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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你之砒霜,我之蜜糖:雍正

清朝的歷史,尤其是雍正一朝的歷史,這幾年真的是被影視劇給玩壞了,很多春閨少女的夢中,康熙爺死後,繼位的應該是很帥的八阿哥或者是更帥的十四阿哥才對,怎麼能輪到那個長得很難看的四爺呢?

雍正留給民間的印象並不好。在這裡,我要給大家講講真實歷史上的雍正皇帝。

雍正在清代歷史上活得比較憋屈,「康乾盛世」大家都知道,為什麼就把中間的雍正王朝給忽略了呢?因為它太短了,前後只有13年。

可是雍正這13年,在整個清代中葉一百多年的盛世中,是創設制度最密集也最成功的13年,什麼攤丁入畝、火耗歸公、養廉銀,什麼密折制度、秘密建儲制度、軍機處制度,都是雍正一手創立的。

我在看雍正傳記的時候,真覺得他是一個現代人穿越過去的,他不僅有嚴密的制度設計能力,還有超強的執行能力。他能夠把構思出來的制度,通過各種各樣的試點去推進,從而讓它具體落地。從後世來看,雍正朝創立的所有制度,幾乎沒有一樣是失敗的,所以這個人很了不起。

而且他剛開始接的是一個爛攤子,中央財政府庫空虛。可他死的時候呢?留下了一個非常富庶的中央財政。所以乾隆帝那63年才有錢可花,才有那麼多虛榮的事可以去辦,這才是雍正真實的歷史地位。

可是很奇怪,雍正活著的時候名聲就不好,比如說什麼謀父、逼母、弒兄、屠弟、任佞,還有什麼酗酒、好色,所有本來應該是隋煬帝享受的「光榮稱號」,全部被放到了雍正爺的頭上。當然,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就推說是他的政敵往他身上潑糞。

真實的雍正

我在看史料的時候,就產生了一個疑問:雍正哪裡是這樣一個人呢?你甚至可以說他是個天真爛漫的大男孩,因為雍正為人非常風趣、搞笑。比如說,雍正可以說是中國古代帝王當中留下各種各樣Cosplay畫像最多的一個人了,有的是扮西域的喇嘛,有的是扮山中的道士。還有一張非常著名,是當時的宮廷畫師西方人郎世寧畫的,畫中的雍正又是西方貴族的服飾打扮。可見他特別喜歡玩這種穿越。

雍正皇帝的一生也非常勤政,他手批的奏折和各樣的朱批有2000多萬字。13年,2000多萬字,一般人別說是寫了,抄都能累死。而且他寫的朱批非常有意思,他用的不是典雅的文言文,幾乎就是大白話,而且有的大白話寫得還特別像今天的微博段子。

比如說他寫過這樣一段:「朕就是這樣的漢子,就是這樣的秉性,就是這樣的皇帝。爾等大臣若不負朕,朕再不負爾等也,勉之。」哪朝哪代的皇帝會說自己是條漢子?這哪裡是皇帝的詔書,簡直就是大V的一條微博。這裡面沒有皇帝的威風八面,只有一種真性情的大流露、大放送。

雍正還有一個習慣,在引薦大臣的時候,會拿著別人的履歷表在底下批小字,比如說這個人是個胖子,這個人心浮氣躁,這個人前途不太遠大,這個人有點兒像誰等,這做派簡直就是微博上著名的「留幾手」,就差說「負分滾粗」了。他跟臣子之間經常玩這種小花樣。

所以,他有一種天真爛漫的大男孩性格,這和歷史上那個殘暴、勤奮、嚴謹的皇帝,完全是兩個人。

雍正VS年羹堯:待人接物的風格

雍正的性格當中還有一個反差,就是他對他身邊的人到底算是好,還是壞呢?若說好,那是真好,他對他的十三弟怡親王允祥好了一輩子,對漢族大臣張廷玉也是好了一輩子,對自己的小馬仔李衛、田文鏡,也是君臣相知了一輩子。

可是要說他不好,也不是空穴來風。他可能是清代歷史上抄大臣的家抄得最多的一個皇帝了,很多大臣的家,包括曹雪芹家,就是他抄的,蘇州織造李煦的家也是他抄的。一旦府庫裡沒錢了,又要打仗,他就抄一個大臣的家。大興文字獄也是他幹的,他曾經的心腹年羹堯、隆科多等,都是他親手弄死的。所以他到底是一個情深義重的人,還是一個刻薄寡恩的人呢?這也是一個大謎題、大公案。

