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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魂者

直到現在,我還時常夢到那些帶有濃烈原始氣息的場景。我和同事在非洲南部的桑圖蘭地區做田野調查。當時,這一地區尚未被任何一張地圖標示出來,所以我們將之視為一個嶄新的發現、一次奇遇,「桑圖蘭」是我們為她起的名字。我們很快與當地部落建立了良好的關係,搜集和整理材料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然而,好景不長,一場雷擊引發的森林大火將村落徹底摧毀了。兇猛的火焰如一頭詭譎的怪獸,瘋狂地追逐我們。我和同事失散了。為了逃生,我丟掉了所有的行李,變得孑然一身。而後,我就發現自己在森林中迷失了方向。憑著叢林生活的經驗,我保住了性命,但身體已經虛弱不堪。在濃霧中,我看到一棵光禿禿的大樹,我搞不清它是否已枯死了。實際上,我此前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樹木。我靠著大樹,頹然坐倒在一層濕漉漉的枯葉上,感到末日正在臨近。我想到自己多年來就像一個不屬於任何教派的神職人員,拋棄了所有塵世的樂趣,在理性與非理性之間往返穿梭,疲於奔命,心裡不由生出深重的悲哀感。在夢裡,那棵巨樹化身為一棵老橡樹,與我交談了很久。

醒來後,我發現自己周圍有一些用白色石塊搭建的房屋,這裡竟然是一個村落。民族志學者的精神又復甦了,我開始仔細觀察這些房屋的構造,它們與我從前見到的叢林棚屋迥然不同。這是些極度規則的正方形建築,牆壁光滑,除門窗外,沒有任何附加物。我正猶豫是否上去敲門,一位村民恰好推門出來。他看著我,似乎早就知道我會跑到這裡,更奇怪的是,他臉上還帶著一種悲憫的表情。他對我說了幾句話,我一點沒聽懂。過了一會兒,他叫來了其他村民,他們大聲討論著,所使用的語言大概根本不屬於科伊桑語系。我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忽然,他們中的一個年輕人問我:「你懂盧旺達語嗎?」我頓時鬆了一口氣,立即表示我懂。就這樣,我得救了。

我將這個村落稱為「禿木村」。經過短暫的休整,我又投入了「工作」。我計劃著整理出一本詞彙手冊,搞清其語法規則,進而瞭解禿木村人的交換範式、親屬制度、社會階層制度等等。但我首先得找到書寫工具,我起初還為此犯愁,但很快我就得到了做工精良的紙張和鉛筆。我甚至在一些村民的屋裡看見了幾本大部頭的書,書中的文字對於我是完全陌生的。不久我就意識到,被研究的對象其實是我。不到一個星期,禿木村人就破譯了我的母語,而後他們編寫了一本詞典給我看,這令我的文化優越感頓時煙消雲散。我向禿木村人探聽他們的儀式、習俗以及歷史傳承。每當這種時候,他們就用那種難以形容的憐憫眼神看著我,然後搖著頭走開。因此,我只能自己耐心觀察。經過漫長的摸索,我基本掌握了他們的語言,這是一種異常發達的語言,其中許多概念根本無法翻譯。我還探察到,他們所信奉的神明叫做「伊迪」,這個名字常被提及。但是,我在村中並沒見過任何圖騰。有幾次,我問他們「伊迪」是什麼樣子的?他們都表示,這類問題根本沒法回答。其中還有人向我暗示,提出這類問題是令人生厭的。

禿木村人能夠預知未來。我用僅存的一枚錢幣(那其實是我的護身符)做了多次試驗,在我拋出硬幣的一瞬,他們就知道錢幣落地時哪一面朝上。但每次「試驗」,都是在我的萬般懇求下才得以進行的。他們明顯不願靠近我,尤其厭惡與我發生身體接觸,更不想與我一同進餐。但是,每回他們躲開我後,又會莫名其妙地刻意表現出對我的尊重。

