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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看到自己的彩虹

2007~2010

就像三毛、格瓦拉或某個路人曾給我的支持與鼓勵一樣。我所做的,是告訴年輕人,人生不只是房子車子,應該還有另外一種可能。你未必要成為職業旅行者,但只要還有夢想,肯為此堅持為此努力,就一定會在自己的天空中看到彩虹。

改寫我人生的短信

2007年6月法國,昂提布

昂提布位於戛納與尼斯之間,從這裡開始,地中海岸邊的海灘材質正式從戛納的細碎黃沙過渡為光滑的鵝卵石。

昂提布老城已有千年歷史,各式各樣的老房沿著岸邊崎嶇的道路或者蜿蜒或者錯落。老城內的古董市場能淘到許多寶貝,比如無名氏的畫作,瓷碟瓷碗,單筒望遠鏡等。如果有耐心和店主討價還價,有的東西能便宜到一歐元一件。古董市場旁邊的農貿集市內有最新鮮的水果、蔬菜、海魚等售賣。最喜歡法國大櫻桃,個個碩大殷紅,咬出的汁水能把心脾都浸潤。

每年旅遊旺季,昂提布當地人大多選擇外出度假,而把空出來的老房租給慕名而來的遊客。當然如果是超級富豪也就不用臨時租房,一些大牌明星如貝克漢姆、湯姆·克魯斯、斯皮爾伯格,都在小城附近擁有自己的私人別墅。畢竟在這樣安靜的小城,既能享受悠閒時光還能免去“戛納尼斯”們的喧囂。後來明星們在此安家的消息不脛而走,連當地旅遊局都以此為噱頭招攬遊客。於是興許能和明星們在街頭不期而遇,就成了許多追星族奔赴昂提布的主要理由。

其實在昂提布還有比小貝們更大牌的明星,他就是畢加索。畢加索曾在昂提布的城堡裡居住了很長時間。後來城堡乾脆被改建成畢加索博物館,展出他在此地創作的50多幅作品。畢加索的天才性毋庸置疑,這表現在他作畫時往往一揮而就,絕不修修補補拖泥帶水。他的畫風受到塞尚印象主義影響,同時融合埃及壁畫中將重要部位突出的原則,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立體風格。正是這種顛覆傳統畫法的嶄新嘗試,讓畢加索成為20世紀最偉大的畫家之一。

在昂提布老城閒逛的時候,我看到街道兩邊有許多來自捷克的學生正在實習采風。個個支起畫架,或素描或水粉,用自己的方式記錄並重新塑造著小城的美。當我把鏡頭對向他們的時候,他們的專注又成為我眼中的風景。

此時身邊那些開得招搖的鮮花正笑得燦爛。也許,它們才是這裡真正的明星。沒有它們,怎能吸引來小貝、畢加索這些最狂熱的粉絲?

我常想,一座城市究竟靠什麼吸引旅行者,是名勝景點還是有風格有特色的生活方式?我選擇後者。

2006年年底我把手機號碼從神州行換成全球通,之前那個號基本不用了。就在寫作《蓮花之上》收官階段的一天早晨,我為了查號碼就把舊卡插進手機,剛開機就進來一條短信。“小鵬,6月是否有時間,我想請你去普羅旺斯旅行。”顯示的發信人是齊勇,法國旅遊局媒體負責人。

我之所以把這條短信看得那麼重要,是因為這像中彩票一樣是小概率事件。如果我把舊卡扔掉,或者沒查號碼,齊勇肯定找不到我。後來我問過她為什麼要找我,她說我第一次從戛納回國後寫了幾篇不錯的文章,而這次她的御用撰稿人有事情去不了,她就想到了我。但如果聯繫不上的話,她還有別的選擇。

這條短信的另一個意義在於打開了我的思路,原來除了自己花錢旅行之外,還有一條和各個國家旅遊局合作的道路。不過這也與時代背景有關,隨著中國國力的增強,越來越多的國外旅遊局把目光投向中國這片沃土。

現在回頭再看,正是那次普羅旺斯之行,為我後來成為職業旅行者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2007年6月初,我終於完成《蓮花之上》全部初稿的寫作。對我而言,印度已經走入一天中的黃昏,就像演出散場後的舞檯燈,正慢慢地暗下去。卻也沒有任何夕陽無限好之後的感慨和遺憾。因為我知道,新一天的黎明已並不遙遠。

時隔兩年,我再一次回到歐洲,這一次我沒有印著CCTV的名片,而名片上唯一的Title是自由撰稿人,我只代表我自己。

拒絕比爾·蓋茨的酒店

2007年6月法國,尼斯

如果城市有顏色,那尼斯的色彩一定是屬於地中海的蔚藍。從18世紀中葉開始,尼斯就是歐洲各國富商顯貴每年度假的不二之選。高端客戶的蜂擁而至必然要求尼斯不斷提升接待品質,而那些尊貴客人最關心的就是居住環境的優雅和舒適。

1913年,一間名為耐格列斯克(Negresco)的頂級度假酒店在地中海岸邊開張迎客。酒店由荷蘭宮廷設計師負責設計,由精明的羅馬尼亞商人負責管理。本來定位如此精準的酒店一定會讓老闆賺得盆滿缽滿,可人算不如天算,轉年就是世界大戰。隨著閒雲野鶴日漸減少,酒店的生意也一落千丈,還曾一度被軍隊收編改成戰地醫院。直到“二戰”結束,蔚藍海岸的旅遊業才再度復甦。1957年,耐格列斯克由奧吉先生和太太接手管理,在他們的精心打理下,終於重振雄風,並於1974年被法國政府列為歷史紀念性建築。時至今日,酒店的綠色圓頂已成為尼斯的主要標誌之一。

我覺得一間酒店的名氣應該由以下幾個方面組成。首先它要有流芳於世的良好口碑,而口碑的形成無外是重要客人之間的口耳相傳。曾在此住過的名人不計其數,有明星,比如邁克爾·傑克遜,索菲亞·羅蘭;有商人,比如迪斯尼,比爾·蓋茨;有政客,比如杜魯門、丘吉爾。據說一位阿拉伯王子曾隨身帶了1000件行李入住,看來已把酒店當成自己的家了。

吸引這些名流下榻於此的原因除了這裡的服務貴族化,房間宮廷化,餐飲米其林化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這裡佈置得太像一間博物館了,且無一件贗品。從下至上,幾乎每一層樓的每一個角落都被各種來自中國的、埃及的、印度的、羅馬時期的、文藝復興時期的、拿破侖時期的以及當代或者後現代的藝術品填滿。位於一層的兩間大廳是耐格列斯克的精華所在。一間叫做凡爾賽廳,完全按照法國宮廷原貌設計,使用暗紅色和金色營造奢華感覺,繁複的水晶吊燈,重達10噸的壁爐,還有全法僅存三幅的路易十四畫像(另外兩幅在盧浮宮和凡爾賽宮)都讓這間規模宏大的展廳閃耀著低調的華麗光澤。另一間展廳叫做皇家廳,呈橢圓形,比凡爾賽廳明亮許多,四周擺放著各種現代藝術作品,有抽像派,也有現實主義,就連大廳中央的圓毯都有出處。而在我入住的一間海景房中,在牆上懸掛的竟然是一幅《鍾馗捉鬼圖》!能夠照顧到每位客人的喜好和習慣,是這間酒店名揚天下的法寶。

口碑有了,客人賓至如歸的感覺找到了,如果能再增添一兩個傳奇,那一切就會更加完美。

耐格列斯克的傳奇與它的女主人有關。奧吉太太雖然不是藝術家,卻擁有藝術家的眼光。酒店內所有藝術品古董都是她花費畢生精力從世界各地網羅而來的。現在的耐格列斯克在經過那麼長時間被那麼多藝術精品潤澤之後,也已經慢慢變成一件巨大的藝術作品。從這個意義上說,老太太已經是一位了不起的藝術家。

奧吉太太現在已有90歲高齡,丈夫去世後,一個人住在位於酒店七層的豪華套房。每天早晨會到酒店周圍散步,取回當天的報紙,然後到那間佈置得如同旋轉木馬的餐廳吃早餐。每天傍晚,也會一個人到一層的另一間米其林星級餐廳享用晚餐。我有幸在那家餐廳見到了她。她穿著得體,妝容相宜,根本看不出已經有90歲年紀,她渾身散發出的那種自信與風韻被優雅的舉止彰顯得恰到好處。她一個人坐在角落,點了簡單的餐食和一杯紅酒,還會不時抬頭看一眼今天的客人,可目光中卻不再有焦點。她吃完後一個人安靜離開,並不需要侍者攙扶。此時我注意到一個細節,當她看到那扇通向廚房的暗門被不小心打開時,她皺了一下眉,又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像每一位細心嚴謹的家庭主婦,不允許被客人發現家中的任何瑕疵與不完美。

在入住耐格列斯克之前,我曾聽司機說起幾年前比爾·蓋茨想把這間酒店買下,可無論開價多少,老太太就是不為所動。當瞭解背後的故事之後,我明白了兩件事情,一是沒有人願意把自己的家換成一張支票,二是每一件藝術品都是無價之寶。

生活的藝術,藝術的生活

2007年6月法國,聖保羅德旺斯

總覺得那些現代派畫家都是趨光性生物。他們集體選擇法國南部作為創作靈感源泉,是因為這裡的每個海港,每座山谷,每條街道,被上帝賦予的光線和美都不同。於是他們來到這裡,追逐光線的變化,捕捉色彩和陰影。

聖保羅德旺斯就是這樣一座被畫家們發現的小城。畫家們發現,這裡雖然不是防禦工事,卻高居山頂。從天堂瀉入人間的陽光覆蓋了小城的每一間房、每一棵樹、每一口井,並在它們身後留下或長或短的陰影。這簡直是上帝的傑作!畫家們在心中情不自禁地讚歎。時至今日,小城的性格幾乎完全被藝術家們所改變。你看,在這人口不足1000的小城中竟然開設了70多間畫室、美術館、工作室。無論你是印象派、立體派或者後現代的擁躉,都能在這裡找到讓你不忍挪動腳步的藝術精品。

