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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節

  「老闆,我說怎麼今晚一直見不到那些書生亡魂,合著全被他吞了!」
  周澤也看出來了,這個男子看起來氣度斐然,但在他肚子裡,可以看見很多個小光點,應該都是被他吞了的書生亡魂。
  「呵呵,宰相肚裡好撐船,我不是宰相,但好歹曾官拜九卿,這張肚皮,放下他們這些歷代科舉破落戶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行了,就你了,下去吧。」
  周澤準備打開地獄之門把這傢伙抓下去。
  對方是吞了不少書生亡魂,看起來精氣神確實不錯,比尋常那些經常去自己書店看書的亡魂們要好上不少。
  但還真到讓周澤忌憚的地步。
  都是鬼,有沒有肉身,真的是兩碼事兒。
  而且自己還有指甲。
  「你是本地鬼差?」男子看向周澤,矜持道:「倒是能有和本官平起平坐的資格。」
  「喲,口氣真不小,大清亡了?」
  白鶯鶯嘲諷道。
  「男人說話,有你女人插嘴的份兒麼,給本官退下。」男子頗具威嚴地呵斥道。
  白鶯鶯捏了捏自己的指節,發出一陣脆響。
  男子看向另一側準備打開地獄之門的周澤,道:
  「這位差人,本官有功名在身,也曾執一部牛耳,就算是要被送下去,也不該這般隨便吧?
  況且,本官生前曾在人間遇一陰司判官,那位判官說本官會在甲申年三月十九日死去。
  本官戰戰兢兢,惶惶不可終日,終於熬到了那一日,但那一日之後,本官卻沒有死。
  足以可見本官氣運加身,就連陰司的規矩,在本官身上亦不受用,所以,本官還是勸你切莫白白折騰功夫了。
  待本官故國遊覽結束,若是想下去,本官自然會下去,說不定等本官下去後,也能謀一個陰司監司的差事,日後若是見面,你還得對我下跪行禮,恭敬地喊一聲大人。」
  「你這人,真的是欠打得很啊。」白鶯鶯笑道。
  「不,這說明人家家鄉風氣淳樸,不然他根本等到不長大就得被人打死了。」
  「豈有此理,哼,本官懶得與爾等扯這些口舌之利,本官並未虛言,你若是打算強行押解本官下地獄,那就做好結這梁子的準備。
  陰司判官都沒辦法定准本官的死期,更何況是你這小小鬼差?」
  周澤倒是不急著打開地獄之門了,只覺得眼前這人挺有趣,而且,說實話,現代鬼沒什麼稀奇,但是古代鬼,
  真少見。
  人們常說珍貴的文物是歷史的記載品,自己眼前的這位,才是真正意義上歷史的復讀機啊。
  「你腦袋後留著辮子,但穿的可不是清朝的官服。」周澤仔細看了一會兒,繼續道:「應該是明朝的官服。
  不對,你剛又說你曾官拜九卿,但這身明朝的官服可不是九卿的那種,反而是低品官的服飾。」
  男子聞言,傲然道:「本官兩朝為官,前朝御史,後朝九卿,造福百姓,官名斐然。
  至於本官穿什麼衣服,豈有你置喙的資格?」
  周澤拿出手機,輸入「甲申年三月十九日」查了一下,然後笑道:
  「那位判官沒說錯,你確實應該死於甲申年三月十九日。」
  「一派胡言,本官可並未死於那一日,本官是最後壽終正寢,享有美謚!」男子很不屑地說道。
  「你該那一天死的,真的。」周澤重複道,然後臉上露出了譏諷的笑容,「但你厚著臉皮沒去死啊。」
  「狂言妄語!」男子一揮衣袖,「不知所謂!」
  「你再想想甲申年三月十九日到底是什麼日子,你該不該死!」
  周澤加重了語氣,呵斥道。
  男子微微皺眉,似乎是在思量和回憶,
  終於,
  猛地,
  他身子一顫,露出了驚容,
  然後再看了一眼身後的文廟,
  這一刻,
  他終於明白為何自己死後亡魂魂歸故里時,會被羈押在這座文廟之內,和那些他口中的科舉失敗者一起渾渾噩噩地過了幾百年!