還有一件讓我琢磨不透的事情,村中一些奄奄一息的老人或者病人會被村民抬到村落外的某個地方,不久之後,本來已經生命垂危的人,能自已走回來。但這些痊癒歸來的人都不願意再在村中久留,回到村裡似乎只是為了向其他人告別。村民們看著痊癒者的眼神,就同看我時的眼神一樣。至於他們是怎樣被治癒的,為什麼痊癒後要離開村子,離開後去了哪裡?村民們對我守口如瓶。我猜測,治癒垂死者的是一位偉大的巫醫,他一定掌握著某種特殊的巫法,這位巫醫也許正是禿木村的領袖。當我又一次見到一個垂死者被抬出村子的時候,命運驅使我悄悄跟了上去。我們在叢林中跋涉了大約5公里,進入一座山谷。天空劃過幾道啞默的電光,緊接著雷聲從遠處響起,雨水一下子傾瀉下來。村民們將病人放在一個山洞口,就快步離去了。等他們走遠後,我從樹叢中鑽出來,謹慎地朝山洞走去。病人被什麼東西以驚人的速度拖進了洞裡,我立即想到洞裡藏著一頭吃人的猛獸。但就在這時,我聽見洞中傳來說話的聲音。而後,一位老人走出洞外,招呼我進去。如果此人正是禿木村的巫醫,他當然早就知道我會在這一天來到這個洞口。我尷尬地笑著走進洞裡,洞內除了一張石床和一個木頭箱外什麼也沒有,氛圍令人聯想到囚室和墓穴。此刻,病人正躺在床上。「他怎樣了?」我問。「已經死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老人手裡已多了一柄匕首,他毫不費力地剖開了死者的胸膛。「你可以過來看看。」他用一種古怪的腔調對我說。我像著了魔一樣走過去,低頭看著死者。大約半分鐘之後,我才意識到,死者沒有心臟,在那個本該屬於心臟的位置上,有一個閃耀著翡翠光芒的東西,它的形狀如同蜘蛛。「他的魂魄已經熄滅了。」老人有意望著我的眼睛說,隨後他從木箱中取出一隻頸口極細的瓶子,往那個形同蜘蛛的東西上撒了幾滴無色的藥水,那個蜘蛛開始變形,最後它成為了一顆跳動的心臟。死者的傷口很快癒合了,他站起來,流著淚向老人施禮,老人對他說:「伊迪之所以給我們兩隻手,是為了讓我們能夠觸摸自己的手背。」這像是一句安慰的話。死者沒有說話,他匆匆走出山洞,隱沒在了雨幕之中。

我清醒後的第一個問題是:「他的傷口是怎麼癒合的?」老人回答:「創口是療傷的最佳良藥。」我沒聽明白。沉默了幾分鐘後,我又問:「他到哪裡去了?」老人說:「它先回到村裡向親友告別,然後遠走他鄉。」「他為什麼一定要離開村子?」「它已經死了,它不願讓村裡人反感,也不想承受那種壓抑。」「可他明明活著……」「如你方纔所見,它的心已變成了一塊肉。雖然它還能走動,甚至能思考、說話、生育,但它已經死了,現在它只是一具行屍走肉而已,我們也稱它們為『喪魂者』。有些人留戀肉體的延續,就被送到我這裡來獲取那塊彷彿可以取代心的肉。」「這種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隱約有所醒悟。「從極其遠古的時代就開始了,當然,那時候從事這項工作的是我的祖先。他們送走的喪魂者結成群體、繁衍生息,現在其子孫後代的數目已大得驚人。畢竟,大部分人是留戀肉體的。但他們的子孫……也只能是喪魂者。」一道閃電照亮了洞穴,我注意到,老人正向我投來那種令人無法忍受的憐憫的目光。「但活人和行屍走肉有什麼不同?」我繼續問。「活人可以直接與伊迪溝通。而且他們也不會像喪魂者那樣區分『過去的感覺』與『現在的感覺』。對活人而言,痛苦和幸福是無法被時間沖淡一丁點的。」「我還有一個問題,究竟什麼是伊迪?」我明白提出這個問題意味著什麼。「伊迪就是始終在背後注視著你的那雙眼睛。他既注視著生者,也注視著死者。」我確信自己已不能繼續在禿木村住下去了,我必須馬上離開。老人早就料到我會這樣,他領著我穿過山洞,向我指出一條灌木叢生的小路。我在這條小路上疾步走著,腦中一片空白。黑夜與白晝無休止的交替,終於有一天,我望見了人工修築的平坦大道。我站在公路上,向迎面駛來的卡車揮手,卡車上的工人們以為我是野人或者走投無路的逃犯,一頓拳打腳踢之後,將我送進了附近縣城的警察局。經過徹夜審訊,警察局長不得不親自給相關外交機構打了電話。感謝上天,這以後再沒發生什麼出乎意料的事。

坐在返程班機上,我俯視無邊的雲海,心中仍在疑慮自己是否只是一具行屍走肉。直至我回到自己熟悉的城市,重新在夕陽下融入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才從那個詭異的夢魘中解脫出來,開始嘗試回歸往昔的生活,或者說「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