在離小城不遠的山坡上有一間乳白色的美術館,主人馬埃是法國最著名的私人收藏家之一。美術館中收藏了大量米羅的美術與雕塑作品。這位超現實主義巨匠擅長使用紅黃藍三原色作畫,線條簡單,比畢加索更鮮艷也更抽像。有一間展廳滾動播放著一部關於他的紀錄片。我駐足仔細觀看,發現他作畫使用的不是傳統畫筆,而是十根手指。他用手指蘸上顏料,然後在畫布上毫無規則地隨意塗抹。但這種隨意卻不會讓人感覺譁眾取寵,因為他的嚴肅和專注,我相信那是藝術家在複製內心深處的色彩。

在城門旁邊看到一間緊靠山崖的飯店。入口處極狹極窄,似乎只是普通民宅。可一走進便覺豁然開朗,露天的餐桌能容納百人同時進餐。走入店內,看到不太明亮的廳堂四壁懸掛著許多精美畫作。再看畫布上的簽名,畢加索、米羅、夏加爾的字跡依稀可辨。正疑惑間,餐廳主人微笑著說,你沒看錯,這些都是真品,那些藝術大師也都曾來過。原來20世紀20年代,那些為了追逐奇異光線而來到聖保羅德旺斯的藝術家們大多還未成名,囊中羞澀的他們就和飯店老闆達成一個約定——用畫作交換吃喝。後來畫家們有的出了名,留下的作品已可賣出天價。可老闆並沒有見利起意地把畫賣掉,與暫時的財富相比,他更希望人們認可他沙中揀金的眼光。

小城依山勢而建,高高低低的寬街窄巷通向未知。終於明白那些畫家被這裡吸引的原因,因為我的每一步,都能從那些閃著金光的店牌、人們臉上的光彩、地上晃動的樹影間看到光的不同變化和影的不同形狀。於是在這樣的小城裡閒逛就變成了和陽光的捉迷藏遊戲。

突然聽到前面不遠處悠悠揚揚地響起大提琴的鳴奏,隨後是小提琴、吉他的音色也加入共鳴。趕忙過去,是一支四人絃樂隊,正在街心廣場合作貝多芬的《歡樂頌》。我注意到身邊的遊客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或者倚靠在街角,或者坐在噴泉邊,都認真傾聽。不光是遊客,連小城內的居民也都放下手中的活計,從美術館裡探出頭,抹乾淨洗杯子的手。一曲終了,掌聲幾乎是從四面八方傳來。原來在那一刻,整個小城都在聆聽。

在法國南部這片被上帝眷顧的土地上,我不僅看到眾多斑斕美景,還感受到法國人那種優雅到極致也散漫到極致的生活態度。我想所謂生活的藝術,是指用心去研究生活中的點滴趣味。做鞋可以有上百道工序,葡萄酒可以分出上千種等級,就連陽光,細心觀察的人都能區分出閃爍其間的上萬種顏色。而所謂藝術的生活,則是那種享受點滴趣味的心情。是否有心情為一幅心儀的油畫停下匆忙的腳步,是否有心情去聆聽一場邂逅的音樂會,是否有心情去享受那一瞬間照耀在臉上的陽光味道?

從法國回國後,就忙著《蓮花之上》的出版。由於是自己的孩子,每項工作都盡可能親歷親為。排版、校對、甚至跑印廠去看是否偏色。

2007年10月,《蓮花之上》出版了,這一次收穫的讚譽比第一本要多。而且在背包客中獲得了不錯的口碑,據我所知,現在很多去印度旅行的背包客都會在背包中塞一本《蓮花之上》,這是對寫作者的最高認可。

冬天要去溫暖的地方

2007年11月菲律賓,忘憂島

螃蟹船在海面上搖搖晃晃地航行。這種船屬於菲律賓特有,顧名思義,船的兩側伸出數條鐵爪,爪的末端再用一根橫桿連接。妙處是船體可以永遠正直不會側翻,弊病是當船快速行駛時會加大船身阻力。幾個水手站在迎風的船頭,都倒背雙手,那唯我獨尊的氣勢,就像海洋中的無冕之王。

此行的目的地叫做忘憂島,島旁的沙岸很淺,孔雀藍的海水輝映著白色的沙灘。大船無法直接靠岸,遊客要被轉運到另一艘更小的螃蟹船中。船身很小,前後只能坐兩個人,如果把螃蟹爪拔掉,就更像一艘皮划艇。海浪上上下下拍打著船身,此時蟹爪的作用得以充分發揮,任憑風大浪高,也一點兒不擔心船會翻沉。

島上有個漁村,村子由錯落的木頭房子組成。房子比地面高出一兩米。即使漲潮,海水也不容易倒灌入室。

島上居民世代以捕魚為業,途經菲律賓的溫暖洋流帶來無窮無盡的鮮活魚蝦。吃喝不愁之後,人們就有了娛樂的心情。於是我在村中看到家家戶戶門前的木樁上都拴了一隻色彩斑斕的大公雞。這些公雞當然與下蛋無關,它們活著的意義是等喙磨銳之後,靠擊敗其他公雞為主人賺錢。

忘憂島上會有不定時的鬥雞表演。通常是兩家主人各抱公雞入場,裁判兩手各抓一隻雞脖,然後同時放手。公雞真是驕傲的動物,容不得更驕傲的同類。此時它們脖頸子下那一撮非常好看的雞毛會傲然挺立,彷彿開了屏的孔雀。比賽一定會延續到其中一隻再也無法站起為止。裁判倒數三下,然後抓起那只站到最後的公雞並宣佈它的勝利。此時雙方主人也大多與自己的愛將有著相同表情。要麼趾高氣揚,要麼垂頭喪氣。

下大雨了,雨水把一地雞毛沖刷得乾乾淨淨。雖然已到了雨季末期,可每日仍有大雨定時定量從天而降。最興奮的是村裡的孩子們,跑著笑著跳著,讓雨水把自己澆成落湯雞。

讓我驚訝的是,大雨似乎並沒有打亂島上居民生活的節奏。織網的仍舊穿針引線,采貝殼的仍舊把一個個稀奇古怪的貝殼扔進提籃。除了每家屋簷下那只用來盛接雨水的大桶有了明顯變化,不斷上升的水位讓雨後村莊有了一些不易察覺的不同。

不過這變化也只有像我這樣對事事好奇的遊客才會注意,對當地人來說,這一切早已司空見慣。這是屬於島居生活的平淡,日子也在平淡中慢慢消磨。

2007年初冬,我一個人來到菲律賓。出發前曾在自己的博客中寫道:“氣溫驟降,北京終於進入冬天。每年這個時候,總會想去一些溫暖的地方,把冷熱交替的刺激進行到底。”

總有朋友詢問最佳的旅行時間。我會推薦反季節旅行,就是冬天時去東南亞海島,夏天時去更北的俄羅斯或者跨越赤道到南半球過冬天。這樣每年都會度過幾個夏天幾個冬天。

另外我不會在過年時旅行。記得2006年春節時我去了泰國,這是除了留學那年之外,第一次沒有在家過年。除夕那天給爸媽打電話拜年,他們說家裡一切都好,讓我自己在外小心。放下電話後我卻感到異常內疚,畢竟我是家中獨子,哪個家長不希望過年時閤家團圓。曼谷的魚翅砂鍋雖然好吃,可我更想念老媽做的年夜飯。後來幾年我再也沒有在過年時旅行,因為不想讓父母在家清清冷冷地過年。

那年選擇菲律賓並沒有太明確的動機。只是無意間,我的視線落在世界版圖上這深入太平洋的國度。她被藍色環抱,與任何大陸板塊都相距遙遠。我想自己是被那種隔絕於世的孤傲所吸引。

我是在薄荷島的沙灘酒吧完成的這篇遊記。從身旁走過的菲律賓女孩指著我寫的這些洋洋灑灑的方塊字,好奇地問,那是什麼意思?我笑著說,是在寫自己與一個漂亮菲律賓女孩的邂逅。明知是我信口杜撰的恭維,可她仍舊笑得合不攏嘴。

“可我還不知道那個美麗女孩的名字。”我說。

“Mariafe,”她笑著說,“Maria是女神,Fe代表和平。”

“真是好聽的名字。”這可不算恭維,而是我的由衷讚美。

他們的生活,像一條河

2007年12月中國,鳳凰

2007年的聖誕,我在鳳凰。沈從文先生的書籍被擺放在古城每一間書店的醒目位置。如果以知名度為索引給千古苗人拉張榜單,那獨佔鰲頭的必是蚩尤,而排行第二的一定是他。他21歲時丟下槍,拿起筆,一生撰寫美文無數,是我國近現代文學群峰中的珠穆朗瑪,也是距離諾貝爾文學獎最近的一位中國人。

之前只看過他的《邊城》和與之類似的湘西愛情故事。這次無意中在書攤間發現了一本《湘行散記》,發現它,如同發現一座隱秘的寶藏。

再然後,無論我流竄到鳳凰的哪間飯館、哪家酒吧,點單後都會把這本書攤開,就著窗外的燈光看起來。有時完全融入書中,忽略了身邊流淌的沱江,眼前浮現的只有那條被無數生命滌蕩過的長河。

1934年初的那個晚冬,剛過而立的沈從文回家探望生病的母親。他的輕舟沿沅水逆流而上,兩岸被白雪覆蓋的林木,一道道順流時從不曾注意到的激流險灘,如一幅看不夠的畫卷,在他身前鋪展。

水中行舟20餘日,長久的寂寞也催生了沈從文的創作慾望。可這一次,他卻把視線放得很平,不再去描寫苗族青年鴛鴦蝴蝶的愛情,而把焦點落在沿途萬萬千千討生活的普通人身上。此時獨站船頭的沈從文發現,剛才還增了幾分豪情添了幾分酒量的絕色風景竟變得有些模糊,而在命運洪流中始終一往無前的弱小生命卻一個個清晰具體起來。

那吊腳樓上烈性的風月女子,卻能為個水手等到望眼欲穿。那有些滑頭的77歲老縴夫,幹起活來卻比年輕人還拚命。那當過土匪性格莽撞的水手,卻把沈從文給他抽葷煙的賞錢換成幾斤橘子送給這體面書生。

無論妓女、縴夫、水手,他們的影子本來渺小得微不足道,他們的故事本來零碎得稱不上故事。“他們百年前或百年後的生活可能跟現在一模一樣。但他們仍舊忠誠地活著,擔負起自己那一份命運,不問所過的是如何貧賤艱難的日子,也從不逃避為求生而應有的一切努力。”(《湘行散記》)