  「這……這……這……」
  男子失魂落魄地坐倒在了地上。
  甲申年三月十九日,
  這天正是明朝覆亡,崇禎皇帝自縊煤山,明朝百官從君赴難的日子。

第五十七章 是個東西
  男子沉默不語,在這一刻,他有些失神。
  周澤原本以為他會變成厲鬼,就像是當初在自己書店裡那群被外賣小哥縱火燒死的受害者亡魂一樣。
  鬼之存在,一旦化作厲鬼,則執念徹底凝實,將徹底斷絕輪迴之路,唯一的結局就是煙消雲散。
  有點像是一個人短時間內服用了超過量一百倍的興奮劑,然後當然嗨到天上去了,當然,嗨完之後就準備收屍吧。
  不過,眼前的這位,卻顯得有些平靜。
  很失落,很彷徨,很無奈,也很糾結。
  他回頭看向身後的文廟,歎息道:「所以,作為讀聖賢書長大的我,在聖賢眼裡,其實和那些科舉失敗的破落戶是一樣的麼。」
  原本以為自己是獨樹一幟,原本覺得自己是氣運加身,連鬼判官都不能判定自己的命格,誰知道,到頭來無非是自己的自視甚高。
  其實,他早該想明白的,否則不可能被羈押在這裡幾百年,整天渾渾噩噩,甚至連自我意識都不能具備,只能跟著一代又一代打更人圍繞著文廟轉圈。
  男子看向周澤:「你覺得,我該死麼?」
  周澤沒有回答。
  「我有一個好友,姓柳,在得知先皇自縊煤山之後,領著全家老小一起在宅子裡自盡追隨先皇而去了。」
  男子輕輕地訴說著,
  「出事兒前一天,他有一個才十三歲的孫女,偷偷地跑到我的府邸來,希望尋求我的庇護,她母親是妾侍,想要給她求一個生的機會。
  然後我那老友親自上門,把他這個孫女接走了。
  最後,柳家滿門上下二十餘口人,一起自縊殉國,那個小孫女,則是被一柄寶劍刺死,她不想死,結果卻還是死了。」
  男子笑了笑,「你覺得這樣做,對麼?」
  周澤這次沒再沉默,而是道:「她不該死。」
  「是的,她不該死,所以我覺得,是死是活,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計較,我知道我親族不想死,我的孩子們也不願意死,所以,我得咬牙活著,活下去。
  我不光是為了我自己而活,我得為了他們這一大家子。
  另外,我在後朝任職期間,活人無數,減少了很多殺孽。
  就像是李世民宣武門之後他知道自己注定會在歷史上留下洗不掉的污點,所以他殫精竭慮要做一個明君好皇帝一樣。
  我當時,也是這種心態。
  總覺得多做一些好事,多活一些人,哪怕我沒能去殉國,但總算留著有用之身做一些於江山社稷百姓有利之事,也算是從另一方面彌補自己的過失了。」
  男子說了很多,顯然,他是不服氣的。
  古代讀書人自稱為聖人弟子,因為他們讀聖人書,學聖人理,但眼下很顯然,文廟裡的諸位把他打成了不孝子弟。
  他本是九卿公族,結果死後的待遇,卻是和文廟裡那些科舉失敗自殺的人一樣。
  這,已經說明了聖人們的態度。
  周澤慢慢地蹲下來,看著面前的男子,想了想,還是道:「你剛剛說的話,我有點耳熟,往前數個不到一百年,有個人曾說過和你差不多的說辭。
  他叫汪季新。
  他在民族危亡之際,做了漢奸,為虎作倀,美名其曰,曲線救國主義。」
  男子微微張口,想說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
  「你從前朝的御史,做到了後朝的九卿,就不用再給自己找借口了。
  最本質的理由其實很簡單,
  水太涼。」
  男子聞言,臉上露出了羞怒之色,怒瞪周澤。
  周澤攤開手,指甲長出,而後牽引出了自己右手掌心的標誌,畫了一道圈,地獄之門被打開。
  「請吧,你想要的,不就是一個體面麼,自己走進去吧。
  如果我親自去抓,那連最後一點體面也沒了。」
  男子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在跨入那扇門之前,他用略帶深意的目光最後盯了一眼周澤:
  「你覺得,水涼不涼?」
  「問心無愧就好。」
  男子露出沉吟之色,然後搖搖頭,也不知道最後是想通了還是沒想通,但最終還是邁出了那一步,走入了門裡。
  周澤一揮手,門消散,這裡的一切結束。
  似乎也得感謝那位官老爺,將附近的書生鬼魂全都吞入腹中,也省去了周澤很多的麻煩。
  「老闆,這就結束了啊?」女屍很是失望地說道,「我以為你會把他打一頓呢。」
  「打不打,沒有意義。」周澤深深地看了一眼前面不遠處的文廟,道:「再說,文廟裡的聖人們已經把他羈押在這裡幾百年了,該懲罰也懲罰了。」
  白鶯鶯嘟了嘟嘴,「看來文廟裡的這些泥胎還是有點用的,也不全是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