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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節

  唐玄伊輕吸口氣,回頭面對倪敬道:「世上豈有輸與贏,只有法理公理。當你蔑視它,你就不曾想過,它有一日,會像這把刀一樣,架在你的脖子上嗎?」
  倪敬並沒回答,只垂下眸,自嘲地,笑了幾聲。
  「帶走,押送御史台。」唐玄伊說道。
  侍衛便應唐玄伊的話,將倪敬,及在場的幾人都帶走了。
  空蕩蕩的宣政殿,最終只剩下了左朗與唐玄伊兩個人。
  左朗到現在都沒有實感,倪敬真的輸了,那座立在自己面前多年的權力的大山,真的輸給了律法,這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
  左朗走到唐玄伊身後,不由問道:「唐玄伊,面對權力,你真的不曾怕過嗎?就像剛才,如若你沒能說動田響,今日死的,就是你。」
  唐玄伊靜默許久,望著那時而有閃電映亮的夜空,道:「若將權力比作可以黑白顛倒的猛獸,律法就是與它相生相剋的刀劍。」他收回視線看向左朗,「猛獸來時,何人不懼?跑之,躲之,順從之當然容易。但也必有人要拿起刀劍直面之,因為總會有人知道,若是有朝一日,利刃被猛獸攥於手中……」後面的話,唐玄伊沒有再說。
  但是左朗卻已然明白。
  若是律法被當權者所用,殺之想殺之人而無罪,可以任意妄為,那麼無權者,那麼天下百姓,將不復平安。
  唐玄伊看到的不是權力,而是站在他身後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唐玄伊不是不害怕權力,只是他做不到視若無睹,由是他便做那拿起刀劍的人,直到死亡。
  左朗終於知道,為何自己過去那般顧慮和害怕著這個年輕的大理寺卿。
  因為正如方纔所說,他是真真正正的律法者,手握斬權的刀劍。
  他注定是玩弄權術者所恐懼的存在。
  而後,唐玄伊離開了宣政殿,不像每次倪敬離開時有諸多官員的陪伴,而依舊是孤孤單單。他依舊默數著那漢白玉的階梯,就像每每從這裡離開時做的一樣。
  下意識的,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任那雨水打在自己的身上。
  他已經筋疲力盡了,興許就連回去的路都有些費勁。
  既然是自己選了這條路,以後還是要一個人走下去,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他微笑仰頭,宛如孩童般攤開雙臂,感受著雨水打在自己的臉上的冰涼感。
  他對著夜空,痛痛快快的喊了一聲。
  當他將頭垂下時,皇城門前,那人一身素衣,手執油紙傘,正在那裡等著他,然後綻開了一抹燦爛的微笑。
  「我等不及了,所以來了。」
  「久等了。」唐玄伊冷峻了臉上也露出的笑容,輕聲說道,「我回來了。」
  雨還在下著,大明宮裡一片寧靜。
  只有那片片雨滴墜在青石磚上,靜靜地泛起漣漪。
  ……
  打贏了一場漂亮的勝仗,大理寺終於迎來了遲到的三司晚宴。
  議事堂前,一群衛士一個接一個將矮桌拼湊成一長條,又將坐席像是波濤一樣接連甩在矮桌旁。不及休息,月來居的京城佳釀也一壇接一壇地被擺於案上。
  此時已是戍時,長安夜幕落下,燈籠在大理寺逐一亮起。
  大理寺所有人齊聚一堂,正熱鬧著,刑部尚書帶著馮顯馮侍郎也提著幾壺酒趕到,再然後,應了邀請,御史台左大夫也帶著他的晁中丞一併來到大理寺。特別被邀來的,還有唐玄伊被放出當日,哭得比誰都慘烈的左府門客夏元治。
  雖然幾位客中不乏之前有恩怨者,但既然三司已經聯手,大老爺們兒自是要一笑泯恩仇。
  所以打從兩方一進門,王君平就堆著一張好客的笑臉,秦衛羽只覺那張臉十分好笑,但因怕當中嘲諷會丟了大理寺的臉,所以生生將這份心思壓了下去,與王君平一同接待來客。
  不一會兒,唐玄伊與沈念七也來到了議事堂前,酒席登時熱鬧起來。
  但熱鬧歸是熱鬧,大理寺的規矩卻不能少。吃酒之前,唐玄伊命所有人一起先背一遍《永徽律》,這條鐵律由來已久,但凡吃餐,必是要做。
  這點當真是鎮住了另外兩司大員,終於知道為甚這麼久都沒抓到大理寺什麼把柄。
  一番儀式過後,終於可以動筷了。
  一時間,什麼永徽律、什麼大理寺、什麼規則全都蕩然無存。