是沈從文把這些細碎片段串連成一條波濤洶湧的長河。這條河,不在北京,不在巴黎,不在世界任何其他地方,她只專屬湘西。這條河,會有波濤,會有暗湧,會颳風下雨,也能看到彩虹。

沈從文的輕舟終於穿過沅水回家了,他的文學生涯也因為這次穿越而通達偉大。

沈老最後一次回家是1988年,這次是永久性定居,不再走了。

他的侄子,著名畫家黃永玉先生,在叔叔長眠的地方寫下這樣的話:“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原來河流的最終歸宿不是注入大海,而是回到開始的地方。

我也要沿著一條河流行走,去追溯兩岸的生命軌跡。我對自己說。

鳳凰的素年錦時

2007年12月中國,鳳凰

沈老的墓碑位於聽濤山上。山不算高,終年蒼翠。墓碑旁伴著五彩石與野菊花,還有沱江水的日夜流淌。來看望他的人不多,有的低著頭,努力回憶著邊城往事,有的乾脆找個地方坐下,攤開書,無聲地讀。這裡真安靜,竟形成自發的氣場,籠罩著每個人。而這種靜,恰好與一里地外鳳凰古城的鬧形成了對比。

鳳凰的鬧是有原因的。200多年前,這裡原本是清政府為平定苗疆叛亂而修建的軍事基地。槍聲與炮火,最先打破了這裡的寧靜。

後來苗漢相爭的故事少了,人與人、人與自然學會了和諧相處。軍事基地的作用變得名存實亡,卻慢慢演化出許多城鎮功能。每月初一、十五都會有人從鄉下到城裡趕集,賣炭的、賣水果的、賣米面的,都大聲叫賣。人聲的快樂喧嘩,讓這裡越發熱鬧。

鳳凰現在的鬧還與中外兩位作家有關。一位是前文提到的沈從文,鳳凰因為沈老家鄉的身份而被國內讀者熟識。另一位是新西蘭作家路易·艾黎,他把鳳凰形容為“中國最美麗的城鎮”。這毫不吝嗇的褒揚也讓許多外國讀者認識了鳳凰。正是這兩類中外讀者奠定了鳳凰最初的輝煌。

不過鳳凰之後的命運很像麗江與陽朔,被高密度的旅遊經濟佔據,酒吧、餐館、客棧和各類工藝品店幾乎把古城每一條石板路兩側的空間填滿。鳳凰變得更熱鬧了,從早到晚,無止無歇。

來鳳凰旅行的,大致可以分成兩種人。第一種先看報紙,從花花綠綠旅遊廣告中一眼看到一個名稱好聽、花費又不太昂貴的地方。“鳳凰?這地方便宜啊,從北京雙飛還不到2000元,走!”於是鳳凰古城內外到處都能看到被導遊趕著跑的旅行團。另一種人把沈從文當成偶像,把鳳凰當成夢想。所以大概去過沈老墓地的人數就正好不多不少是第二種人的數量。

我應該也算第二種吧,在鳳凰遊蕩了一周時間,沒去任何明碼標價的旅遊景點。只放任自己的腳步在古城中遊蕩。是在這來來回回的遊蕩中,我發現:

鳳凰女人喜歡打麻將。通常就在露天空地支起牌桌,嘩啦啦圍起四方陣。這裡的麻將沒有東南西北中發白,只保留萬子筒子條子108張。所以起手沒有雜牌,看上去齊整,也更容易和牌。

鳳凰男人喜歡下象棋。沱江邊任何一處空地都能成為戰場。往往對戰兩人從容不迫,倒是旁邊觀戰的七八觀眾成了風景:強閉著嘴,緊皺著眉,個個在心中掐算步數,讓活潑思維熱鬧跟進。

鳳凰女人喜歡吃鴨霸王。一種麻辣係數極高的當地小吃,味道有點兒像香辣蟹,只是把螃蟹換成鴨。往往第一口就讓人不再感知口舌存在。吃它的最高境界,是明明已經辣到失掉了心跳,卻仍義無反顧地往嘴裡填鴨。

鳳凰男人喜歡喝自釀米酒。糯米、高粱、玉米、獼猴桃都能成為酒中調味的原料。也有當地人把酒售賣給遊客,一家叫鳳凰紅的就非常有名。盛酒容器都用葫蘆,滿滿一葫蘆不到兩斤,掛在腰間,頗有江湖豪傑風範。這種酒初喝甘甜爽口,如蜜水糖汁,卻不堪豪飲。一日約了三五好友暢飲,五個葫蘆就讓所有人不省人事。

鳳凰人知足於這樣的生活,日子過得自然比那些拉縴、趕船、賣唱的先祖們更安全也更有趣味。可一旦你適應了這種慢生活,喜歡上這裡的安全與趣味,便會有一種不自知的風險悄然生長。這風險只當你重返都市時才會發現——原來調節心理時差遠比調節海外歸來的生理時差艱難得多。這也該是許多人還沒離開就開始想念,剛一回去就想再來的原因吧。

每晚夜上濃妝,鳳凰真正到了一天中的素年錦時。吊腳樓、紅燈籠,沱江中順流而下的紙燈與祝福,一個個遠年風景的殘存片段盡數復活。吊腳樓裡不再有淺吟低唱的風流女子,取而代之的是架子鼓、搖滾樂,或者其他什麼都市人喜歡的節奏。

我也點了首歌,在吉他伴奏下,藉著酒勁,帶著點兒興奮還夾著點兒孤獨地唱起來。怎麼眼前的景象都不是在鳳凰?怎麼開始回憶了?怎麼老了?

原來鳳凰提供了這樣一個地方,讓人把遺忘的時光重新品嚐。

我喜歡寫不同地方不同人的生活狀態。鳳凰的生活已經很慢了,不過一個月之後我又發現了一個活得更慢更舒坦的地方。

旅行不是經濟學

2008年1月突尼斯,突尼斯城

突尼斯是個雜糅染缸,論文明,迦太基最早;論古跡,羅馬人留下的最多。可如果說到文化傳統,那阿拉伯人的信仰、觀念和生活習慣則一定是無可爭議的主流。

阿拉伯人在突尼斯的主要生活區叫麥地那,建築格局是以清真寺為核心,再向四周擴散出民宅、商業攤點及各種公共娛樂設施。

遊覽麥地那通常有兩種方式。一種是休閒購物式,這與麥地那的社區功能有關。麥地那在古語中是市場的意思。中世紀時,這裡商販的經營業態還要符合一定規矩。比如一些與髒亂差打交道的行業,什麼賣炭的、打鐵的都被集中在外圍區域。而賣鮮花、香水、金銀飾品等滿足上等人生活需要的店舖則大多在清真寺旁邊擠得水洩不通。現在麥地那的商舖早已打破傳統界限,因為家家戶戶都只做遊客生意,售賣商品也基本相同,從突尼斯特產的地毯、鳥籠、呢帽,到全世界哪裡都有賣的冰箱貼、馬克杯、明信片。於是吸引遊客駐足購買的決定因素就取決於老闆是否能用N種語言說“你好”,或者看誰臉上能擠出一絲貌似真心的微笑。

遊覽麥地那的第二種方式叫做體驗式,即把自己想像成安家於此的阿拉伯人,如果我是他,將如何度過一天?

根據我的觀察,阿拉伯人除了每天五次固定時間固定地點固定方向的禮拜之外,還有三件樂事值得嘗試。

第一件是吃。突尼斯人嗜食辣椒,甚至已到無辣不成宴的地步。當地人認為,辣椒代表激情,當突尼斯男人發現自己老婆做飯的口味已經淡出鳥來的時候,他就明白這段婚姻可能已經到頭了。在突尼斯,哈里薩辣椒醬幾乎是每餐必上的開胃菜,拌上橄欖油用麵包蘸著吃,嘴饞的都能吃飽。

第二件是洗澡。在突尼斯有這樣一句俗諺,這世界有三樣東西不會改變,一是泉水,二是朋友,三是哈曼。哈曼在阿拉伯語中是公共浴室的意思。記得三毛曾在《撒哈拉的故事》中寫過沙漠人如何洗澡。哈曼屬於她提到的洗外面(洗裡面是用海水灌腸)。好奇心也使我走進哈曼,體驗了一回純正突尼斯瑜伽桑拿的滋味。首先進入一間類似桑拿房的地方,那裡面簡直是個蒸鍋,而光溜溜的人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如果坐著,肚皮上的溝壑很快能貯滿一條小河。蒸完之後還有上年紀的搓澡師傅先觀察我身上的泥垢是否已完全鬆脫,然後決定是否可以開始瑜伽式搓澡服務。他們大多高大威猛,也只有這樣才有足夠力氣幫任意體型的人分筋錯骨。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在他老人家強力拉伸後竟然能擺出一整套類似瑜伽修煉的複雜動作,不得不驚訝自身潛能的不可思議。

吃完了,洗爽了,就可以找個咖啡館打發時間了。這裡的咖啡館除了供應原產土耳其的上等咖啡,還有薄荷茶以及各種口味的水煙。煙霧繚繞中,或者看一場電視裡轉播的足球比賽,或者望著往來行人發呆。體驗到了這個時候,我已經開始羨慕突尼斯人的暗爽生活。而當我開始思考人生意義的時候,說明在這裡的旅行已經到位並趨向完美。

既然寫到體驗式旅行,在這裡還想說一些我對自助游的思考。

很多人一想到自助游,就馬上聯想到吃苦。的確,我在旅行中也會經常擠夜車,睡廉價旅店。但如果說自助游就是吃苦,那顯然是以偏概全。自助旅行在我看來,應該是增加閱歷的個性化體驗。該吃苦的地方吃苦,該享受的時候也要充分享受。比如在米蘭,我看過那個世界頂級勁旅的主場比賽。比如在維也納,我會去金色大廳聽一場未必能懂的音樂會。如果遇到世界獨一無二的豪華酒店,我當然也不會錯過。我把這樣的旅行叫體驗式旅行。即凡是沒見過沒吃過沒玩過的,花再多錢我也不會吝嗇,可一旦嘗試就淺嘗輒止,再好的酒店住第二晚也會讓邊際效益遞減。體驗式旅行關於風景、金錢、時間三者的邏輯關係是,首先要去看最好的風景,即見未見過的,吃未吃過的,玩未玩過的。在這樣的前提下,花最少的錢與時間。這不同於中國大多數人的旅行觀念,他們的觀念又可進一步分成截然相反的兩種。第一種,吃必須饕餮,住必須五星。而後一種則在最近幾年開始流行,標榜自己花很少的錢走很多的地方,把省錢作為旅行目的。

我覺得,旅行應該是美學、建築學、歷史學,而絕對不應該是經濟學。如果在巴黎轉機就算去過法國,那我繞地球一圈,哪兒用得了3000美元?

