思考、近乎麻木的生活習慣。美國人的務實精神簡直無人能及。沒有哪個美國人會為了不切實際、無關利益、看不見摸不著且不能轉換成數字的東西浪費腦細胞。何為宇宙的起源?造物主是否真實存在?靈魂能否永垂不朽?這些讓歐洲青年、教授、哲學家、知識分子心馳神往的問題,這些最初導致原有哲學體系土崩瓦解,之後又引起百家爭鳴的熱門話題,在美國卻顯得無足輕重、乏人問津。再也沒有哪國國民比美國人更不待見哲學思考了。對他們而言,具體明確的活動遠比抽像虛幻的冥想重要。每個人都忙著在商業、農業、工業中掙錢,他們沒空去探究宗教形式下的實質與內涵。於是,在每個週日,美國人去教堂禮拜無非是因為他已經習慣了這麼做,他讀聖經也是基於同樣的原因,而他之所以待在家裡而不去別的地方也只是因為禮拜天壓根就沒人出門。於是,我們不禁要問,在嚴守安息日的外在表現下究竟有多少是發自內心的虔誠禮敬,又有多少是走走過場、刻板因循的表面文章?

另一方面,多如過江之鯽的宗教派別,彼此之間的明爭暗鬥,以及與不斷強大的天主教的激烈鬥爭都導致了宗教情緒帶上了偏聽偏信的色彩。然而不得不承認,正是這種派別間的偏見和勢不兩立為其發展提供了一種純粹的世俗的助力。傳統教派的成員若想力保本教得以存續並進一步發展擴大,那麼他們就必須為其他人樹立典範。一個派別通常都想牢牢抓住它的追隨者,於是團體的共同利益與個人的切身利益如膠似漆般地糾纏交織在了一起,他們由此變成了虔誠而狂熱的信徒,以至於到最後他們發現自己和整個教派已然唇齒相依,就算他們對於本教宣講的教義不置可否,但是他們既不願意也不可能脫離所屬的教派。

另外,所有的美國人都視宗教信仰自由為美國憲法中最為耀眼奪目的瑰寶之一,他們通過參加不同的教派來展示他們享有這份自由,同時,他們認為自己有義務嚴格遵從所屬教派的戒律。然而,我還是堅持我的觀點,美國人缺乏深沉的宗教情感,他們的宗教信仰只流於表面。世俗的追求佔據了美國人全部的時間,那些玄妙深奧的問題只好擱置一邊。於是這些問題始終懸而未決,所有的宗教事務只有繼續依靠習慣和傳統撐起門面。

關於美國與美國人,特別是以紐約為主角的速寫即將收筆。在這裡提及的許多問題也許在之後的書信中會舊話重提。我只想在此強調一點,雖然我批判了諸多缺點、弊病,但對於這個國家的未來我卻不存有絲毫懷疑之心。美國的前途不可限量,她是如此年輕、無所畏懼、充滿活力。她對自己的缺陷瞭若指掌,並且正想方設法地去一一彌補、糾正。因為她像初生牛犢般不畏艱難險阻,所以任何可能的方法她都敢於放手嘗試。實踐將會證明其中大部分方法都是錯誤的,但沒有人會因此在挑戰面前偃旗息鼓。這片國土的進步與發展將不會等待上帝的垂憐或重走其他國家走過的老路。他們不會向法國人、英國人或德國人開口求助:「嗨,夥計們,捎帶我一把,別把我拉下。」美國人是開歷史先河的勇士先驅。那些昏聵老朽的保守派們只會對著革新創舉大搖其頭,就像他們在看到奇維耶爾恰凱維支18新研製的烤薄餅時大驚小怪地叫嚷道:「老天爺,烤薄餅是什麼東西!我們這代人裡誰也沒吃過這玩意兒!」我要重申一遍,像這種不值一哂的保守言論絕不會磨滅美國人的鬥志,迫使他們停下前進的腳步。正因如此,美國人能夠毫無羈絆地萌生全新的想法,並採納其中最優秀的理念付諸實踐。

在接下來的書信中我將向各位描述橫貫美國大陸的鐵路之旅,詳細介紹途中的所見所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