  年輕氣盛的小伙子們一個個端起酒盞,一邊喝著,一邊笑著,時不時還會跑到席側隨著音律跳起舞。
  唐玄伊也閒不住,沒等吃上一口,一波一波的敬酒便來了,先是簡天銘,再是左朗,最後是整個大理寺的有些職位的人。
  這時在眾人的吆喝下,唐玄伊也來了心情,負手來到琴架旁,指尖撥弄了幾下弦,然後自己坐在席中為眾人奏曲,其音高山流水,一派溫雅。
  王君平也是個喜歡湊熱鬧的人,一見大理奏樂,便丟下酒碗,帶著一身酒氣跑到了唐玄伊身邊準備伴舞,可剛擺出個架勢,就被下面的一眾男子給轟了下來。
  「沈博士!沈博士!沈博士!沈博士!」下面一群人還是鬧哄,正埋頭吃肉的念七抬頭一愣,發現所有人正在看自己。她蹙眉,當真不想上去,可大女子不屑矯情,便隨便擦擦手,昂首挺胸地來到唐玄伊身邊。
  大家本以為她會伴舞,誰料念七指尖一轉,從腰間抽出了唐玄伊送她的笛子,一轉身站到唐玄伊身邊開始吹起。
  唐玄伊微怔,因為這支曲……不是他數年前自己隨手寫的譜,只是後來覺得不甚完美便丟掉了,原來竟落入了她的手裡,還幫他將這首曲子所缺之處填補完整。
  這支曲,便如他。
  唐玄伊低眉,修長指尖劃過,開始隨著念七的笛音開始撫琴,俊雅生風。

第300章 道別
  一瞬間,在場的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唯那美妙的音色在大理寺的上空盤旋。
  她時而低頭望向他,他也噙著淺笑,時而回望。
  也正抿著小口酒的潘久忽然一愣,這只曲不就是當時唐大理離開時,沈博士在往生閣獨吹的那支曲嗎?
  然而此時多了唐大理的琴音,笛音不再哀傷,竟有暖意流出。
  坐在下面的左朗也不由看向上面合奏的兩人,他看到他們對視的眼神,深情款款,情有獨鍾,那是任誰也無法再進入的世界。
  詩韻,這個男人,注定不屬於你。
  之後,伴著這美妙的琴音笛聲,大理寺的所有人都起來翩翩起舞。
  男兒之舞,帶著幾分英氣瀟灑,笑聲、歌聲、詩聲、酒聲……久久迴盪,恍然忘記了時間。不知過了多久,酒席終於結束,不少大理寺的男子們被別人架了回去,沈念七更是直接趴在了矮桌上不省人事。
  餘味尚在,一直沒特別湊過來的夏元治,終於拿了一杯酒來到唐玄伊面前。
  唐玄伊正要送睡到在桌上的念七回房,見夏元治,便先停了手,說道:「元治,方才怎麼沒過來?」
  夏元治笑著撓撓頭:「方纔大理一直在忙著應付別人,我是小人物,何以要佔了他人的席,隨也想默默離開,可思來想去,還是想與大理道個別。」
  「道別?」唐玄伊凝下眸,「你要走嗎?」
  「嗯……」夏元治輕聲笑了一下,看向今日朗朗夜空,「天地之大,總不能被困在長安一百零八坊,還是要出去多走動走動。這樣,也可瞭解人之極限。」夏元治低下頭有些黯然,「比如,這次大理遇難,我也多番想要勸說左大夫,或者去做些別的什麼,可是發現,一介布衣,真的什麼都做不到,有些傷感。」
  「我的事……」唐玄伊聞言,稍稍多了些愧疚,「不必介懷的。但……若元治不願留在長安,想去何方?還是,也想考取功名?」
  夏元治笑了:「我這把年紀了,誰還要我。我就以天為席,以地為榻,走到哪裡,算到哪裡……但,說實話,夏某真的很敬佩唐大理。」
  「怎麼說?」唐玄伊問道。
  夏元治眼神有些黯然:「這個世上,不公的事太多了,被權貴欺壓的人數不勝數。大理竟然都能站出來……甚至不惜與御史台,與權力熏天之人對抗……」
  「這只是本職,沒甚可只得尊敬。」唐玄伊說道。
  夏元治緩而慢地搖頭:「不,世上沒有多少人可以做到。」
  唐玄伊稍稍留意了下,覺得今日的夏元治有些感性,知道每個人自然有每個人的過往,想必元治也有著自己不願告人的往事。
  一瞬不過,夏元治又突然恢復了那盈盈笑意,將酒杯拿起:「總之,元治能結識大理,結識沈博士,這都是夏某前世修來的福分,夏某是真心想與大理做一輩子兄弟,更想一直帶著沈博士吃喝玩樂,但……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希望大理與沈博士,也早早喜結連理!」
  說到這事,唐玄伊薄唇下意識抿了抿,說道:「元治也會遇到情投意合的女子。」
  夏元治神情微微收斂了一下,很輕很細,細到幾乎發現不了,然後揚唇笑道:「托大理宏福!」他將杯子端起,「那,元治就此告別了,也望大理幫元治給沈博士帶話!」
  唐玄伊揚起酒杯,含笑:「一路順風。」
  酒杯相碰,兩人一飲而盡!