這是我的第一次非洲之行。邀請方不是旅遊局,而是一本旅遊雜誌。我和雜誌主編在法國南部的旅行中同行,回國後幫他寫了一篇從普羅旺斯到蔚藍海岸的長篇報道,讀者和他都很滿意,於是向我發出了去突尼斯旅行的邀請。

同行的還有一位攝影老師,他在常規旅行結束後就回國了,而我把機票延期,一個人跑進撒哈拉。

在撒哈拉仰望星空

2008年1月突尼斯,撒哈拉

作為這個星球最大的生命禁區,撒哈拉承載了許多人挑戰自身極限的夢想。也是在這裡,海市蜃樓、綠洲隱泉、大漠落日圓等種種景象與奇跡才變得觸手可及。

北撒哈拉的門戶是一個叫做度茲的小鎮,這裡也是進入撒哈拉之前的最後一站補給地。鎮上的各類旅社為遊客提供量體裁衣式的一攬子服務。參觀線路、時間安排、食宿標準都變成可以排列組合的元素。如果是旺季,還會經常遇到一駝難求的局面,駝主也大多不情願安排超過一天的沙漠騎行。通常是下午兩三點出發,經過四小時騎行後抵達某個看日落的地點,日落後還要騎上駱駝再走一段,最終抵達露營地。晚餐由駝夫準備,然後在沙漠中過夜,第二天清晨早餐後返程。當然如果時間充裕還可以預訂為期10天到半個月的長途遠征。要知道這是跨越生命極限的冒險,出發前一定要對自己的體力、耐力充分評估,否則輕者脫水昏迷,重者就會在沙漠中永遠安息。

日光照耀下的沙漠是駭人的。一是因為炎熱,在沙漠中克服炎熱的方式不是把衣服脫得精光,因為這會加速體內水分蒸發。聰明的辦法是和當地人一樣把自己包裹得只把眼睛留在外面。駭人的第二個原因是沙漠中的過分安靜,無論你用多大力氣呼喊,聲音都會被空氣稀釋得無影無蹤。如果讓駱駝停下腳步,甚至能聽到蜥蜴在沙漠上踏沙無痕的簌簌聲。

露營地距看日落的地方不遠。連排的幾個帳篷,裡面有簡單的床和臥具。

駝夫把篝火點燃,乾柴助燃下火苗很快躥出一米多高,把身體烤得一陣乾爽的暖和。一個人躺在沙毯上,仰望星空。一大朵烏雲遮隱了月光,卻把星星映襯得更加明亮。本以為這樣一個撒哈拉之夜會如此平靜而過,突然從無際黑暗中射出兩道強光,一輛四驅越野車隨後駕到。車上下來四個打扮時髦的阿拉伯年輕人,兩男兩女,看來這個夜晚注定不再寂寞。他們是來這裡度假的,幾個人都很健談。其中一個講起古老的阿拉伯故事。雖然完全聽不懂他的語言,但從虛張聲勢的語調中判定那一定很精彩,說不定就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的故事。大家安靜地聽著,篝火的影子在每個人臉上跳舞。

沙漠深處傳來一陣低沉的狼嗥,故事停了一下又繼續,還有什麼比這撒哈拉的夜晚更刺激好玩?

我喜歡這種浩瀚的大景觀,即使一個人也不覺得害怕,再說還交到了四個阿拉伯朋友。記得那天晚上其中一個女孩對我說,如果我們不來,那就只有你自己和漫長的夜與沙漠,這需要多麼強大的內心與之抗衡啊。就為這一點,他們都把我當成朋友。

我們喝啤酒,喝伏特加,玩真心話大冒險,把衣服脫光圍著火堆跳舞。後來為了不讓野狼侵入營地,我們還結伴去沙漠中尋找填充火堆的可燃物。

玩了整個通宵,天很快就亮了。隨著太陽的熱力重新籠罩大地,體力也馬上恢復。當我和他們說再見時,已經有點兒依依不捨了。

一串鑰匙,就是家

2008年5月中國,成都

今天遇到一個阿壩來的老奶奶,76歲。

她講的土話連四川人聽著都費勁。

她的胳膊上打著夾板。她讓我摸她的肩頭,一個很尖很硬的凸起。

我通過翻譯轉問她疼麼。她笑著搖搖頭。

她說她想失散的女兒,那可能是她唯一的親人了,離開阿壩之後再也沒有見過。

我說你想要什麼想吃什麼,我去給你買。她說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吃。

她身上的衣服很雜,都是志願者送的。只有一條破舊的藍圍裙是她一直穿著的,從沒換過。旁邊的人告訴我說,那藍布口袋裡面有一串鑰匙,是她老家房子的。

雖然可能連她自己都清楚,房子沒了,門沒了,鎖也沒了。可對她來說,那一串鑰匙,就是家啊。

在5·12汶川地震發生後不久,我成了一名志願者。

還記得5月19日全國哀悼那天,我來到天安門廣場。當默哀結束,廣場上幾萬人竟毫無徵兆地自發舉起右手,所有人齊聲高呼,中國萬歲!加油中國!可其中並不包括我的聲音,因為我已哽咽到發不出聲,只是高高地舉起拳頭。一次又一次,我分明能感受到一種力量,那是團結的力量。

隨後買了一張飛往成都的機票,我的行李很少,隨身攜帶的都是同學、朋友托我帶過去的心意:奶粉、衛生巾、藥品、帳篷。CheckIn櫃檯後的客服幫我把超重的行李辦了免費托運,那個時候,全中國的人都是善良的。

抵達成都後我沒去所謂的前線,而是到了成都軍區總醫院,和另一個北京飛過去的哥們兒一起照顧一名戰士。小戰士在救災時腿被房梁壓斷了,我們的工作就是餵飯餵水,端屎端尿。

小戰士隔壁病房住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她的雙腳和右手都打著繃帶,那種痛苦是大多數人都不曾經歷的,可我卻經常看到她在微笑。所謂堅強,不是在災難面前不哭,而是要笑著面對以後。

一個星期後,小戰士的面色紅潤起來。我知道,我也該繼續自己的旅行了。

趁著雨季去湄公河

2008年6月老撾,廊多

從廊多開往孟威村的渡船,船身瘦長,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頂棚和船幫被漆成淡綠色,與兩岸夾江而立的青山十分映襯。山都不高,被江面騰起的水霧籠罩,彷彿山與山之間隔著一層柔白色的面紗。江水呈現渾濁的暗黃色,是適合在激流中咆哮的顏色,可在南烏江這條波瀾不興的水路,就顯得有點兒英雄遲暮。

剛上船時,掌船人不停調配兩邊乘客的重量,在他眼裡,無論人、豬或是行李,都會被快速換算成公斤。船艙左右兩排木凳上坐了20幾個乘客,逼仄空間讓相視而坐的兩個人只能膝蓋抵著膝蓋,像幾十條蜷縮在一起的螃蟹腿。

乘客可以分成涇渭分明的兩種人:本地人和背包客。前者有到城裡趕集的村民,各個滿載而歸;有身上裹著橘黃色袈裟的和尚,鳩形鵠面又黑又瘦;還有幾個孩子,依偎在大人身旁。背包客則來自世界各地,英國、法國、中國、以色列……他們也更容易辨識,背著大包,裹著頭巾,戴著太陽鏡,手捧L.P.旅行攻略。

攻略上關於孟威村的介紹只有寥寥數語:抵達孟威就像夢幻一樣的經歷,那裡與世隔絕,沒有電、沒有網絡、沒有手機信號,卻保持著純美的自然風貌和人文景觀。

孟威村並不是此次探訪湄公河旅程中的一站。但顯然,“有些旅行者只想到這裡住兩天,可收拾行囊時卻發現已經待了幾個星期。”這句話影響了我的選擇與決定。可見旅遊攻略的評論部分最考驗寫作者功力,對一個閱讀者從未去過的地方,美麗漂亮之類的形容詞往往並不能讓白紙染墨,而“那座古塔有看日落的最佳角度”、“那裡的菜場可是攝影師的最愛”這類側面的描述卻總能點燃旅行者心中那條連著衝動的引線。

渡船開行不久就下起大雨。雨點把江面打出無數奶黃色水泡,又辟辟啪啪地砸在船頂,像非洲鼓手的瘋狂表演。

對這樣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沒人大驚小怪。畢竟已經過了6月,進入了雨季。每天時間不固定的大雨成為人們心底固定的預期。這熱帶的雨與北方不同,後者更像一首關於失戀的情歌,黏稠冰冷,避之唯恐不及。這裡的雨卻像神的恩賜,裹卷能量和激情。總讓我幻想在大雨來臨時衝入雨心,昂起頭,把雙臂伸展成翅膀,任憑那磅礡把自己從上到下淋得通徹透明,也彷彿承接了那能量與激情一樣。

沒人被大雨影響心情。背包們繼續用比船頭馬達和瓢潑大雨更高的分貝聊天: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打算在孟威住幾天?之後的話題通常會擴展到音樂、書籍和電影。

坐在身旁的是個六七歲的當地女孩,躺在媽媽用臂窩搭成的枕頭裡,搖著搖著就睡著了。掠進船艙的雨點舔著女孩濃黑的頭髮,慢慢在髮梢匯聚成晶亮的水滴,待時機成熟就啪嗒一聲,落入媽媽的肘心。母女對面是個本地男孩,大約十六七歲年紀,牛仔褲T恤衫,還把頭髮染成黃色,是到了懂得時尚的年齡。他從身前的菜簍裡拿出一條冰鎮絲瓜,用刀剜著吃。又故意剜出一小塊放在女孩唇邊,絲絲涼氣讓她的眉毛在夢中皺了一下又慢慢舒展開來。