今天我們就來試著破一破這樁公案。

歷史學界經常會用各種研究方法來解釋這一切,看政治格局,看利益格局,甚至從雍正的性格上來解釋。而我則準備嘗試著從人際關係上來解讀一下雍正性格當中的大反差。

要講雍正的人際關係,最典型的案例就是他跟年羹堯之間的關係,把他們二人的關係解剖清楚了,我們就知道雍正待人接物是什麼樣的風格了。

年羹堯是安徽懷遠人。普通人都對他有一個大誤解,認為他是一個帶兵打仗的武將。其實錯了,他壓根兒就是一個漢族士大夫,是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的進士。

年羹堯考取進士之後進入官場,康熙皇帝對他極其器重,認為他文武全才,不到30歲就任命他為四川巡撫,這可是省軍級的大幹部。

那他跟雍正是什麼關係呢?他的一個妹妹嫁給了雍正當貴妃,這就是電視劇《甄嬛傳》中的那個華妃。這是雍正當皇帝之前的事情,所以他們就是大舅哥和妹夫之間的關係。

在雍正初年的時候,年羹堯起到了兩個巨大的作用,第一個作用就是替代了當時的大將軍王十四阿哥允禵的位置。四爺對十四爺當然不放心了,十四爺那麼年輕,又手握軍權,跟自己的關係也不是很好,還是讓大舅哥去當撫遠大將軍比較好。

第二個作用就是雍正元年(1723年),青海爆發了羅卜藏丹津的大叛亂。年羹堯守土有責,當然要去平叛,然後一戰功成,所以雍正對他極其欣賞。

剛開始的時候,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是典型的君王和臣子之間引為心腹的關係,再加上大舅哥和妹夫之間的關係,兩人好得不得了,但也並沒有超出正常的君臣相知的關係。

雍正是一個非常懂得帝王術的人,對於這樣一個極其重要又手握重兵在外的臣子,他極盡籠絡。但他的手段也很尋常,首先是加官晉爵,封年羹堯為一等公爵,這在漢人當中非常罕見。另外就是給予各種各樣的信任,比如說陝西乃至整個西北所有的軍政大權全部下放給年羹堯。年羹堯想要提拔誰,只要寫一張二指寬的條子上奏,雍正一定會批准。

還有就是各種給錢賞賜,當時雍正抄了蘇州織造李煦的家後,就把李煦所有的家產都賞給了年羹堯,而且李煦家的奴僕也讓年羹堯隨便挑。

雍正還用快馬加鞭的方式把廣東進貢的荔枝賜給年羹堯,「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只不過,這個荔枝不是送給楊貴妃的,而是送給年羹堯的。

此外,若是年羹堯得了什麼病,或者是他的家人得了什麼病,雍正皇帝更是老淚縱橫,會給予各種關懷、各種撫慰。

在他們君臣相交的過程中,我們漸漸地聞出了一種不一樣的氣味,恍惚有一種好基友的感覺。有一次雍正皇帝給年羹堯的朱批御旨當中,就出現了這樣的話:「最近朕心裡煩得很,京城老不下雨,山東又鬧蝗災,聽說你們陝西那兒下雨,不知道麥子淹了沒有?我說這些不為什麼,就是心裡有點兒煩,我想跟你說說,你那裡有什麼事?」請注意,後面還有幾個詞,叫「隨便徐徐奏來」,就是你隨便寫,慢慢奏,咱倆就是聊聊天、發發微信而已。

我們琢磨琢磨這話,這已經不是正常的君臣交流了,而是一種哥們兒間的互訴煩悶。說得更赤裸一點兒,有點兒像一個屌絲追女神發微信的內容:「我有點兒煩心事,你那兒有什麼八卦?跟我聊聊唄。」這就有點兒不對頭了。

再後來,雍正皇帝對年羹堯的器重,已經遠遠超出了皇帝和有職守在身的臣子之間的關係了。比如說雍正皇帝在東部搞一些改革,經常就這些事情問年羹堯,通常是用這種口氣:「此事朕不洞徹,難定是非,和你商量。你意如何?」這其實並不是年羹堯職權範圍內的事,你問他幹嗎?

