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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節

  腳步聲越來越遠,房內終於安靜了下來。

第237章 抉擇
  唐玄伊將布上的最後一滴水擰盡,坐到榻旁,輕輕為念七擦拭額角的細密汗珠。他深望著她不見血色的臉,半點找不到她平日的笑顏。
  偶爾,她會攏起清秀的眉心,下意識將身體蜷縮,然後自那有些乾裂蒼白的唇中吐出幾句低喃:「他什麼也不知道……與他無關……」
  每到這時,唐玄伊都會停下了手裡的事,握住她的手直到她停止顫抖、靜靜沉睡過去。
  他將下頜貼在她的眉角。
  他知道,為了能夠更好的牽制住他,御史台必會逼迫念七強調與他的關係,如此,便可將他也置於其中。
  他寧可她將一切都拋在他的身上,也不願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第一次,感覺到血液裡沸騰出一種忍不住的怒意。
  他開始有些理解那些站在法外邊緣的人,有些理解陸雲平,甚至理解道林道宣……
  那種明明站在律法之前,卻無能為力的憤怒,就像是像是一種不斷蔓延出的黑霧,正在一點點侵吞他的理智。
  過去的他從未體驗過這種感覺,所以總可以高高在上地判處著一切跨過邊緣的罪人。而如今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份焦灼與痛苦。
  他,應該答應左朗吧,答應他的條件,救下她,哪怕他將會失去一切。
  他想要起身,那雙冰冷的小手忽然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抓住了他。
  「唐卿……唐卿……」她閉著眼,不安地喃語,就像是夢見了他此時的決定,蒼白的指尖越抓越緊,若有似無地搖頭。
  唐玄伊心中那種絞痛無以言表。他要如何,要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窗外多了聲音,唐玄伊知道是誰,但此時卻誰也不想再見。
  由是,那人便自己走了進來,斜著身子靠在門邊,環胸望著守在念七身邊的唐玄伊。
  「忽然覺得,這樣的畫面,對大理寺來說,一點也不新鮮。」陸雲平饒有興趣地說道,「蒼天總是喜歡嘲弄我們這樣的人。」
  唐玄伊一點回應的心情也沒有。
  「之前,沈念七在做抉擇的時候,選擇了你,而沒選擇自己。她父親的事,我早就知道。」
  唐玄伊眼瞳驀然一顫,咬著牙,起身就抓住了陸雲平的衣襟,他的神情有著抑制不住的憤怒,右手也被攥得映出青筋。
  「陸雲平……你為何不告訴她!為何!若是早一點知道,若是可以早一點……」
  陸雲平也有些生氣,反手抓住唐玄伊的腕子,回道:「早一點知道又如何,你要送念七離開?逃走?將你的信念拋諸腦後?那與現在又有什麼區別?」他眉心皺起,聲音也沉了不悅,「而且,這件事很有可能會讓沈念七陷入痛不欲生,她想和你在一起,但試問,如若知道自己是反賊之女,她又如何能安然與你在一起。所以無論如何,結局都不會改變,早一些知道,不過是早一些感受痛楚,我是在為她好,也是在為你好。」
  「我不需要!」唐玄伊一把甩開陸雲平,走回幾步,強行逼迫自己壓抑怒氣。
  陸雲平正回身子,低頭看向臉色蒼白睡意不安的小人兒,又看向唐玄伊的背影,說道:「我是來告訴你兩件事的,說完我就走。如你所說,我不再保密什麼東西,你想知道的,我全盤告訴你,要怎麼做,你自己決定。」
  唐玄伊沒有回答。
  「第一件,二十五年前的穰縣,據聞沈沖亡魂突然出現騷擾百姓。陛下因此事而動怒,算是舊事重提,誰做的,為什麼做,是真鬼還是假鬼,裡面必有內情。」
  唐玄伊的眉心緊了一下,依舊沒說話。
  「第二件,是在當初調查沈念七的時候得知的……」陸雲平頓頓,「景龍二年,沈念七曾去許州,那裡有人記得沈念七,據聞當時發生過一場騷亂,但是……被狄公身邊的一個少年阻止了。」
  唐玄伊忽然抬頭,唇瓣若有似無地顫動了幾下,緩回頭:「你說……什麼?」
  「景龍二年,沈念七在許州。」陸雲平回答。
  景龍二年……許州……
  那一年,自己隨狄公前往許州調查,那是在狄公教誨下,自己所調查的第一樁案子,所以記憶猶新。那時候……他確實好像遇到了一場騷亂……對方……