大雨來去匆匆,雨霽後的天空沒有出現彩虹。我把頭後仰到船艙之外,直到頭髮碰到江面,天地就倒轉過來。江邊的水牛,水中的濕地,捕魚的小船,都好像飄浮在空中之城。

一路行船要經過幾個江邊村落。大多數村莊沒有泊船的碼頭,只用岸邊碎石搭起一條通往村口的土路。那母女下船的小村也不例外,停船的位置和岸邊還有兩三米遠。母親先跳進齊腰深的黃泥湯裡,再把女兒和行李抱到岸上。站在岸邊的女孩望著遠去的渡船,不停揮舞著小手,如同風中搖曳的燭光。

當每個轉彎不再有驚喜,當兩岸風景不再讓視覺興奮,突然發現視線所及的最遠處閃爍著幾個彩色斑點,漸漸那些模糊的斑點擴展出房子的輪廓。是十幾間建在江邊錯落分佈的竹樓。船行漸近,連房頂的蘆葦頂棚都清晰可見,層層向下鋪展得整齊順滑,像水鳥抖擻後的羽翼。馬達聲漸漸小了,孟威村的碼頭已近在眼前。

碼頭邊停著十來艘渡船,都以船頭抵岸,一下下吻著岸邊濕滑的礁石。每艘船的顏色都不一樣,混在一起色彩斑斕,卻被陽光曬得有點兒淺。船尾則各自散開,像打開的巨大花瓣。

馬達停轉後,掌船人從船艙裡抽出一根竹竿,雙手交錯握著,把竿子一頭插入水底,再一擰勁,船身就像圓規一樣在水面畫了四分之一個圓,和岸夾成直角。船頭從散開的花瓣中找到一處缺口,然後筆直插入花心。

當地人先下了船。行李多的扛起大包挎著小包走過船頭和碼頭間臨時搭起的踏板。行李少的乾脆把並聯的船頭當成浮橋,一步一跳地抄近路回家。

背包客隨後下船,並不是因為謙讓,而是得先活動活動被僵住的腿腳,才有力氣支撐起背包的重量。

在這裡我想分享一下自己喜歡的音樂、書籍和電影。

行走那麼多年,總會有累了倦了的時候,當我彷徨不自信時,除了從朋友那兒獲得支持和鼓勵,還會找出那些曾為自己插上夢想翅膀的音樂、書籍和電影。

音樂。比如喜多郎的《敦煌》和電影《燃情歲月》的主題音樂,它們適合在夜深人靜時一個人聆聽。心情就像被風吹過的海面,會兀自澎湃起來。

書籍。比如《托斯卡納陽光下》和三毛的《萬水千山走遍》。它們不僅為我帶來遠方的風景並且告訴我生活總在高處和別處。

電影。比如《荒野生存》和描寫切·格瓦拉青年時代的《摩托日記》。別人可以用青春去冒險,我為什麼不可以?

正是這些音樂、書籍和電影讓我騰地一下跳出五穀雜糧的現實世界,讓我再次品嚐最初的夢想和感動。對我來說,它們百聽不厭,百翻不爛,百看不煩。

我說過要沿著一條河流旅行,我選擇了湄公河。這條河的國內段落叫做瀾滄江,源頭在青海,一路向南流經雲南,出國後叫做湄公河。湄公河灌溉滋養了中南半島的五個國家,又被稱為東南亞的母親河。

本來在東南亞國家旅行的最佳季節是從每年11月到轉年3月,那時日光晴好,也不會熱得徹夜難眠。我選擇六七月份的雨季是因為湄公河只在這個時候才水量充沛,既然我要寫這條河和這裡的人,那就要在這時去才有意思。

從成都到昆明,再從雲南邊境的磨憨出境後,我來到老撾北部佛教聖城琅勃拉邦,而孟威村距離琅勃拉邦還有約六個小時的路程。村子不通公路,每天只有一班船進,一班船出,是現實版的世外桃源。計劃只會在這裡待兩天,可離開時發現已經住了將近一個月。

流浪者告訴我哪裡是家

2008年6月老撾,孟威村

孟威村有一條與江水平行的主路,本來鋪著一層草綠色的毯子,可路的中段由於人來人往而被踩出焦黃色泥土——下雨時變成泥,太陽出來又很快乾燥成土。道路兩頭人跡罕至,青草才有機會嶄露頭角。

路的兩邊各有一條很深的排水溝,是落在村裡的大雨流向南烏江的通路。也有村民把垃圾扔進溝裡,不定時的大雨又承擔了清掃垃圾的工作。

醒來時天色已近黃昏,陽光很偏很斜,透過斑駁竹葉,一截一截射下來。眼睛睜開又合上,合上時就看到眼皮上的紅光一閃一閃。

喜歡在日暮時分拿起相機在異鄉街頭無目的、無主題地拍攝。這句話有三個關鍵詞。“日暮”時光線已不太強烈,不用擔心曝光過度;同時萬物身後還拉出一條長長陰影,讓畫面飽滿豐富。“異鄉街頭”保證了每一樣景物都是從未見過的新鮮,讓每一步充滿驚喜。而“無目的無主題”則把旅行的自由感覺貫徹始終,此時一朵長著牛角的流雲,喜鵲飛走後仍舊震顫搖擺的枝丫,一晃而過的孩子們的笑臉,都有可能被鏡頭鎖定。這很像聽音樂台廣播,永遠不知道DJ下一分鐘會放哪一首歌。有意無意地聽著,可能就有一句唱到心裡。

孟威村的黃昏也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段。田里勞作的農民三五成群地往家走,戴著斗笠,扛著鋤頭。準備晚上打魚的男人已睡了一天,醒來後藉著一天中最後一縷日光織補漁網。女人們正圍著廚房打轉,在土灶上蒸一大鍋糯米飯,把青筍切絲再混上咖喱辣椒,或者在案板上把丈夫打來的活魚開膛破肚。

年紀更大的女人早已把廚房交給兒媳。她們坐在自家屋簷下的織機前,一遍遍重複蹬踏抽拉的動作。織機上飛旋著十幾個梭子,從那已經完成一大半的花布上可以看出圖案的複雜與精緻。這種傳統紡織技術放在中國只是景點招攬遊客的噱頭和表演,而在當地卻仍是人們身上衣物的主要來源。孫女們在老太太身旁負責紡線,把紡車四角架在石塊上,搖著搖著,棉花就變成了線。

打魚種田,紡紗織布,是生活在東南亞雨林深處人們的主要生產與生活方式,幾百年來都如此。而比這更加根深蒂固的,則是他們的信仰。

孟威村主路盡頭連著一座廟宇。廟前有一座木橋,橋下是塊墨綠色池塘,幾株紫色蓮花正暗香浮動。廟門口還有十來級向上的台階,兩旁護欄上盤旋著張牙舞爪的三首金龍。

廟門不過是塊半人高的柵欄,推門而入,正中是間禪房。門開著,一個老和尚與四五個小和尚面對面盤膝而坐。老和尚雙目微閉,每念一句佛號,小和尚就晃著腦袋重複。我趕忙把腳步放輕,不想打擾他們修行。禪房左邊的正殿用來供奉佛祖,如來居中而坐,寶相莊嚴金身護體,怎奈頭頂卻是無數蛛網搭起的頂棚。

禪房前的空地上晾著兩塊袈裟,這艷麗的橘黃色塊被遠山深綠淺綠的背景映襯得更加醒目。風把半干的袈裟吹起,像捲開的舞台幕布,整個村莊就在眼前呈現。此時街頭的煙火氣息被身後傳來的咿咿呀呀聲淹沒。晚風吹來清涼的空氣,深吸一口,彷彿給內心的塵埃作了一次掃除。

阿萊克斯是我在孟威村閒住時的鄰居,我倆各自的房間通過一條懸空走廊相連。

阿萊克斯來自意大利威尼斯,他的媽媽是吉普賽人,在他出生後離開,在他三歲時去世。他和三個姐姐被寄養在不同親戚家中。幼年時的阿萊克斯性格執拗,一次差點兒將欺負他的同學掐死。他從14歲開始在歐洲流浪,20歲來到亞洲,轉眼已經十幾年。這次他到孟威村是為了收集當地原生態的圖案設計,然後印在他手繪的衣服上,再拿到印度果阿的跳蚤市場售賣。

他食素,赤足行走,一身白色亞麻衫是他親手縫製的。他有一個女兒,是在泰國時和同居女友所生,現在女兒跟隨媽媽在荷蘭生活。阿萊克斯在孟威村的日子可以被概括為禪修、瑜伽、繪畫、閱讀。他隨身帶著一本被翻譯成英文的佛經,會讓我隨意翻開其中一頁,念一句,他接著往下背誦。

我和阿萊克斯的交談更像學生與大師的對話。

每個傍晚,當燭光點亮,就進入傾訴與聆聽時間。我的苦惱來自夢想和現實的矛盾。為了實現夢想,必須遠走高飛,但這樣就無法在父母身前盡孝。

他說,你的矛盾正說明你愛他們。

可我不想讓他們為我擔心。

擔心什麼?

旅途中的意外。

在家就百分之百安全?

