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埋葬了二老，他回到閣樓，此時天色已晚，身心俱疲，他想在此借宿一晚。一來，自己真的不想走了，深更半夜去金梅山莊，人生地不熟，而且現在又有尾巴跟著。二來，他想借此查一查，這個村子裡「自燃」而死的秘密。他剛才目睹了二老燃燒的過程，並不是「鬼附身」或者找替身那麼簡單，他隱約覺得，這一切都是一個陰謀，一個巨大的陰謀，現在，自己也被牽扯進來了。
他走到最後一座房子前，對著葉玄機剛才離去的方向大呼師父。叫了好幾聲，葉玄機才悶聲悶氣的回答，然後急巴巴的跑過來，問：「你怎麼這麼久？我剛才都睡著了！」
睡著了？他雖然看不見他的眼睛，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眼惺忪，但是聽他的語氣，根本不像睡過覺的樣子。而且，剛下過雨，到處都是泥水，出了村子，沒有一處乾燥的地方。他站著睡覺？他瞟了一眼葉玄機的衣服，奇怪，他的衣服褲子前面都濕透了，還滴著水，好像是趕路，在路上的草木上沾的雨水……
風俊揚不多問，問了，師徒二人又要爭吵一番。他只是淡淡疲憊不堪的說：「我累了，想在這裡睡一晚。」
「你偷懶？天黑之前必須到金梅山莊！」葉玄機下命令。
「我怕鬼！金梅山莊的夜晚是鬼的世界。」他冷冷的說，「再說，我想陪老伯和老媽媽一夜……」
「都死了你還陪……」葉玄機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連忙改口，「我是說，這裡都死了那麼多人，你還敢留下來陪他們？」
風俊揚聽得心裡一片悲涼，原來他知道的，原來他是知道的。為什麼？為什麼要瞞著自己？他心中的一團火騰的一下升起來：
「他們死了！也死了！為我而死的……」老人的慘狀又浮現在眼前，他蹲下去，抱著頭，哭得像個孩子。
「死了？怎麼死的？」葉玄機很驚訝的語氣，「那我們快走！金梅山莊的鬼魂的確出來了！」
他想一口氣說出自己心中的疑慮，像火山一樣爆發自己集結起來的怒氣，然後他們，像兩個真正的男人那樣，談判，決鬥，生與死，都擺在面前。
那樣多好！不用這麼轉彎抹角，處心積慮。耍心眼與使陰謀，都不是他的強項，甚至，在這些方面，他很弱智。他喜歡直來直去，你一刀我一劍，即使是死，也要光明正大。
但是他沒有。
他沉默了許久，才淡淡的說：「師父，求你了。我真的很累。我想好好睡一覺，天明就走，明天就把所有的事情辦完。」
「明天過後你就遠走高飛了嗎？」他竟然沒有像從前一樣，裝作可憐的樣子說他離不開他，黑暗中，葉玄機的聲音冷若冰雪，「好吧，我答應你，就在這裡借宿一晚。」
兩人一路無話，他帶著葉玄機到了小閣樓，點亮火燭，說：「我就在這裡睡。這是兩位老人生前睡過的地方。」
「隨便，反正我睡不著。」葉玄機掃了一眼屋子，淡淡的說，「我到隔壁住，先去生點火，渾身濕透太冷了。你要不要吃些東西？」
「不吃了。」他淡淡的說，等葉玄機轉身的時候，他又急忙叫住他，「夜裡小心，師父。」
「你睡，我給你值夜。」葉玄機笑著說，「你這孩子，又開始生悶氣了。生老病死是人世間的自然規律……好了，你也不願意聽。我在隔壁，生著火，你悶了，就過來。」
「師父晚安。」
他輕輕的關上門，葉玄機悉悉索索地走了，以前，他生悶氣的時候，師父會陪著自己，睡在一張床上，聊天到天亮……
他靠在牆上，想著這一天的經歷，鬼村的吊腳樓，采蘑菇的老人，此處村民詭異的死法，兩個地方，兩個神秘人身上同樣的中藥味……他敢斷定采蘑菇的老人跟躲在桂花樹後面的人是同一人，只是，他跟蹤自己幹什麼？
葉玄機剛才沒有聽見兩位老人的嚎叫嗎？這差不多兩個小時的時間，他在哪兒？剛才說漏口，知道兩位老人已經死了……他不是說自己在睡覺才醒過來？
他的話裡，處處都有矛盾。他不想揭穿，不忍心揭穿，師徒只有這一次的同行了，他珍惜著，忍耐著，風俊揚不想最後一次的相伴會鬧得不歡而散。