還有一次,京城翰林院大考,考庶吉士,這是一次正常的文官系統的考試。雍正皇帝把卷子定完名次之後,覺得自己也拿不準,就把卷子給正在前線打仗的年羹堯送過去,讓他幫自己排名次。這就是一個明顯的示好,而且雍正經常跟九卿科道這些官講,你們有什麼事拿不準,不要問我,去問年羹堯,他主意大。這成何體統?

年羹堯後來當然是囂張跋扈得不得了,經常提拔自己的人。他有一個哥們兒,這哥們兒的小妾是年羹堯一個親戚的干閨女,就是這麼一層遠房關係。年羹堯說這是自己人,就給皇帝上書要求提拔,於是這個人就被提拔了。然後雍正皇帝就跟這個人講,你有什麼事,就多請教年羹堯。雍正皇帝是知道他倆這關係的,但依然覺得既然他提拔了你,你就好好跟著他幹。這表示一個君主把自己的君權都讓渡了一點兒出去。

到雍正二年(1724年)的時候,羅卜藏丹津的叛亂被平定了,雍正皇帝就更高興了,居然賜予年羹堯「禮絕百僚」的待遇。

而且在這個階段,雍正皇帝給年羹堯下過幾份朱批御旨,大概有這麼幾層意思,讓我們這些後人簡直是目瞪口呆。

西寧兵捷奏悉。此番壯業偉功,承賴聖祖在天之靈,自爾以下以至兵將,凡實心用命效力者,皆朕之恩人也,朕不知如何寵賜,方快寸衷!你此番西行,朕實不知如何疼你,方有顏對天地神明也。正當西寧危急之時,即一字一折恐朕心煩驚駭,委曲設法,間以閒字,爾此等用心愛我處,朕皆體到,每向怡、舅朕皆落淚告之。

朕不為出色的皇帝,不能酬賞爾之待朕;爾不為超群之大臣,不能答應朕之知遇。

不但朕心倚眷嘉獎,朕世世子孫及天下臣民當共傾心感悅。若稍有負心,便非朕之子孫也;稍有異心,便非我朝臣民也。

這裡面的第一層意思是說,你是大清朝的恩人。我們可以想想這個措辭。

第二層意思,你對朕這麼好,朕不知怎樣疼你,方對得起天地神明。

第三層意思,我知道你是愛我的。你在前線打仗那麼危急的情況下,每一封奏折、每一個字都體現了對我的愛。你寫奏折的時候,怕我著急,不忍心跟我講,經常故意悠閒寫來,不把軍情描述得那麼急。這就是你愛我的表現,我心裡是知道的。

第四層意思,我經常把咱們之間的這番愛,講給怡親王允祥、舅舅隆科多這些「閨密」聽,而且我是哭著講的,經常講著講著就落淚了。

第五層意思,如果我做不了一個好皇帝,就對不住你,我不光要對你好,還要做一個好皇帝才對得住你。

最後一層意思,如果我的子孫後代和臣民辜負了你,那他們就不配做我的子孫,就不配當我大清的臣民。

這完全就是一個女子給自己的情郎寫情書的筆調——你那天給我買了一包糖炒栗子,你是冒了那麼大的雨去買的,我心裡知道,我都哭著跟我的閨密說了。我要當你的好媳婦兒,才對得住你。而且以後只要在我們家,我爹、我媽誰說你不好,老娘都跟他玩兒命。

在中國的皇權社會裡,皇帝親筆的文獻裡面,從來沒見過把話講得如此過頭的。這是雍正二年(1724年)的事。

到了雍正三年(1725年)二月,年羹堯迎來了他人生的一個大拐點,從此就是一路跌停。至於為什麼,其實沒有人知道,但大致的時間可以推測得出來,這應該是發生在雍正二年(1724年)十月到十二月這兩個月期間的事情。這個時候年羹堯回京面聖,和雍正有一些交往,至於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外人是不清楚的。

歷史學家有一些推論,有人說是因為年羹堯在軍中太跋扈,但是,在古代,一個優秀的將領能夠打勝仗,軍令如山是最起碼的條件。所以在我看來,這個推論不太能夠說服人。

還有一個傳說,見於當時的野史筆記。說有一次年羹堯大雪天出門,天寒地凍,但很多隨從依然把手扶在他的轎槓上。年羹堯突然動了仁慈之心,說:「去手!」他本意是想讓大家把手拿開,以免手指被凍僵。結果所有的隨從一聽大帥有令,馬上掏出腰刀把自己的手給剁掉了,年羹堯想制止都沒來得及。我們聽來好像很奇葩,但古代軍中就是這樣的。