也不一定。

只要讓他們知道你愛他們,無論你在哪裡,他們都會開心。其實我很羨慕你,旅行結束後知道哪裡是家。旅行就像一根彈簧,走得越遠,彈簧繃得越緊,回收的力量就越大。家對你的意義顯然要比那些從不曾旅行的人珍貴。可對我來說,那根彈簧已經沒了彈性,所以我只能流浪。

沒錯,我知道哪裡是家。

旅行中最快樂的事情

2008年6月老撾,孟威村

孟威村不是泰姬陵或金字塔,不會給旅行者帶來那種預期的震撼與感動。但與孟威人接觸日久,我發現他們的性格質樸無華,就像未曾雕琢的水晶。當然只有朝夕相處,才能慢慢融入這種跳出三界外的生活,而要融入這種生活,與當地人交朋友顯然是最簡單快捷的方式。

村裡能講英文的人不多,除了導遊就是客棧老闆。如果想和更多村民交朋友,我總結出幾個辦法。

第一是幫他們幹活。城市長大的我向來四體不勤,能做的也僅限於搬磚、鏟土、扛竹子之類的粗笨活。每天工作結束,收穫的不僅是件被汗水浸臭的T恤,一頓免費的晚餐和一壺燒酒是一定少不了的。

除了干體力活,我還有另外一個交朋友的獨門秘籍。

我在孟威生活的一個多月中,有兩次因為換匯和延期簽證而返回琅勃拉邦。當我在一家柯達店把數碼照片刻成光盤時,聽見老闆一邊看我拍攝的照片一邊自言自語地感歎,這些孩子可能一輩子都走不出那個村子,他們天天被別人拍,卻未必擁有一張屬於自己的照片。

的確,拍照是旅行者記錄旅程的重要方式之一,不論自拍還是拍風景,多數人只會把拍攝的照片存進自家電腦作為旅行記憶。我想自己反正還要返回孟威,為什麼不把照片沖洗出來,回去送給那些孩子呢?當老闆把洗好的一本相冊交到我的手上時,我發現自己的笑臉映著照片中孩子們的笑臉。

回到孟威後,不用說你也能想像挨家挨戶發照片是件多麼快樂的事情。在街上隨便叫住一個孩子,只要讓他看一眼照片,他就會興奮地拉住我的手去照片中那個孩子的家裡。當看到自己的兒子或者孫子的照片時,我注意到那些樹根一樣的手在微微顫抖。

接下來我身後孩子的數量會從一個變成兩個,他們跟著我再一起到下一家。不到一小時的工夫,身後就多出十幾個孩子,剛才還在照片上的他們——賣菠蘿的,背著書包上學的,踢籐球的——突然一下子就活了起來,跟在我身後又跳又叫。

走在最前面的我回頭看到身後的浩浩蕩蕩,那感覺就像是個等待加冕的國王。

在旅遊圈中流行一句話,除了腳印,什麼都不留下;除了照片,什麼都不帶走。

可這就足夠嗎?那些天天被拍的孩子們付出了笑容,他們得到了什麼?

有的人會留下一支鉛筆或者一塊錢,但長久為之,會讓孩子們的笑容變得不再純真。

即使你不能像我一樣留下照片,也要讓孩子們看到鏡頭背後有一張溫暖的笑臉。這樣,他們下次還會笑的。

獨臂阿仔的故事

2008年6月老撾,孟威村

孟威雖小,卻也五臟俱全,竟然還有間小型圖書館。

這是一間二層磚房,圖書館在一樓。走進圖書館,看到左邊牆面的一半被一張巨幅英文字母表佔去。房間中央是張低矮木桌,桌上擺著文具和畫筆。右邊是書架,上下三層。最上面是佛教書籍,下面兩層擺滿英文小說。

圖書館的主人名叫阿仔,20多歲的年紀卻滿臉滄桑。其實來到孟威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他了,那條缺失的臂膀實在讓人過目難忘。後來跟他成為朋友,才知道在他12歲的一天,上山砍竹子時發現一個黑色的圓盤,剛要拾起看個究竟,那圓盤就砰的一聲炸得粉碎。原來是秘密戰爭時美軍扔下的炸彈。阿仔在這次意外中失去了左臂,一隻眼睛也近乎失明,可畢竟命保住了。

事故剛發生那幾年,阿仔曾自暴自棄,甚至一度想結束生命。可看到媽媽因操勞而生出的白髮,他說他想要更好地活下去。後來他開始努力學習英語,慢慢變成當地最好的導遊。他對生命的執著以及周到的服務感動並感染了許多外國遊客,這也讓他獲得了豐厚的小費。眼前的這間圖書館就完全是用他自己攢下的錢建造的。

在這裡借閱圖書不收取任何費用,特別適合我這類長期居住的遊客。當然,作為回報,我有時也會去圖書館做幾天義工,教當地兒童最基本的英語詞彙。

我問阿仔對於未來有什麼想法,他只簡單地說,孩子是村莊的未來,沒有知識就沒有一切。

後來我和幾個背包客聊天。大家都說到在東南亞國家旅行時有過被偷被騙的經歷。這時一個來自加拿大的女孩竟然毫無徵兆地哭起來。我們連忙勸她,問她哭泣的原因。她止住抽噎,紅著臉說道,我覺得十分內疚,正是我們這些遊客的到來,讓當地人變得貪婪起來。

聽到這裡,我給她講了孟威村阿仔的故事。其實人生是可以靠自己的努力改變的。

不低頭的人生

2008年7月泰國,清邁

與泰國餐館開遍世界各地不同,泰拳手與人妖一樣,只在泰國這片土壤中才能生存。這也是泰國貧苦出身的男孩改變人生的兩條出路。泰拳手從童年開始就要接受嚴格乃至殘酷的訓練,這樣才能獲得更快的速度,學會更凶狠的攻擊和更頑強的抵抗。只有擊敗對手,那些曾噴濺在青春上的鮮血才會變得有價值。

清邁的泰拳學校考慮到學員大多是老外的特點,課程設置靈活多樣,並不關注實戰格鬥,只教授基本技法。當然這只是入門課程,如果希望成為真正的拳手站到聚光燈下,則至少需要五年苦功。

拳擊學校所佔空間不大。一方拳台,幾個沙袋(訓練肌肉爆發力),幾個輪胎(站在有彈性的內胎上前後左右跳躍,練習步法)。課程分成幾部分:熱身與步法訓練,單項攻擊與防禦訓練,一對一格鬥訓練。每項訓練都會有專業拳師現場指點。

熱身通常是10分鐘不間斷跳繩。注意關鍵詞是“不間斷”,能短時間消耗大量脂肪並且讓筋骨得到充分伸展。步法訓練的目的是為了自由調控身體重心位置,真實格鬥中就可聲東擊西,通過靈活步法打亂對方陣腳。

由於泰拳沒有規則,沒有招式,擊打任何部位都有效,所以也是最凶悍並且觀賞性十足的拳法。與世界其他格鬥術相比,泰拳中最有效的攻擊不是拳腳,而是膝與肘。後者往往能帶來致命傷害。

基本招式掌握後,就要到拳台上和拳師進行一對一格鬥。我打他時用了全力,但在拳師看來,那也彷彿慢動作。有時還故意讓我,笑著在我拳或肘碰到他身體的剎那假摔出去。他打我自然假打,點到即止,否則只一下,我就不知要斷掉幾根肋骨。

在我的諸多老師中,有一個相貌英俊,配上精瘦身材和那滿身傷疤,很像一個冷血殺手。他還有一個花名,叫做蝙蝠俠。當天訓練課結束之後,蝙蝠俠將代表這家泰拳學校參加清邁拳王爭霸賽。所有學員自然前去捧場。

卡拉威拳擊場距清邁城門不遠。場地四周早已人山人海。當晚共有11組選手捉對廝殺。蝙蝠俠在第五組出場,他的對手是個愛爾蘭人。比賽開始前,地下賭場已為這場比賽開出盤口。蝙蝠俠的賠率是1.3,也就是下注1000,贏了賺300,而對方是下1000贏了賺3000,從盤口看蝙蝠俠的實力應該是對方的10倍。

比賽開始。第一局雙方互有攻守,通過快速移動試探對方虛實,有效攻擊並不多。第二局,蝙蝠俠很快佔據主動,以一記凶狠肘擊把對方逼到死角,再一拳,打到愛爾蘭人額頭,撕掉一塊皮膚,頓時愛爾蘭人血流滿面。與賽前賠率預測一樣,蝙蝠俠已勝券在握。所有人都變得歇斯底里,荷爾蒙的氣息充斥拳場的每個角落。

簡單治療後,愛爾蘭人示意比賽繼續。本來以為這場比賽會以他被打倒而很快結束。沒想到從第三局開始涅的愛爾蘭人就像失去控制的野獸,憑借體能優勢,一陣暴雨般的拳點逼得蝙蝠俠節節敗退。蝙蝠俠由於體力急劇下降,被趕到拳台一角只能以手護頭,卻無法阻擋對方的膝蓋一下下頂到胸前。第三局結束的鈴聲暫時救了蝙蝠俠的命,可泰拳比賽不是柔道,還有兩局等在後面。

此時場內的觀眾早已倒戈,他們更願看到反敗為勝的戲碼。只有我們這些蝙蝠俠的忠實擁躉依舊不遺餘力地為他加油吶喊。

第四局開始。當裁判的手勢剛落,愛爾蘭人就衝到蝙蝠俠跟前,拳腳相加,膝肘並用,招架不住的蝙蝠俠轟然倒地。裁判在旁邊計數,1,2……8!9!10!比賽結束,場內瞬間沸騰!

離場時,看到擔架上的蝙蝠俠已經不省人事。暗自慶幸自己的旅行生涯不需要拿命賭明天,也默默祝福蝙蝠俠早日康復。

離開孟威後,我繼續沿湄公河旅行。坐船到泰國,船速很慢,開了兩天兩夜,兩天中看完一本半小說。

清邁是個清幽小城,張國榮生前常來這裡度假。我發現這裡有許多事情可以做,比如學泰拳、學禪修、學做泰國菜等。有時候這種不必應付考試的學習也是一種美妙的旅行體驗。

鬧鬼的房間

2008年9月加拿大,金斯頓

1867年10月9日,深夜,一團烏雲將英軍要塞亨利堡完全籠罩。突然,雲層間冒出一道奇異的紅色光線,那城堡大門彷彿被一股超自然力死死鎖住。緊接著尖銳的呼救聲從城堡中遠遠傳來,彷彿被鞭笞的靈魂發出的絕望呼喊。從那之後,沒人敢靠近這座堡壘……

作為加拿大曾經的首都,拿歷史說事自然是金斯頓人的最愛。可單靠泛黃的歷史簿還不足成為吸引遊客的賣點。當地人就順時就勢把歷史罩上一層陰森鬼氣。夜遊金斯頓的“見鬼游”項目也就應運而生。不過亨利堡畢竟只有一個,尋常百姓若也想沾染一些鬼氣,就得想辦法在自己家裡做文章。這不,在金斯頓入住的FrontenacClub家庭旅館就陰氣森然。

這是一家三層舊式樓房,古老得就像加拿大的歷史。據說在改成旅館之前,本是一家小型信貸銀行,而在銀行之前竟然是一家牙醫診所。

辦完簡單入住手續,旅館內的工作人員竟然全部消失不見。不光工作人員,也沒看到任何其他住客的身影。

黃昏之後,我穿著白色睡衣在偌大的房間裡閒逛,發現這裡簡直是拍攝鬼片的完美場所。你看,所有的燈都開著,卻照不到一個人影。那刻著牙醫名字的鐵牌在風中搖擺不定。暗門分佈在房間的各個角落,雖然打開之後,不過是冰箱或者微波爐,但開門瞬間腦子裡想的卻是莫非這個入口通往納尼亞世界?

