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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節

  念七卻早已哭得不成人形,那份自心底流竄出的悲痛,像是一把利刃,不停地在她的心頭割著。
  「唐卿……」她最後喚了他,閉上眼之際,眸間噙著的淚水潸然落下。沾濕了他的衣衫,化開了一片痛徹心扉。
  而後像是在做著痛苦的決定,咬住下齒,慢慢鬆開自己的指尖,她的雙拳仍然緊緊地握著,顫抖著,後退著,慢慢離開了唐玄伊。
  但是她的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要痛,比死還要痛,彷彿有什麼東西,正一點點鑽入她的心窩狠狠毀滅著。
  望著她,他的心也是痛的,但最終,還是逆著光,留給她一抹微笑:「照顧好自己。」話落,又補了一句,輕聲念道,「在我房裡,繡藍錦盒中有一樣東西,帶上。」
  說完,唐玄伊便回了身,繼續朝著御史台而去。
  夕陽西下,沈念七靜靜站在大街的正中,她遠望著,然後跪坐在地。伏下身一拳狠狠打在地上,接著是第二拳第三拳,地上砂石磨破了她掌側細嫩的肌膚,甚至磨出了血痕。
  秦衛羽已經帶著鞋子和衣裳來到沈念七身邊,然後親手替念七穿上鞋子。
  他不知要如何安慰,最終只能說道:「沈博士,大理這麼做,一定有大理的理由。要相信大理。我們只需要調查真相!」
  沈念七低垂著頭,終於,重重地點了下去。
  秦衛羽終於鬆口氣,扶著念七起身,一回頭,卻見到了亦跟著前來的唐天明。
  念七怔了怔,緩緩低下頭,下唇已被她咬出血痕。
  「沈沖……」唐天明卻忽然開口,他沒有看念七,而是虛望著唐玄伊離開的地方,「二十五年前,我在場,在我看來,事情沒有任何疑點。」
  念七微愣,更加絕望悲痛。
  但這時,唐天明卻伸出手,輕輕覆在了念七低垂的頭上。
  「但是他相信不是嗎?我的兒子,相信著,我的兒子,選擇了你。既然是他的選擇,我就一定會站在他這邊。我會將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訴你,然後去調查真相……」
  沈念七愣住了,她不敢抬頭看唐天明的眼睛,但是那覆在頭上的溫熱,卻像是雪中的一抹火光,一點點滲入她已經冰冷的心底。
  念七終於忍不住哭起,單薄的身體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嗯……」在那顫抖的、蒼白的唇中,輕輕的,艱難的,道出了這樣一個字。

第242章 天命
  一個時辰後,唐玄伊已經被送入御史台,但是因為情形特殊,所以選了一間獨門獨院兒的房子代替牢房。
  這裡雖然有些清冷,但對唐玄伊來說,卻是難得的清靜,周圍可以聽到一些鳥鳴,也有陽光灑入。美中不足的是,房屋被木欄圍住,儼然還是一座防範嚴密的牢房。唐玄伊聽說過這類牢房,因著御史台常年審訊的皆是朝廷重臣,所以為避免得罪一些之後會放出來的大公,所以特意安置了這種上等牢房,算是御史台人給自己留的一條後路。而唐玄伊沒有想到的是,原來在自己這裡,一心想致自己於死地的左大夫還留了個後手。
  繞過迴廊,看到了早已等著他的左朗。他正坐在房間裡的榻上,主動斟酒,見唐玄伊來,他便揮手屏退押送的人,並示意唐玄伊坐入對面榻上。
  唐玄伊入席,不卑不亢,看起來也十分隨性。他接過左朗斟的酒,於鼻下輕嗅,是一抹阿婆清的香氣。
  「這是沈博士最喜歡的酒。」唐玄伊喃語,輕飲,味道確實醇香。
  左朗並沒吃酒,而是用著一種饒有興趣的眼神看向唐玄伊。
  「唐卿身在御史台的牢獄,竟能如此自若,當真是讓左某佩服。」
  「既來之則安之,多年不曾休息,此時剛好有個機會修身養性。」
  「在御史台的牢房裡修身養性?」左朗微哼笑一聲,「可別告訴左某,這便是唐大理拒絕左某請求的緣由。」
  「那可說不準。」唐玄伊接過酒壺,反倒給自己斟了一杯,又吃一口。
  左朗看著唐玄伊,眸底有些發深,似乎有那麼一瞬,想起了自己初入御史台時發憤圖強、堅持要懲治貪官污吏、成為一名剛正不阿的御史的決心。