  酒未放下,卻見晁非正在一旁艱難地扶著喝醉的左朗往外走。
  「啊……」夏元治恍惚了一下,有些尷尬地看向唐玄伊。
  唐玄伊搖頭,快步走去攙住左朗的另一側,夏元治也上來幫忙。
  剛到門口,就聽一聲清淺的「父親」二字
  左詩韻立刻從車上下來扶住醉醺醺的左朗,看到唐玄伊的時候微愣。夏元治左右看看,覺得自己待的有些不太適宜,於是趕緊號召著晁非一同扶著左朗先入馬車。
  左詩韻站在唐玄伊面前,不知說些什麼好,半晌,靜靜說道:「詩韻見過唐大理……」
  唐玄伊「嗯」了一聲,也有些無話可說的尷尬,最後才道出一句:「好好照顧你父親,他今日吃了不少酒。」
  「父親很久沒有吃過酒了……」左詩韻眼睛露出些許溫柔,「也很久沒有這麼開心了。」她最後抬頭看向唐玄伊,「謝謝你,唐大理。」
  唐玄伊頷首,沒有回答。
  左詩韻知道,如今的唐玄伊,早便站在了她無法觸及的地方。她垂下眼簾,什麼也沒說上了馬車。
  唐玄伊站在門口目送,馬車走遠,唐玄伊回頭見到了秦衛羽。
  「王少卿送回去了?」
  秦衛羽回答:「送回去了。」他尷尬笑笑,抻了下自己的官袍,面露一抹嫌棄,「這個傢伙吐了我一身。」
  「好好照顧他。」唐玄伊說道,欲往裡走。
  這時秦衛羽補了一句:「哦,對了,大理,方才回去時,王少卿一個勁兒地說有一樣禮物要送給大理,是別人托他送的。卑職將東西放在議事堂案上了。」
  「我知道了,送回沈博士,我這就去看看。」
  唐玄伊說罷已經邁步朝席間走去,遠遠看到沈念七依舊臉朝著桌子扣在那裡呼呼大睡。眉宇露出一抹輕柔,然後半蹲在她面前,看了一會兒,然後很輕很輕地將她抱起回房。
  安置好這個小醉鬼,唐玄伊這才返回議事堂。
  但是尚未進入,就在不遠處看到了正獨自負手望月的姜行衛。
  「姜公。」唐玄伊喚道。
  姜行衛轉過身看向唐玄伊,露出了如過去般的笑:「玄伊。」
  「方纔為何不一起吃上幾杯酒?」
  姜行衛笑著轉過頭:「那群孩子,都是唐玄伊召集起來的,而不是我這個老頭子。況且,年紀大了,受不了那些吵吵鬧鬧,一個人在這裡挺好。」
  唐玄伊垂眸凝思,而後忽然說道:「姜公,隨我見一個人吧。」
  姜行衛困惑不解,但也沒拒絕,便跟著唐玄伊一同來到議事堂。
  大門推開的一剎,正好有一人在堂中央拿著壺吃酒,聽到來人,便回頭說道:「終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