最恐怖的還是臥室。壁爐裡的火光忽隱忽現,映著緊挨著的兩個黑皮沙發若有所動,彷彿兩個人正竊竊絮語。就在這神情緊張的時刻,突然看到巨大落地窗外有人影一晃而過,恍然間醒悟,我住的可是二樓!

轉天醒來,當陽光重新照耀大地,昨晚的恐怖感覺也蒸發得無影無蹤。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主人夫婦已在餐廳裡忙碌著準備早餐。那自摘的藍莓漿果和煎得軟硬適中的炒蛋,讓人胃口大好。

和女主人聊起昨晚的見鬼經歷,她微笑著不置可否,卻煞有介事地講了一個故事。她說剛搬進這座古宅的時候,一天晚上到頂層打掃房間,突然聽到有人按響門鈴,她就下樓開門。下樓之前她清楚地記得已經把房間的燈關上。等她再次回到樓上,卻發現門被反鎖,最讓她感到不安的是,竟然從門縫中看到隱隱燭光。

說到這裡,老太太輕拍我一下,嚇了我一大跳。她繼續微笑著說,這樣的事後來還發生過三四次,但我從沒覺得害怕。三個月後,房子裡的鬼就再也沒有出現。可能原來的主人已經接納了我們。

受加拿大旅遊局的邀請,我作為團隊中唯一的自由撰稿人和申雪、趙宏博夫婦一起到加拿大旅行。行程一共15天,從尼亞加拉瀑布到多倫多、金斯頓、渥太華,再到卡爾加裡、班夫、落基山、露易絲湖、夢蓮湖、冰原大道、阿薩巴斯卡河、加斯帕和埃德蒙頓。

戴著假肢奔跑

2008年9月加拿大,渥太華

渥太華景點眾多,無論維多利亞島上的原住民村莊,還是逶迤流轉的城市運河都是客流密度最大的地方。但在我的參觀清單中,這些並沒有被排在首位,取而代之的是一尊青銅雕塑。找到它並沒費什麼周折,幾乎每個渥太華人都能說出雕塑的準確位置。

雕塑位於國會大廈正對面,赭紅色大理石基座上是一個正在奔跑的人。他一頭卷髮,穿著T恤和短褲,身體微微前傾,保持著奔跑的姿勢。讓我觸目驚心的是他的右腿——那分明只是一根鋼架結構的假肢。他叫泰瑞·福克斯,是曾經鼓舞千百萬加拿大人奮勇向前的長跑英雄。

泰瑞18歲那年被確診右腿患上惡性腫瘤,必須截肢才能保住生命。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對從小熱愛長跑運動的泰瑞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當他的右腿被從根部截肢後,那種從健全人到殘疾人的巨大身心落差讓他一度想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

轉機發生在泰瑞一次臥床期間的閱讀。當時他正隨意翻看著同學帶來的運動雜誌,當他讀到一個同樣被截去右腿的人康復後竟然可以借助假肢跑了26公里時,他彷彿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意義。同時一個計劃正在他的心中醞釀成型:我要從加拿大的東海岸跑到西海岸,我要讓人們知道意志遠比身體更有力量,我要把這次長跑叫做“希望馬拉松”!

即使對健全人來說,完成這樣的長跑都需要付出極大勇氣和毅力,更不用說對泰瑞這樣用假肢奔跑的人。為了這個目標,泰瑞開始刻苦訓練。剛剛裝上假肢的泰瑞就像是個蹣跚學步的孩子,是的,他得先學會走,才能慢慢通過假肢與左腿的配合產生跳躍動作,進而才能向前跑動。慢慢地,他的身影成為家鄉人眼中最熟悉的一道風景。

1980年4月12日,泰瑞的長跑計劃正式啟動。他先在加拿大最東邊大西洋的海水中把假肢浸了一下水。然後穿上跑鞋,按照計劃,在他橫跨加拿大10個省之後,再把假肢浸入太平洋。無論風霜雨雪,無論酷日嚴寒,他那孤獨的身影就像電影中的阿甘,成為穿過叢林的一陣風。這一年的7月,泰瑞抵達渥太華,他的長跑終於得到媒體的廣泛關注。當他在大城小鎮中穿行而過時,那夾道歡迎的人群呼喊的都是同一個名字。

就在他更換了9條假肢和12雙跑鞋之後,意志堅強的泰瑞終於被自己的身體打敗,不得不重新住進醫院。擴散的癌細胞在轉年6月28日奪走了泰瑞的生命,此時距離他23歲生日只差一個月。

可是,泰瑞發起的“希望馬拉松”並沒有結束。越來越多的人跑在泰瑞身後,此時的他早已不再是夕陽下叢林旁那個孤獨的身影,他應該可以欣慰地看到,他的希望和夢想正被一代又一代的後來者接力。

有的人為了夢想而奔跑,雖然未抵達終點卻了無遺憾。

有的人沒有理想地活著,雖然活滿一生卻也不值得驕傲。

諾阿諾阿

2008年12月大溪地,帕比提

即使在飛機往來繁忙的現代,抵達大溪地仍舊不算舒適的旅行體驗。先從北京飛東京,再轉乘大溪地航空,前後16個小時的空中飛行讓人感覺異常疲憊。可當我走下飛機舷梯,卻無法不被眼前的風景驚艷。那是十來個身穿白色沙龍(類似裙子的布)的女人,她們的皮膚呈現出一種耀眼的金褐色,雖然腰身圓潤,但耳畔招搖的梔子花與她們臉上的微笑一樣明媚耀眼。她們給每個乘客戴上白色花環和一串珠貝項鏈。當高更第一次來到這座天堂島國時,是否也曾遇見過這些白衣使者的祖先,是否也曾被那花香與微笑驚艷?

高更來到大溪地時已經進入創作中晚期。為了逃離所謂的文明世界,他托朋友搞到一個派駐大溪地文化交流特使的身份,這樣既可以免費獲得船票還不用和大兵們擠腥臭不堪的三等艙。

經過63天的漂漂蕩蕩,高更終於抵達這座位於太平洋之心的天堂小島。可他的失望也溢於言表,他說,這兒還不如里約熱內盧。更讓他沮喪的是時機選得也很背時,島上國王已病入膏肓,法國總督也把他當成被僱傭的間諜。

但一切初來乍到的陰霾都在他覲見王后時煙消雲散。王后叫做馬魯,是猶太人與毛利人混血。顯然她身上的毛利血統佔據上風,雖然她的相貌與神采都不算出眾,但卻流露出一種高貴的品性。她身上的沙龍布用無數鮮花裝飾,彷彿被她接觸的東西無一不是藝術品。當然這種美好的氣質在藝術家眼中還有另一種讀解方式:“一座島嶼從海洋中湧現,花木迎著第一縷陽光發芽。”

國王駕崩的噩耗讓全島肅然,但天性樂觀的大溪地居民很快就從悲傷中復原。高更注意到為國王送葬之後回家的路上,有一個毛利女人蹲在溪水中,把裙子撩到腰際,用清泉為走得發熱的雙腿降溫。清涼之後,她挺起胸脯,奶頭上的兩片黑色貝殼在紗裙下豎起,身上發出混合了動物與檀香的氣息,“諾阿諾阿(好香啊)!”她悠然說道。

高更被大溪地女人散發出的自然香氣迷醉,決定住下潛心繪畫。他沒有選擇住在繁華市集,而是獨自來到另一個人煙稀少的小島。對於動手能力極差的藝術家來說,吃飯成了每天需要解決的棘手問題。雖然自然賦予島國居民豐厚的食物,但高更卻沒有能力下海捕魚上樹摘果。很快鄰居們發現了他的尷尬,一天高更在門外發現一串烤熟的香蕉,同時發現給他送香蕉的是個像鹿一樣蹦跳著跑開的少女。這也是他畫的第一個大溪地女人。

一天這個好心的女鄰居又來給他送午飯,她瞥見畫架旁一張馬奈的《奧林匹亞》照片,由衷地說,諾阿諾阿,那麼美。高更於是問她是否能給她畫像,她先是猶豫著拒絕,隨後竟然回家換了一條十分美麗的沙龍。高更說,你這樣美,我甚至能聽到你耳畔鮮花的香味。諾阿諾阿,他自言自語地重複。

隨著島居生活的繼續,高更自感已經遠離文明世界,同時也越發覺得,相比那些天性淳樸的原住民來說,自己可能更像是個野蠻人。

高更遇到的第四個大溪地女人是他的妻子,一個13歲的毛利族女孩。她雖然年紀幼小,但身材豐碩結實,透過近乎透明的紗裙,可以看到她肩上和手臂上金黃色的皮膚以及胸前兩隻凸著的奶頭。經過簡單的婚禮儀式,高更與她正式生活在一起。後來的日子變得簡單起來,他們彼此纏繞,像兩棵並生的樹木,已經無法分開。與大多數到大溪地探險的歐洲人那種淺嘗輒止的態度不同,高更的生命之火是在大溪地燒到最旺後漸漸熄滅的。他把全部才情都交付這一片自然天堂,以及天堂中像精靈一樣的女人們。

大溪地與夏威夷同一時區,在太平洋中心,與歐洲等大。無論來自哪個大洲,無論採用怎樣的交通方式,都要經過漫長跋涉。只有內心至純至淨,才心甘情願趕赴這場天堂開設的華美盛宴。一旦抵達,你會發現一切都值得。那裡的海水至純清澈,那裡的人民爽朗好客,那裡的魚群斑斕得像一首兒歌。

梵高和高更曾在同一間畫室切磋畫技,後來因為意見不同而分道揚鑣。我因為對梵高的熱愛於是就對高更不太感冒,並恨屋及烏地因為不喜歡他的人而對他的畫作視而不見。但是後來我發現在每一家世界頂級博物館中,有梵高的地方必有高更。這對原先的畫友,後來的冤家現在又以自畫像的形式在同一屋簷下聚首。梵高的作品擁有強烈的地中海性格,向日葵、橄欖樹、咖啡館、星空都以誇張的筆法和豐富的色調鋪展出藝術家內心的狂亂。而高更的作品卻不同,那顯然是另一個世界的風景:擁有棕色皮膚且稜角分明的女人,自然地袒露著飽滿的乳房,身上只裹著一塊色彩鮮艷的沙龍,旁邊是各種熱帶水果。這些畫旁的註解只有一行小字:大溪地的女人們。