還有另外一個傳說,年羹堯有一次在行軍過程中吃飯,覺得飯菜味道不好,當即就把廚子推出去斬了。確實,大帥就得有這份威風,自己下發的命令,不管下屬理解還是不理解都得立即執行,不執行就是死罪。包括岳飛等許多優秀的將領在軍中都是這樣的。所以如果非要說年羹堯在軍中跋扈,這有點兒不講理。

第二條,就是年羹堯貪權、攬財。這條其實也不成立。因為這些事雍正原來都知道,早有人跟他告發過年羹堯,說他貪污。但雍正卻說,去去,少來,別跟我說這些,我們君臣相知,要為千古做一個榜樣,你們這些小人不要來挑撥。

還有人說,是因為年羹堯的權勢已經威脅到了君權。這就更是扯淡了,後來雍正去折騰他的時候,你會發現年羹堯哪有還手的能力?所以這些結論,現在看來都不足信。

事實是,雍正三年(1725年)的二月,發生了一件小事。年羹堯給皇帝上了一份奏折,裡面用到了一個詞,叫「朝乾夕惕」。但是年羹堯給寫反了,寫成了「夕惕朝乾」。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皇上一天到晚勤奮謹慎,沒有一點疏忽懈怠,勞苦功高。

雍正皇帝突然抓住這四個字做文章,勃然大怒,說你把朝乾夕惕寫成了夕惕朝乾,不就是說我不是朝乾夕惕嗎?既然你不把朝乾夕惕許之給朕,你所謂的軍功,許與不許,那就在未定之間了。就是說,你不愛我,我也不愛你了。

從此之後,雍正皇帝就開始對年羹堯展開了一種貓捉老鼠式的玩弄,開始了對他的折磨。

第一步,雍正放出各種風聲,到處跟人說,自己覺得年羹堯最近好像憑著勞苦功高,有點兒志得意滿;或者說年羹堯最近精神、身體狀態有點兒不好,總而言之,他有點兒不對勁,你覺得是不是這樣?

雍正甚至用密令的方式問一些臣子,年羹堯到底是個什麼人?他的品德到底好不好?當不當得起一個「純」字?你秘密地跟我說說。當時大臣最講究的就是做一個純臣。那大臣又不傻,皇上原來跟年羹堯關係那麼好,現在突然沒頭沒腦問出這麼一句話,所有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雍正就通過扔石子、放風聲等手段來挑撥離間,包括挑撥離間年羹堯手下的那些大將,甚至挑撥到當時的涼州總兵。雍正給他下詔旨說,年羹堯平時說了你好多壞話,你可要謹慎著點兒,不要讓他抓住把柄,那樣可就不好了。皇上一說這話,底下的人馬上就明白是什麼意思了。

等這一番功課做完之後,他馬上就把矛頭對準了年羹堯。從「朝乾夕惕」事件過後,他隔三岔五就要下一道朱批御旨對年羹堯大肆咒罵。總而言之就是「你不愛我」「你個喪盡天良的」「你沒良心的」等意思。年羹堯就拚命地自辯,說我是愛你的呀,我認錯了,我知錯了。但是雍正皇帝反過去就呸,什麼呀?你就不認錯,你就是沒良心。

到後來,雍正皇帝還有更絕的。「朕聞得早有謠言云:『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戰場』之語。朕今用你此任,況你亦奏過浙省觀象之論,朕想你若自稱帝號,乃天定數也,朕亦難挽;若你自不肯為,有你統朕此數千兵,你斷不容三江口令人稱帝也。此二語不知你曾聞得否?再你明白回奏二本,朕覽之實實心寒之極,看此光景,你並不知感悔。上蒼在上,朕若負你,天誅地滅,你若負朕,不知上蒼如何發落你也。」

雍正說,民間最近有一個傳說:「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戰場。」三江口就是浙江那一帶。你不是要當天子,你不是要造反嗎?我就把你調到杭州去當將軍,你造反給我看。這有點兒像一個怨婦抓住出軌的老公,說:「你打呀,你有種打死我。」他把年羹堯從西北的一個大將軍,貶到了杭州當將軍。後來又是一貶到底,讓他以一個章京的身份在那兒投閒置散。