  然而多年已過,自己隨波逐流,那樣的想法早就在爛在心底,甚至都有些記不清楚,想不起自己在說那番話的時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子。不僅想不起,而且每當看到新入御史台的那些年輕御史們也喊著同樣口號的時候,自己的心底還會產生一種鄙夷,似乎在嘲笑著年輕人的天真。
  但是看到唐玄伊,他又會有些狐疑,腦子裡會浮現出左志傑在自己面前,滔滔不絕地表示對唐玄伊的敬仰之心。
  左朗吃了一口酒,又給唐玄伊滿上,什麼都沒有說,碰了下杯子,將酒吃盡。
  唐玄伊對左朗的反應有些意外,因為對他來說,現在的左朗應該是摻雜著一些喜悅之色的,然而現在,大相逕庭。
  「兔死狐悲?」唐玄伊望著被斟滿的酒杯。
  左朗沒說甚,又連吃兩杯,說道:「這一遭,唐大理必死無疑。只是提前祭酒罷了。陛下給了一月時間查案,這一個月,唐大理若是想要甚吃喝,便可直說,左某會差人幫大理備上。雖然不能走同一條道,你又做不得我左某人的女婿,至少,你我也是同朝為官的同僚,送一程之儀,也是要有的。」
  「看來,倪公是要置唐某於死地了。」唐玄伊靜飲一口,但一點懼意也沒有。
  左朗忽而抬眸看向唐玄伊,沉聲說道:「還有最後一個機會,只要大理肯按左某當初說的做,左某是可以將大理帶出這座牢房的。大理若想自救,想救沈博士,只有此一法,應當再考慮考慮,莫要意氣用事。」
  唐玄伊將左朗的酒飲入,而後道:「你我各安天命吧。」
  「唐大理都坐在牢裡了,還要如此不識時務,難道真要走到盡頭方才後悔嗎?到時候,無人能救。」左朗不死心,再勸。
  「這是倪公讓左大夫來勸得?」唐玄伊問。
  「這是左某自己來勸的。」左朗搭於案幾稍加用力,「但,只要唐大理肯聽左某之言,左某必是可以說服倪公,此時尚可力挽狂瀾!」
  「即便可以力挽狂瀾,之後便再難脫身,如此力挽,不如不挽。」唐玄伊斬釘截鐵回道。
  「唐玄伊,你——」左朗抽動嘴角,「莫不是唐大理還認為自己仍有翻身之機?所以才如此無畏無懼?實話告訴你,簡尚書不會插手沈念七的案子。」
  「那又如何?」唐玄伊反問。
  這回反而改成左朗訝異,想明,失笑,皺眉看向唐玄伊:「唐大理早就知道倪公會牽制住刑部?」
  「這點很難猜嗎?」唐玄伊笑道,「簡尚書一向不會參與私鬥,且護擁陛下之利,倪公在朝呼風喚雨,為保陛下之根本,簡尚書自是要後退一步。」
  「唐大理知道還自投羅網?」左朗更加不解。
  「自投羅網,好過受人擺佈。」唐玄伊回道。
  這句話就像一根刺一樣,直直扎入左朗心窩。
  左朗用著一種煩躁且微怒的神情望著面前的唐玄伊。
  半晌,緩緩坐回榻上:「既然如此,這杯酒全當是送大理一程的,外加答謝大理曾救過小女一命之事。」他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後將杯子扣在案上,拂袖準備離開。
  在邁步之際,唐玄伊卻突然又開了口:「左大夫位極人臣,將來前途無量,可否有過片刻的良心不安?」
  左朗驀然止步,沒有答話。
  唐玄伊平靜地吃酒,說道:「至少唐某,俯仰無愧。」
  左朗右頰微微抽動,只留下「天真」二字,昂首離開。
  唐玄伊長舒一口氣,將端坐的腿隨意盤起,晃晃杯中酒,品著左朗方才說的「天真」兩字,卻是若有似無地勾了一絲唇角。
  恰在這時,文立端著一摞衣服步入,將其放在榻上,說道:「大理,卑職給您送常用衣物了。」他一邊整理,一邊湊近唐玄伊,低聲說道,「大理,臨行前您交待的事情已經做好。但是御史台把守森嚴,恐不會再讓卑職進來。」
  「做到這些就已經可以了,後面,全力配合秦少卿。」唐玄伊說道。
  文立立刻長揖:「是,大理!」
  「另外,我走時交待的筆墨紙硯帶了嗎?」唐玄伊問。
  「帶了。」文立將文房四寶拿到案几上,「可是,御史台的人一定會搜身,卑職怕是無法將書信字條帶出。」

第243章 穰縣
  「餘下的事你不用管,只回去守好大理寺便好。」唐玄伊淡漠地打開硯台木蓋,「沈博士與兩位少卿如何了?」
  文立回道:「已經在打點了,約莫這幾日就要出發前往南陽郡查案。」
  唐玄伊點頭,輕輕將硯台木蓋合上。
  「提醒兩位秦少卿,萬事小心,此行,必有凶險。」
  文立應聲,深思一下,又覺眼前的大理雙眸有神,並非黯淡等待之態,恍然問道:「大理,此番您入御史台,難道……」文立忽然閉嘴,不敢繼續往下說。
