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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節


血蘑菇一動此念,哪還顧得上腿傷,掙扎起身子,找到袍子皮背囊中的馬燈照明,又在地上撿了半根粗樹枝,撐著傷腿往前摸索。
然而身上有傷、腹中無食,走不多遠他就覺得眼前發黑,一頭栽倒在地。
恍惚夢到以前的事,他剛在縣城大煙館打死雞腳先生,一個人躺在煙榻上抽大煙,噴著雲吐著霧,如同置身雲端,諸多苦難拋在腦後,怎知死在地上的雞腳先生又爬了起來,變成一個披頭散髮的老太婆,面如枯樹皮,兩眼佈滿血絲,衣衫襤褸,右手多了一指。
血蘑菇心頭一緊,來人是厭門子的六指蠱婆!但見六指蠱婆低頭啃咬手指,嘴裡「嘁哧卡嚓」作響,轉眼咬下血淋淋一截,捧在手中遞了過來。
血蘑菇倒吸一口冷氣,看來六指蠱婆被破了五瘟神壇,死到臨頭也要拽上冤家對頭。
此人有通魂入夢的邪術,也是最厲害的通靈蠱,放蠱之人在夢中遞出一件物品,你一旦伸手接過此物,即中其蠱。
血蘑菇明知接不得,無奈手腳不聽使喚,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
正當千鈞一髮之際,忽聽「嘟嘟嘟」幾聲蟲鳴,敲金擊石相仿,夢中的六指蠱婆隨即化為烏有。
血蘑菇一驚而醒,原來是那隻大肚子蟈蟈在叫,一摸裝了大肚子蟈蟈的樹皮筒還揣在身上,掉下山裂子居然沒被砸癟。
自從逮到這大肚子蟈蟈,還從沒聽它出過聲,居然在緊要關頭救了自己一命。
血蘑菇死中得活,可也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活氣,他無力起身,咬著牙爬到死狼身邊,掏出心肝來生嚼了。
等到緩過這口氣來,他接連在山裂子裡轉了幾天,大致摸清了地形。
山腹中大大小小的洞穴多達幾十個,最深處的巨大洞窟,曾是故老相傳的「棒槌廟天坑」。
由於若干年前發生過地震,不僅埋住了上方的洞口,還使周圍的山壁多處崩裂,幾乎貫通了整個洞窟群。
他掉下來的山裂子正是其中之一。
然而馬殿臣埋寶的天坑並不在此處。
血蘑菇大失所望,只得覓路出去。
他把四周的山裂子挨個兒鑽了一遍,找出一條與汛河林道相通的活路,那還是偽滿時期留下的森林鐵道,可以行駛運送原木的台車,出口在汛河林道的穿山隧洞中部,位於917號界樁附近。
血蘑菇揣著大肚子蟈蟈鑽出山腹,一看自己滿身泥垢血污,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敢直接去到東山林場,先在深山裡找個馬架子窩棚忍了幾天。
探得林場中一切如常,包大能耐已經不治而愈,還聽說有人在山溝裡見到一具死屍,被野獸啃了大半,身份無從辨認,似乎是個外來的六指老太婆。
既然無人追究,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根本沒人在意他這個常年獨來獨往的老洞狗子,血蘑菇這才敢下山返回住處。
不覺又過了三年,那只蟈蟈竟然活過了三個寒冬。
蟈蟈又叫「百日蟲」,活不過三個月,怎料這個大肚子蟈蟈不僅沒死,叫聲竟也越發清亮透徹。
血蘑菇套了個小葫蘆,裝上它揣在懷中,喂以露水菜葉,走到哪兒帶到哪兒。
這麼多年以來,血蘑菇身邊一個說話解悶兒的人也沒有,到了夜裡躺下睡不著,就跟這蟈蟈嘮嗑。
大肚子蟈蟈也似聽得懂人言,血蘑菇說兩句,它就「嘟嘟嘟」叫幾聲。
可血蘑菇心裡不可告人的秘密太多了,即使對著大肚子蟈蟈也不能說,因為紙狼狐困在他身上,雖然什麼也幹不了,但他說什麼、做什麼,一舉一動都瞞不過紙狼狐。
到了年終歲尾,地凍三尺,呵氣成霜,東山林場變成了銀裝素裹的林海雪原。
一過臘月二十三,林場職工都回老家過年,場部大門二門都加了大鎖,貼了封條,留下血蘑菇一個人,住在小木屋裡看套子。
一年到頭,只有這個時候血蘑菇最松心,天兒太冷,連皮糙肉厚的野豬都不出窩了,他也不能再去山上找馬殿臣的天坑,林場裡又沒人,正可躲一陣子清淨,備足了吃的喝的,把火炕燒得滾燙,踏踏實實睡上幾個囫圇覺。
這一天早上大雪紛飛,血蘑菇蹚著沒腳深的積雪,在林子裡捉了兩隻山雞。
冬天的山雞很容易逮,因為毛厚飛不起來,有的顧頭不顧腚,一見人就把腦袋拱進雪堆裡,尾巴撅在外邊,啞默悄兒地走過去,就能一把揪住;有的一見漫天大雪片子就發蒙,趴在地上打哆嗦,拎回去抓上一大把干榛蘑,熱騰騰燉上這麼一鍋,快咕嘟熟的時候再來上一把粉條子,一掀鍋蓋噴香噴香的,這是「關東八大碗」中的一道名菜,名副其實的山珍野味,兩隻山雞夠他吃上兩天。