最後是一系列的政治發動,雍正讓周邊的人去揭發年羹堯的罪狀,都說他應該千刀萬剮。最後皇帝一紙下令,說算了,我也不明正典刑了,押到菜市口還怪麻煩的,你自裁吧。

年羹堯最後自裁的時候,其實還抱有一絲幻想,因為去給他下令讓他自裁的人叫蔡珽,這個人是當年年羹堯推舉給雍正皇帝的。雍正皇帝太壞了,故意讓年羹堯推舉的人看著年羹堯死。但年羹堯可不這麼想,他覺得讓蔡珽來執行,他沒準兒還有緩和的餘地。雖然拖了很長時間,最後還是自裁了。

雍正給年羹堯下的最後一份詔旨是告訴他:「爾自盡後,稍有含冤之意,則佛書所謂永墮地獄者,雖萬劫不能消汝罪孽也。」就是說,你年羹堯自盡之後,如果稍有怨念,天地神佛都不會饒你,度千萬劫你都不會超生。雍正一生信佛,他怕年羹堯死了之後對他還有什麼怨念,就警告他,如果你死了之後對我有怨念,你就不得超生。

從這樣一場君臣交往的過程當中,你能咂摸出什麼味道來呢?

雍正的關係演化「四階段」

雍正和年羹堯之間的關係最後鬧得這麼僵,是不是一個孤證呢?他們倆本是一對好基友,最後卻變成了冤家對頭,真是愛得如夏花般燦爛,但是又如驚鴻般短暫。

雍正和很多臣子之間的關係,都和他跟年羹堯之間的關係一樣,有善始,但是沒有善終,而且關係演化的過程通常都是一個模式,都可以分成四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雍正皇帝主動地撲上前去,沒有底線、毫無保留、掏心掏肺、轟轟烈烈地去愛,就像那首歌寫的:「死了都要愛,不淋漓盡致不痛快。」

比方說,跟年羹堯同時期還有一個叫隆科多的,隆科多和年羹堯都是有擁立之功的大臣。隆科多是一個閒散的皇親國戚,論輩分還是雍正的舅舅。所以雍正就下了一道諭旨,說從此之後立個規矩,包括皇帝在內,大小臣子們稱呼隆科多,都要在他的名字前面加倆字:「舅舅。」我還真沒在中國歷史當中看過任何一個先例,稱一個臣子要在前面加一個官稱,叫舅舅。

雍正皇帝自己也確實做到了,雍正初年,他很多手記當中提到隆科多,都在前面加了舅舅,包括跟臣子談話也都是這樣。他誇獎隆科多說,他是聖祖仁皇帝的忠臣,意思就是康熙的忠臣;是我的功臣,是超群拔類稀有之大臣,意思就是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大臣。我們看這個用詞,都是很誇張的,要愛就用力愛嘛。

緊接著就是第二個階段,既然我愛你,那所有我愛的人都必須像我一樣去愛你,我們必須能夠大被同眠、不分彼此、相親相愛,抱在一處。他就要求他的兩個大寶貝,年羹堯和隆科多彼此相愛。

但是湊巧,這兩個人就是不相愛,尤其是年羹堯,死活看不起隆科多。年羹堯認為,我是藩邸舊人,你沒當皇帝的時候我就跟你好了,隆科多算哪根草,他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所以他反覆跟雍正說,隆科多就是一個普通平常的人,你別那麼看重他。

這下雍正不爽了,我這麼愛他,你怎麼可以這樣呢?所以死命在他們倆人中間拉攏攛掇。他跟隆科多講,你遇事要多向年羹堯請教;跟年羹堯講,我原來也看不起隆科多,但是後來我幡然悔悟了,現在才知道我犯下了大錯。前面雍正誇隆科多那句話,就是他當著年羹堯的面講的。

而且他後來還想出一個歪招,讓年羹堯把一個兒子過繼給隆科多。要知道,這件事情在清代的法律當中,是一件不成體統的事情。因為隆科多有兒子,而且有倆兒子,這成何體統?但是雍正就認為,你們倆是同一個人的爹了,你們倆還不好嗎?你們倆可以睡一個被窩了吧?後來兩個人不得不表示友好。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