老人的房間裡，樸素，乾淨。但是他總覺得有一股淡淡的味道，這個味道不是香味，但也不臭，說不出來是什麼味道，怪怪的。他用力嗅了嗅，又四處找了找，好像自己所到之處，都是這個味道。是自己身上有味道？他拿起手聞了聞，果然，那味道濃了起來！他又拿起另一隻手的袖子，湊到鼻子上，一樣濃烈的味道！這味道來自於老頭子的衣服上！
他有些潔癖，但凡做醫務工作的，都有些潔癖。他穿著別人的衣服渾身都覺得彆扭，何況是一身老人裝，他還有換洗的衣服在師父那裡，於是他站起身，打開門到隔壁。
葉玄機正坐在火邊，伸著手烤衣服。他動作有些遲緩，坐在那裡的樣子有些孤獨。他老了，風俊揚心裡一酸，湊上去，說：「師父，你吃過東西沒有？餓不餓？累了就睡。」
「你不吃，我也吃不下。」葉玄機挪了挪身子，讓出一點位置，說，「坐下，陪師父說說話。孩子，別氣我了，師父越來越力不從心，恐怕時日無多了……」
如遇平日，他會一通玩笑扔過去，說他老當益壯，說他自作多情……可是今夜，他定定的看著這個陪伴自己十幾年的男人，他確實老了，特別是這幾日，雖然他口上變得很順溜，但是，他聲音沙啞，動作遲緩，眼神呆滯，面部肌肉變得僵硬……他老了，年輕的歲月耗在尋找梅攬月，撫養教導自己的身上……
如今，梅攬月這個夢碎了；自己也要離開他……風俊揚靠了靠他的肩膀，強忍著說：「師父，別說了。過了明天，我還是陪著你……」
「真的？」他驚喜的說，但是語氣瞬間又變得惆悵起來，「我不要你陪，你長大了，該有自己的事業……你不是想唸書嗎？去新城，那裡有醫學院，還有烏藍朵……」
「你不讓我查自己的身世了？」風俊揚詫異的問，「你不是說我是梅家的人嗎？」
葉玄機沉默了許久才說：「你是誰，不管是風問柏的兒子，還是梅家的後人，記住，做你自己就是了。你就是風俊揚。」
「我懂了。」
熊熊的大火讓風俊揚感覺到溫暖，有了濃濃的睡意，他起身，到行李包裡找到衣服，剛走出門，身後的葉玄機大呼：「俊揚！著火了！」
他的神經一下子緊張起來！回頭一看，火苗就在自己的身後往上竄！
「快脫衣服！」葉玄機失聲大叫！
他三下五去二的脫掉衣服褲子，還好，自己身上沒燃起來。是自己脫的快還是怎麼回事？他拍著胸口，心臟突突跳個不停，媽呀！差一點成焦炭了。
老頭子的衣服在地上瞬間就化為灰燼！他心有餘悸的回到閣樓，奇怪，剛才那個味道沒有了！真的是老頭子的衣服有問題！
這個味道會使衣服近火就燃燒起來？是什麼東西這麼厲害？村子裡的人也是因為這個厲害的東西發生自燃的？
會不會是有人暗地裡將村裡人的衣服上都塗上了這個東西，然後，一走出門，遇到太陽光，遇到熱，就點燃了？但是誰能一下子收集起村裡這麼多人的衣服來做手腳?
而且，剛才看見老婆婆是從眼睛開始燃燒的！她並不是衣服開始燃燒……
他拍了拍腦門，理不出頭緒。睡意漸濃，他走到床邊，脫了鞋子，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
老人的枕頭硬邦邦的，枕芯裡面好像有東西跑來跑去，他翻來覆去的覺得不舒服，想睡又睡不著。
於是他坐起來，把枕頭挪開。隨著手的動作，枕頭裡掉出來一個東西。
是一本泛黃的書！老伯還有這些閒情逸致，睡覺的時候還看看書？他隨手將書打開，裡面卻是些潦草的小字，不乏錯別字，滿口之乎者也，他苦笑著跳過那些「曰夫子」的助詞，吞吞吐吐的翻譯著讀了一頁：
「農曆六月十八……二小姐生日……吃桂花糕，用大米兩升……大棗五兩，桂花干二兩……」
「六月十九……大公子來了，挖走梅花小樹……說要盆栽在書房……二小姐知道了一定捨不得，會生氣。」
「六月二十三，攬月派人來了。要桂花干……」
原來是記錄生活瑣事的小本子。這個老伯可能就是這個小莊園的負責人，所以才事無鉅細的記載了每日來訪人員，每日耗費，真是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