  唐玄伊沒有回答,硯台上的指尖,輕輕敲動三下,然後仰頭,望向南陽郡的方向,寒眸微凝,流露一抹牽掛。
  念七,一定要平安歸來。
  ……
  次日一早,前往鄧州的馬車已經集齊,為了不讓驚動當地百姓,三司並沒有帶太多人馬,除了一些改穿常服的刑部及御史之外,刑部出了侍郎馮顯跟隨,御史台則是派出另一名御史中丞晁非,餘下的便是秦衛羽與王君平。在輔助方面,則是沈念七與至少五名仵作一同前往。在沈念七身邊,自是還有幾名金吾衛,主要是防止沈念七中途逃跑。
  一輛馬車上塞滿了人,沈念七一個女子坐在中間。
  此時此刻,她與往常有著截然不同的神情,很安靜,安靜到死寂,那雙清亮的眼底隱隱透著些寒意。偶爾會透過馬車車窗看向騎馬於左右兩邊行進的秦衛羽與王君平,偶爾又會掃過一臉中正的馮顯,等大致看了一圈,才最後看向跟隨此行的御史中丞晁非。
  這個人與之前見過的石溫正不同,他的臉白如霜粉,眼睛半睜不睜,幾次斜睨看向一旁的馮顯,似乎對刑部的人十分不屑。大體一看,此人陰陰森森,聽秦衛羽說,並非善茬。早聞此人陞遷之快讓人咋舌,與他同期者,皆因一些罪名鋃鐺入獄。如果事情為真還好,若假,此人必是擅長綿裡藏針,攻於算計。
  念七雖不太懂著朝廷上的事,可是將石溫正換作此人前來,裡邊兒大概還藏了點兒別的意思。
  然而,這一切,念七都可以忽略,鬆開撐在席窗上的指尖,她垂下頭,靜默著捏住脖頸上掛著的滴水玉,且逐漸加力。
  穰縣離長安不算遙遠,就在這樣誰也不與誰搭話的安靜下,兩日時間匆匆已過。
  第三日的時候,一行人終於進入到穰縣的地界。
  周圍偶爾可以看到些水田,水田里尚有不少忙碌收拾的田舍人。浩蕩馬車經過,他們大致都會抬起身子朝這面看上幾眼。
  出生的……地方。
  沈念七掀開席簾望著,心頭瀰漫出了一種複雜的情緒,但卻不是鄉愁,而是厭惡。似乎這裡的一切正是她心底那塊揮之不去的黑暗的源頭。她抬頭又看了眼天,陰森森,沒有半點陽光,應情應景。
  沈念七不帶任何情感地冷笑一聲,恰好對上正往她這裡溜了一眼的晁非,而後沒半分停留便放下了席簾,似乎怕自己哪怕多看一眼,都會忍不住洩露自己的本性。
  過了不知多久,馬車終於停了。
  沈念七從馬車上下來,繞繞有些僵硬的腿腳。
  秦衛羽、王君平、刑部侍郎馮顯以及御史中丞晁非皆下馬步行,前來接應的是穰縣縣令,一名年約三十歲左右的縣令以及他的師爺。
  「幾位大公,某是穰縣縣令,姓刁,名玨。已經給幾位大公備好居處,某這就親自帶人為幾位大公引路。」他的聲音嚴肅而刻板,眼神透著黑白分明的正義。他同時也介紹了一下身邊這名師爺,姓馬,名添,與刁玨昂首氣魄不同,看起來有幾分諂媚。
  介紹完幾名接應之人,刁玨便帶著一行人開始往縣裡走去。一路上,他稍加介紹了一下穰縣的情況。聽起來與其他縣城並無區別,只是據說偶爾會受災患影響,養了不少災民,稍顯貧窮了些。
  不久,終於來到縣衙,這裡的縣衙看起來有些陳舊,到處都是補漆後留下的痕跡,衙門裡的衙役神情肅穆認真,與刁縣令有著異曲同工的眼神,看得出來,平時刁縣令對下面的人應該頗為嚴厲。
  不過,比起縣衙,有一點卻更讓一行人在意:來的路上看到不少人家的門上都貼著些驅鬼的符文,偶爾還可以見到一些披麻戴孝的人,實在讓人舒服不起來。
  當然,有這種感覺的並不僅僅是沈念七自己,晁非從進到穰縣開始就緊皺著眉心,若非是其他人都下了馬,他似乎是連這裡的土地都不願踩,大概是覺得晦氣。馮顯倒還好,一如既往一副認真嚴肅的樣子,到處走著看著,時不時也會冥思,但終究是從鮮少外派的刑部出來的人,多少不太適應外面的情形。
  這裡面,也就是常年在外的秦衛羽與王君平最為適應,可即便是他們,也都察覺到了這座縣城的不對勁。
  在前往縣衙正堂的路上,秦衛羽主動開口問道:「刁縣令,縣城是不是出過什麼事情,為何大多都是黑白兩色,像是那裡有人去世。」
  刁玨神情略顯尷尬:「最近一段時間,有傳聞二十五年前怨鬼重現,這裡縣民都有些害怕,怕被這怨鬼一帶,其他埋在這裡的鬼魂也一併鬧氣,所以才會如此,還請幾位大公莫要見怪。」
  「刁縣令說得怨鬼……可是與聖力元年刺殺案有關?」馮顯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