還有一個例子,雍正有兩個特別喜歡的大臣,一個叫李紱,他最高當到了直隸總督,而且他還是個經學家,是當時的士林領袖。另一個大寶貝叫田文鏡。田文鏡這個人不是正途出身,他不僅沒考取進士,連舉人都沒考取,僅僅是個監生,說白了就是個秀才。但是雍正對他很賞識,把他派到河南,後來又調到山東去搞攤丁入畝、士紳一體當差這些艱難而重大的改革。

站在田文鏡的立場上,他當然要肝腦塗地,因為他本沒有希望當上這麼大的官,既然皇帝賞識他,那他就要玩命地幹。所以田文鏡在治理河南的過程當中,得罪了當地的官僚系統,包括那些有功名在身的官員。鄰近的直隸總督李紱一看,心裡就不爽了,你這不是作踐我們讀書人嗎?所以就跑到雍正那兒去告田文鏡。

可雍正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愛的人,你們怎麼能互相不愛呢?這也就罷了,後來他發現有一個叫謝濟世的御史也來參奏田文鏡。

雍正把這兩份奏折拿出來一對比,發現李紱參奏的理由和謝濟世參奏的理由幾乎一模一樣,他們倆是不是底下通過風、串過氣?是不是李紱指使謝濟世來告田文鏡?如果有這樣一層關係,那可就不得了了,這叫結黨營私。在皇權時代,結黨就是欺君之罪,是要掉腦袋的。所以他直接把李紱判了死刑,拉到菜市口,讓劊子手拿刀抵著他的脖子問:「現在你知道田文鏡是好人了吧?」但李紱是個硬骨頭,至死也不肯認同田文鏡是一個好人。雍正一看沒辦法了,最後也沒殺李紱,而是革了他的職,永不敘用。

第三階段是轉折點。雍正的性格是,咱們兄弟一起喝酒,我先乾為敬,然後看你怎麼喝,要是你只是意思意思,我就不爽;或者我愛你,但是你沒有按我希望的方式來愛我,對不起,我就跟你翻臉,而且一翻臉就把你往死裡整。所以很多人說雍正殘酷、打擊政治異己,等等,還真是冤枉了雍正,因為雍正在很多人身上表現出來的寬宏大量也是罕見的。

雍正給弘歷(後來的乾隆帝)請了一位老師,叫朱軾。朱軾反對雍正的所有改革,尤其是像攤丁入畝、士紳一體當差這些事,當了一輩子的反對派。年羹堯後來被抓起來之後,朱軾就反覆上書辭官,但雍正始終不允,說沒你什麼事。這種例子在雍正朝史不絕書。

所以不能簡單地說雍正是一個打擊政治異己的人,對不同的意見,他有的是包容力。但如果是他愛過的人,結果被他發現不愛他了,他就會跟人家玩狠的。

但是,他還有第四個更可怕的階段:你不愛我,我把你往死裡整;我愛過你,我一樣要把你往死裡整。

最典型的就是錢名世案。早先雍正爺跟年羹堯好的時候,讓全國各處官員有什麼事都去請教年羹堯,希望大臣們都去寫詩讚頌年羹堯。錢名世就沖在了為年羹堯歌功頌德的第一線,而且寫得特別肉麻。年羹堯倒台後,雍正又把這件事翻出來,說當年你這麼評價過年羹堯,那你是什麼人呢?你這叫「名教罪人」,我也不殺你,我御筆寫下這四個字給你製成一塊匾,你就拿著這塊匾告老還鄉吧。把這塊匾掛在你家大堂上,你的子孫後代都得守著這塊匾過日子,不准摘下來。

他還讓當地的地方官初一、十五都要去錢名世家看看,看他是不是把這塊匾給摘了,平時嫌丟人,那麼丟人就得丟到底,要千秋萬代地丟下去。

雍正爺還幹了一件特別奇葩的事。錢名世離開北京的時候,無官無職,抱著這塊匾要回家。雍正爺把九卿大學士以下的所有官員,湊了大概300多個,給錢名世送行,搞了一個送別宴,讓每個人作一首詩罵錢名世,然後還把這幾百首詩編成了一本詩集,叫《名教罪人詩》。就是讓錢名世看看,大夥兒都罵他呢,這本詩集你也拿上回家吧。