血蘑菇拎著山雞走下山,但見茫茫白雪中行來一頭黑驢,緞子似的皮毛烏黑發亮,粉鼻子粉眼四個白蹄子。
驢背上端坐一個老客,大約四十來歲,土頭土腦其貌不揚,卻長了一雙賊亮的夜貓子眼,從裡到外透出一股子精明。
他頭頂狗皮帽子,身穿反毛大皮襖,肩上背著一個褡褳,裡頭鼓鼓囊囊不知塞的什麼,腳蹬氈子靴,腰間墜著一枚老錢,嘴中叼著個半長不短的煙袋鍋子,一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一邊瞇縫著夜貓子眼,離老遠就盯著血蘑菇,上上下下打量不住。
血蘑菇當了一輩子殺人越貨的土匪,那僅有的一隻眼可不是擺設,一看這騎黑驢的就非常人。
莽莽林海天寒地凍,這又是在年底下,一個外地人來林場幹什麼?況且大雪紛飛,這一人一驢不落半個雪片,身上必有古怪。
可他既不像偷東西的蟊賊,又不像來搞破壞的。
之前血蘑菇放出風去,說馬殿臣的天坑大宅就在長白山,各條路上聞風而來的人不少,不知這個騎黑驢的意欲何為。
雙方越行越近,血蘑菇沉住氣沒吭聲,若無其事地將兩隻山雞往肩膀上一搭,借這個動作遮掩,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刀,又裝成凍得哆哆嗦嗦的樣子,揣著手用襖袖蹭著鼻涕,低頭耷腦從騎黑驢的老客眼皮子底下走過。
只聽那人開口叫道:「老哥留步,想不想發上一筆財,過個肥年?」血蘑菇故意裝傻:「發啥財啊?都這歲數了,還是個窮看套子的,這輩子不指望發財了。
」黑驢上的老客笑道:「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跑斷腸,該是這輩子的財運,挪不到下輩子,遲來早來而已,眼下正是機會,我想買你身邊一樣東西。
」血蘑菇茫然地問:「買啥啊?你要這兩隻山雞?」老客「嘿嘿」一笑,伸手點指道:「買你揣在懷裡的那只蟈蟈,怎麼著,開個價兒吧?」血蘑菇心念一動,寒冬臘月滴水成冰,自己身上這個大肚子蟈蟈,卻還嘟嘟直叫,何況一連三年如此,怎麼想也是個稀罕玩意兒,不過騎黑驢的怎麼知道我身上有只蟈蟈?在林子外邊聽到蟈蟈叫了?他聽說過關內有一路憋寶客,擅長望氣,也許自己這大肚子蟈蟈是只寶蟲,讓憋寶的盯上了!憋寶是個發財的行當,但是幹這一行會被財氣迷住心竅,故此貪得無厭。
血蘑菇躲在東山林場這麼多年並非求財,不願多生事端,想盡快把這個憋寶的打發走,就冷著臉一搖頭:「你別在這兒挨凍了,我這個蟈蟈不賣!」老客愣了一愣,奇道:「你忙什麼?我還沒出價兒呢,怎就一口咬定不賣?」說話從黑驢上下來,纏著血蘑菇不放,價錢越開高越高。
血蘑菇孤身一人,無親無故,根本用不著錢,這幾年唯一跟他做伴兒的,只有這個大肚子蟈蟈,更何況這蟈蟈當年在山裂子裡還救過自己一命。
憋寶的老客越說,他越不想賣,一邊往前走,一邊搖著頭。
老客忙牽上黑驢跟上來,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老哥啊,就是個金蟈蟈,也得有個價兒不是?你後半輩子吃香的喝辣的,還留著它幹啥呢?」血蘑菇停下腳步,沒好氣地答道:「幹啥?啥也不幹,就揣身上聽響!沒它我睡不了覺!」老客以為這個林場看套子的脾氣挺倔,多半覺得有錢也沒地方用,又變戲法似的從褡褳裡一樣樣往外掏出東西,罐頭、煙卷、燒刀子、紅腸、蛤喇油,告訴血蘑菇儘管開口,他這褡褳裡要什麼有什麼,想什麼給什麼。
這一來血蘑菇倒不好推托了,不是他貪圖老客給的那些個東西,如今他是老洞狗子?一個住小木屋看套子性格孤僻冷面寡言的老光棍兒,吃喝用度皆由林場供給,那個年頭的東西又全憑票證,掙的工資都沒地方用,要說給錢他看不上,那倒也還罷了,可是老客掏出這麼多山裡見不著的東西,他連眼皮也不眨一下,肯定會讓對方起疑。
他本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反正林場裡沒別人,有心一刀插了這個糾纏不休的老客,再把屍首往山溝子裡一扔!但是轉念一想,必須摸清了底細再下手,首先來人到底是不是憋寶的,其次是否還有同夥?血蘑菇動了殺人的念頭,目光略有閃爍,卻沒逃過老客的夜貓子眼。
不過那個老客誤會了,還以為血蘑菇識破了憋寶的路數,只得說道:「也罷也罷,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正是走南闖北到處憋寶的竇占龍,因見你這只蟈蟈非同小可,才不吝重金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