總有人讓我比較馬爾代夫和大溪地的區別,因為兩者都是頂級海島度假地,我想我更喜歡大溪地吧。因為在這裡生活著許多很質樸很實在的大溪地女人,從她們嘴唇中發出的諾阿諾阿清香讓我們這些外來客如沐春風。

水上屋的一天

2008年12月大溪地,波拉波拉島

在大溪地的旅行又是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旅行體驗。我住的水上屋如同長在海面上,房間裡有一塊巨大玻璃地板,趴在地板上往下看,能看到許多把珊瑚當成迷宮的熱帶魚群。

每天早上,我那拍攝日出的微茫衝動都被堅強的睡意抵消得一乾二淨。南太平洋的日出實在太早,早到徹夜狂歡的我沒睡幾個小時就已經感覺天光大亮。不過也用不著沮喪,因為不多時,一陣早餐的清香已從海面上遙遙飄來。送早餐的侍者劃著獨木舟,一個頭戴鮮花的美女微笑著走上水上屋的碼頭階梯,把放在餐籃中烤得焦黃的吐司與南太平洋水果擺在餐桌上。

吃完早點,此時的太陽已經足夠刺眼,如果不想被曬成焦炭,最好就在房間裡安靜閱讀。關上空調,頭頂還有悠悠轉動的風扇,不僅節能而且環保。

看書看得累了,那就打開窗,眺望遠處平靜的水面,又或者只看腳下那自在游弋的魚群。發現它們也是很聰明的生物,先是慢慢從房屋投射的陰影裡游到陽光下,那熾熱光線讓魚群猶豫了一下就退回到陰影裡。等下一次再靠近明暗交界線時,有了經驗的魚兒就不會再越雷池半步。

下午太陽的光線已經不像早上剛出爐時那般彪悍,此時可以換上泳裝,戴上蛙鏡跳進大海。看到不遠處一個鄰居竟然穿著全套潛水衣站在水裡,這身打扮在這深不足一米的湖中顯得有點兒多餘。

黃昏將至,一個人站在連接水上屋的木橋上等候日落。到各個房間打掃衛生的大溪地女孩騎著自行車從身前經過,她耳鬢的白花留下一陣清香。我問她,自行車能借我騎一下嗎?她笑著答應。木橋很窄,兩邊又沒有護欄,掛在胸前的相機讓我差點兒失去平衡落入水中。我把車騎到木橋的最遠處,一個人坐在橋邊安靜地看日落太平洋的景象。那最後一縷光線柔和地打在臉上。我不想笑,卻又發現忍不住。

這一次仍舊是和國外旅遊局合作。與旅遊局多次合作之後,我也發現其中的一些問題。比如這種旅行大多為媒體考察團,雖然吃住行都是頂級,但行程被安排得十分緊張,每日自由活動時間有限。而且基本無法與當地人接觸,少了那種原生態的生活體驗,就很難被稱為一次有價值有意義的旅行。因而這種媒體團還不是最佳的旅行方式。

除此之外,旅行團中一些自恃大牌的媒體總讓我如鯁在喉。比如一個來自某國家級媒體的記者,張嘴只說英語,且只對旅遊局領導笑臉相迎,而把其他人當成空氣。

看來參加媒體團只是成為職業旅行者的過渡階段,將來還是要一個人旅行。

旅行者都是好“色”之徒

2008年12月突尼斯,西迪布塞

突尼斯北部有一座平靜祥和的小鎮,叫做西迪布塞,站在這裡遠眺,如果天氣晴好,甚至能看到西西里和科西嘉。由於她過分顯眼的位置,千百年來,一直是歐洲列強必爭之地。無論是羅馬人還是法國人都把這裡看做打開非洲寶藏的第一道大門。現在的小城早已喪失曾經的軍事功能,但她的今生今世也並不寂寞,仍憑借自身的審美價值讓世界各地的遊客趨之若鶩。而構成這種審美情結的手段只是藍與白這兩種最純粹的顏色。

小鎮中央是一條主路,兩邊就是那讓人目眩的藍色門窗。雖然這裡也不能免俗地與大多數旅遊城鎮一樣擁有售賣各式工藝品的商販,但他們都自覺集中在山腳處的一小塊區域。一旦踏上石板路,屬於集市的喧囂則自動消失。沿著主路朝山頂走去,道路兩旁的白房藍窗無疑是這場流動影像的絕對主角。當然,與滿目藍白交相輝映的,還有各家窗台上開得面紅耳赤的鮮艷花朵、幾隻毛色純正的野貓和在路邊奔跑打鬧的孩子們。

石板路兩邊的民宅都不過三層,最吸引遊客眼球和相機鏡頭的則是那一扇扇最具北非風情的藍色大門。對稱的木門上用銅釘鑲嵌出充滿寓意的阿拉伯民族圖案,星星代表平靜,月亮代表和諧。或許還能在有些大戶人家門口看到阿拉伯宮殿造型的白色鳥籠,即使裡面沒有金絲雀或者會說話的鸚鵡,卻同樣也能讓人如同一腳踏入《天方夜譚》中的阿拉伯時空。

在當地有這麼一種有趣的說法,只要你賣藍色油漆和白色石灰,就永遠不會失業。這滿目藍白不僅讓遊客心情舒爽,其實更是出於生活上的考慮。因為地中海夏日炎熱,白色是最好的散熱器,用這種顏色塗抹外牆,可以保持室內如空調吹拂一樣的涼爽。而這一地區又是優質石灰的主要產地,所以選擇白色就更加理所當然。

小鎮中一間介紹當地人生活的民宅博物館吸引了我的注意。與藝術作品相比,可能當地人的原生態生活更像藝術。這家博物館應該是當地官員的一所豪宅,無論廣袤的佔地面積,還是裝修的豪華程度都足以與一間真正的博物館媲美。走進大門,裡面的房屋格局錯綜複雜,起居室、會客廳、廚房、閣樓分佈在任意一處出其不意的空間。中堂還有一口古井,井邊擺滿各種取水器皿,一棵華冠巨樹給整個院落帶來一絲夏天的清涼。

古宅裡的傢俱全為木質,主要房間中放置了許多蠟像,是突尼斯人日常生活的昔日重現。男人一邊抽水煙一邊聊天,女人則坐在內室互相比拚縫紉實力。

雖然這裡看不到白牆藍門,卻被更多的藍白組合填滿。比如白色桌子配上藍色坐椅,白色瓷磚與藍色地毯的搭配,又或者藍色花瓶裡插滿白色茉莉。

我沿著旋轉樓梯走到二層露台,這裡的觀景平台雖然不高,卻可以恰到好處地把整座小城盡收眼底。此時的藍白又一次成為視線主體,再與不遠處的地中海對接,當地人的生活就在眼中成了傳說。

一年中第二次來到北非小國突尼斯,因為年初我在這兒拍的一幅照片獲了獎,於是被突尼斯旅遊局邀請。

喜歡旅行的人大多都是好“色”之徒,我們總能被旅行中邂逅的繽紛打動。無論是印度的粉城金城還是希臘小島和突尼斯的藍白,無論是人工色還是自然色,總會讓相機自動把焦點對向那些炫目的色塊。

我覺得攝影應該像寫作一樣,是對一瞬間所見所感的記錄,是對一個人成長的記錄,永遠不要追求被大多數人認可。當一個人的自信心足夠強大,強大到可以建立自己的審美體系和價值標準的時候,還有誰會在意別人怎麼說怎麼評價?所謂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跟著走。而在這樣的時候,你的信念你的堅持你的特立獨行已足以把別人感動。

比職業旅行更棒的工作

2009年3月美國,紐約

在紐約的八天,去時代廣場成了一種習慣。由於去的次數太多,竟發現被摩天大樓合圍的時代廣場連日出日落都比別的地方來得更晚去得更早。不過這裡不是尋常人家,不需日光燈照明。這裡是舞台,那一塊塊碩大廣告牌上的燈箱、霓虹、LED屏足以把一切照得比白天還耀眼。

49街的Ambassador劇院,八點整,舞台與觀眾席的燈光瞬間轉換。鴉雀無聲,是暴雨將至的前奏。隨著指揮一個由靜到動的手勢,音樂剎那響起。而比音樂更響亮的,是觀眾席上的掌聲轟鳴。各位主演在掌聲中微笑著走上舞台,站好自己的位置,隨即笑容陡然收斂,是已進入各自角色,正式開始今晚的音樂旅程。

她是希望改變平淡生活的酒吧歌女,卻因為殺人事件而成為階下囚;他是神通廣大的律師,處理與女人有關的案件色利全收;還有他們和她們,是獄卒是明星是記者是經紀人。或者是追光燈下的獨角戲,或者是載歌載舞的群戲,《芝加哥》的繁華與悲涼就這樣一幕幕憂歡上演。

平均兩天一場戲的高密度讓我對百老匯音樂劇有了更多感性的體驗,也漸漸明白這種傳統演出形式何以長盛不衰地佔據著世界經濟心臟的中央舞台。

一台成功的音樂劇究竟需要哪些要素支撐?在我看來,表演、主題、音樂、燈光、舞台布景及高潮段落一樣都不能少。

表演。這是整場演出的核心。曾經一直堅定地認為一邊旅行一邊賺錢是世界上最棒的工作,可看到舞台上那些演員臉上光芒四射的時候,我的堅定打了折扣。是的,這些每天在不同人物不同性格之間穿梭往來的音樂精靈,不僅能體驗絕不雷同的人生,還能在演出結束後回歸自己並且收穫觀眾最誠摯的掌聲,還有什麼比這更完美?但真正站在舞台中央的畢竟鳳毛麟角,是實力與運氣讓他們在金字塔頂端笑傲。實力當然是要具備唱歌、跳舞、演戲的全面能力,但這只是門檻。若想登堂入室,還必須有個人特色,這才是區分劉邦和項羽的關鍵。而運氣就在製片人的閃念之間。不過由此也可反證所有能在百老匯叱吒風雲的明星都絕非等閒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