錢名世案是比較有戲劇性的,當然也有比較殘酷的,比如說汪景祺案。汪景祺其實就是一個文人,原來隨著年羹堯西征的時候,寫了一本小冊子,叫《讀書堂西征隨筆》。文人一旦沒底線起來,拍馬屁可就是強項,汪景祺在這本小冊子裡面稱年羹堯為「宇宙之第一偉人」。雍正把年羹堯搞死之後,就很不爽,既然你稱年羹堯為宇宙第一人,那宰了吧。宰了也不過癮怎麼辦?梟首示眾,而且這顆頭不准摘,一直在菜市口掛了10年。

雍正的邏輯,就是如果愛,我就用全部力氣愛你到死。如果恨,那麼此前的愛都不算數,我要用全部力氣把你作踐到死。這就是雍正的人際關係處理策略。

失去邊界的人際關係

我總是在想,如果雍正爺能活到今天,聽完了所有當代中國的流行歌曲,他一定會喜歡上一首歌,叫《明明白白我的心》:「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曾經被愛傷透了心,為什麼甜蜜的夢容易醒。」

雍正爺確實對很多人掏心掏肺地愛過,但是他一旦發現自己的愛得不到回報,他就抓狂,就用各種戲劇化的、殘暴的甚至是歇斯底里的方式進行報復。當然,在中國古代帝王當中,像雍正爺這種性格、這種處事方式的,也僅此一例。

當代中國人不也是生活在這樣一種人際關係當中,用這樣的方式去理解愛的嗎?

美國有一個學者曾經說,中國人提倡的這個「仁」字,從結構上看,它左邊是一個人,右邊是一個二。所有的中國人都生活在二人世界當中,他們對世界的理解,要麼是師生,要麼是父子,要麼就是同學,他們總是在兩人關係中生活,從而喪失了自己獨立的生存空間和人格空間。

前不久,我們《羅輯思維》組織了一幫鐵桿會員小夥伴,由我陪著去了一趟斐濟,其中有一段船上的路程,大概一個小時。關於父母和子女之間的關係這一話題,我們十幾個人就爆發了一場非常激烈的爭論。

中國很多為人子女的,尤其是「80後」「90後」,經常會有一種痛苦,就是父母逼婚,結婚之後又逼著生孩子。我們覺得這是自己的獨立空間,可父母偏偏要干涉進來,怎麼辦呢?如果你不答應,父母就說心臟病要犯了,晚年不幸福,白養你了,很痛苦,云云。

在這樣的壓力下,很多人就選擇了躲避,或者是妥協,或者是混日子、往後拖,等等。

當時我就提出了一個我個人的意見,我說如果是我,我就絕不妥協。這件事情我的答案是兩條,第一條,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請不要跨過這道門檻,來干涉我的私事。

很多小夥伴聽了就說:「這怎麼是你的私事呢?父母可不覺得是你的私事,我媽到現在還經常跟我說,你就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你的骨頭渣子都是我的。」

確實,父母都會這樣想問題,他們就是要干涉,怎麼辦呢?難道任由他們痛苦嗎?作為一個孝順兒女,我們於心何忍呢?

別急,我還有第二條。我既然是你們的兒子,你們因為我的事感覺到痛苦,這是你們的事。我作為兒子,應該幫你們。比如陪你們聊天,幫你們緩解一下痛苦;我還可以出錢讓你們去旅遊;我甚至可以組織一個老年合唱團,讓你們高興高興。但是對不起,第一條永遠生效,這是我的私事,請你們不要干涉。

當然,船上有各種各樣的爭論。總而言之,大家漸漸覺得,這是一個倫理難題。這有什麼難的呢?我們來換一個角度想這個問題。

大家可能還記得,前兩年有這麼一個娛樂新聞,有一個女孩叫楊麗娟,跑到香港一定要見劉德華。這樣的事情有很多,一個粉絲對自己的偶像無限崇拜,由此生出無限的愛慕:我就是要嫁給他,就是要他娶我。我已經對他這麼好,他怎麼可以不出來見我一面,或者把我娶回家去?

當年劉德華一定得娶這位楊麗娟女士嗎?大家都覺得不必。劉德華應該怎麼辦呢?如果楊麗娟再要說,你如果不出來見我,我就死給你看。那麼劉德華應該怎麼說呢?不管劉德華用什麼樣的公關語言,把這件事情詮釋得高大上和絕對正確,我想他心裡一定是那句話:你死,與我何干?

當然,如果我是劉德華,作為一個善良的人,我會盡可能地勸告楊麗娟女士不要死,我甚至可以報警。但是如果她真要死,那是她的事;她要嫁給我,要看我同意不同意,這就是我的事了。這兩件事情涇渭分明。

為什麼在陌生人之間我們可以同意這個「你死你就去死」的邏輯,而在父子之間、母子之間,我們就要放棄這個持守的邊界,讓別人侵入我們的私生活呢?

自由主義的人生觀:保持獨立,釋放善意

胡適先生對於父子關係有過這樣一個表述:「這個孩子自己並不曾自由主張要生在我家,我們做父母的不徵得他的同意,就糊里糊塗地給了他一條生命。況且我們也並不曾有意送給他這條生命。我們既無意,如何能居功?如何能自以為有恩於他?他既無意求生,我們生了他,我們對他只有抱歉,更不能『市恩』了。我們糊里糊塗地替社會添了一個人,這個人將來一生的苦樂禍,這個人將來在社會上的功罪,我們應該負一部分的責任。說得偏激一點,我們生一個兒子,就好比替他種下了禍根,又替社會種下了禍根。他也許養成壞習慣,做一個短命浪子;他也許更墮落下去,做一個軍閥派的走狗。所以我們『教他養他』,只是我們自己減輕罪過的法子,只是我們種下禍根之後自己補過彌縫的法子。這可以說是恩典嗎?」

這就是將近100年前的中國自由主義大師對父子關係的理解,在我看來,這是一個良性的理解。

很多人都會覺得,我們應該用感恩的思維去善待他人,這就是孝道。幾千年來的傳統文化告訴我們的孝道都有一個前提:父母十月懷胎不容易,把你養大更不容易,你要回報父母。烏鴉尚知反哺,你怎麼能不知道感恩呢?在當代中國社會,我們的倫理體系當中,往往不再講好像很古老的「孝子」,我們講感恩。

但請仔細分析,這成何道理?你對我好,我就一定要對你好嗎?而且一定要用你認為合適的方式和足夠的份量來對你好嗎?如果是這樣,大家的獨立人格又存在於哪裡呢?

雍正爺的起點是愛,這其實並沒有錯,愛是一種多麼偉大的情感啊,它應該純潔,應該永立不敗才對。但是當愛以一種綁架的姿態出現,當「我愛你,所以你必須愛我」這套邏輯一旦成立的時候,愛就成為了毒素。而這種邏輯一旦在社會倫理空間當中推展開來,你會發現,很多倫理的糾結就出現了。

舉兩個例子。中國公共汽車上往往會有一種道德,年輕人應該給老人讓座。中國的很多地方都有這樣的社會新聞,老人上車之後耀武揚威:「我老了,你們都該給我讓座。」如果別人不起來,他們上去就要動手打人。這不是老人變壞了,而是壞人變老了。別人讓不讓座是他的事,你有什麼權利去干涉呢?難道你老了,就可以侵入他人的私人空間嗎?

還有人在網上發帖子,最後附上一句:不轉就不是中國人。你的道理是你的道理,你自己去持守就好了,為什麼說我不轉就不是中國人呢?

可見,道德的起點都是美好的,但是它用於綁架他人的時候,帶來的就是一種社會亂象。

所以,《羅輯思維》一直在講自由主義,自由主義就是自己對自己負責。只要我們每一個人都對自己負責,這個民族、這個國家就不可能不好。

很多人都在問:「什麼是自由主義的人生觀?」在我看來無非就是兩句話。第一句,我們絕不去強制他人;第二句,我們盡可能地不讓他人來強制我們。也可以換一種方式來說,我們在保持自己獨立的人格尊嚴和人格空間的前提下,盡可能對他人釋放善意。

理解「愛」這個詞,我還是最喜歡張愛玲在《沉香屑·第一爐香》裡說過的那句話:「我愛你,關你什麼事?」這才是自由主義的愛情觀。

有人可能又會說:「我們這代人現在面對的具體情況就是這樣,我們的父母不懂你講的自由主義那一套,他們就是要干涉我們,我們難道要讓他們傷心嗎?」

這也許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歷史使命,我們在中華民族的整個文化傳承當中,也許要去扮演一個堅定的角色,一方面,用我們的身體、用我們的善意去抵擋我們的父母;另一方面,放過我們的孩子,堅決地斬斷那根從遠古一直到今天、用愛的名義去綁架他人的鏈條。我們這一代人應該能夠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