  支離破碎的畫面在唐玄伊腦海中拼湊,只記得當時是個渾身髒乎乎的小孩,他甚至連她的臉都記不清。
  那個女孩兒,是……念七?
  唐玄伊的臉微微有些蒼白,腦子也變得有些凌亂。只是那樣怔怔站在那裡,但是完全不知要做些什麼。
  「該說的我已經說完,欠丫頭的,我還了。接下來,你自己做決定吧。」陸雲平欲轉身,卻在推門時頓了一下,接道,「沈念七所愛的,是執著又堅忍的唐玄伊,希望,她沒有看錯人。」他關門離開,只留下了空寂的冷風。
  過了不知多久,唐玄伊才恢復了些許神智。他緩步挪到念七的身邊。半晌,揚起手看向仍舊纏在自己腕子上的藍色滴水玉。
  他曾不止一次的想知道這樣東西是誰送予她的,為何她那般視若珍寶。
  到頭來,那個人竟然是他!
  過了很久,他才自嘲地笑了一聲。
  是啊,他忘記了,直到現在才記起。景龍二年,自己所遇見的那個滿眼仇恨的孩子,髒兮兮的,渾身都是被人用石頭扔出的傷。而他,也不過是跟著狄公路過此地的一個少年。那日也不知為何,他看到了她,興許是被那雙佈滿仇恨的眼睛牽動,在她要做下不可挽回的事前,出手阻止了她,然後隨手將帶在身邊的一塊滴水玉送予了她。
  對他來說,一切都是不經意的施捨。他忘記了她,忘記了這塊玉,忘記了自己對她說過的話,甚至連遇見過她這件事都不記得。
  在他的眼裡,只有天下公理,只有追逐著狄公的腳步,甚至沒有將視線留給她一分一毫。
  為何選擇大理寺,為何選擇他唐玄伊,今日他終於明白了,卻明白的如此痛心。
  她,為尋他而來,而他,卻忘卻了她。
  多年之後的相遇,他的那一句「初次相見」,於她,興許是一把無形的劍。然而那日,她還是對他笑了。直到現在,他才知道為何她沒有回答他。
  他坐在榻旁,握著她的手,透過窗戶望著那遙遠的夜空。
  她曾說過的每一句話,一點點浮上心頭。
  ——天下人之事,並非我沈念七之事,沈念七顧天下人,不過因為一個唐玄伊。
  ——若你我相識長長久久,你便會允我如此嗎?
  ——若可以,我會拼盡所有為你擋開殺身之箭,我便除掉要奪你性命之人,然後與你共赴黃泉。
  為什麼,他如此後知後覺,為什麼……他如此遲鈍?
  他仰頭長吸一口氣,腦海裡,又慢慢浮現出念七與他在一起時的一顰一笑。
  唐玄伊回憶著,唇角微微勾起了笑容,眼底卻是一抹揮之不去的寂寞。這個傻女人。
  唐玄伊拇指摩挲著她的手背,她的手依舊清清冷冷。
  陸雲平臨走時的最後一句話,像是一根針,狠狠地紮在他的心上。
  沈念七所愛的,是執著又堅忍的唐玄伊,希望,她沒有看錯人。
  如果她醒來,看到他走出那一步,她一定會大失所望吧。
  是啊,他是唐玄伊,不是沒有方法應對這個局面。但是他不敢冒險,不敢賭。故而選擇了最舒服的方式去解決一切,正如左朗所說,踏出那一步,其實沒有想像中的艱難。
  他閉著眼,一遍一遍回想陸雲平方才說的第一句話。
  時間,在夜的沉寂中一點點流逝。
  他一直在想,也一直在決定。
  天,快要亮了,一層灰濛濛的光順著窗口打入。
  這時,唐玄伊緩緩抬開凜眸,握著念七的手又緊了一分。
  「就賭一次吧。」唐玄伊喃喃而語,「贏了,我們在一起。輸了……」唐玄伊垂眸回望著念七,他沒將接下來的話,只是執起那只冰涼的小手,放在唇上輕輕一吻。
  俊眸裡再沒半點猶豫,他將念七的手放回被中,又深深地長長地親吻了一下她的眼角。「等我回來,念七。」
  他對床上人兒輕語,然後昂起首,邁出房間。

第238章 刑部
  天剛微光,簡天銘便已經醒來,不知道為何,心裡總是十分不安。
  果不其然,在飲下今日的第一口水時,外面就傳來了下僕的通報。
  「唐大理來府上了!」
  「唐大理?」簡天銘那種不好的預感愈發濃郁,若有所思地將剩下的水飲盡,隨便整理下衣著便去正堂接應。
  唐玄伊仍是一身紫袍,臉上的神情卻與往日不同,像是做好了某種覺悟,一眼就知道必是出了什麼事。這讓簡天銘有些憂慮。
  「這麼早來府上,有何事?唐卿。」簡天銘一面整理著衣襟,一面坐到唐玄伊的對面。
  「有件事,想請簡尚書幫忙,是一件要啟奏陛下的事。」
  簡天銘失笑了:「這啟奏陛下何用簡某,大理自己不是也可以見到陛下?」看到唐玄伊堅定的樣子,簡天銘也不多說了,鬆鬆肩膀,說道,「說吧,是什麼事讓大理這麼早來府上。」他抓起茶杯,準備喝上一口。
  唐玄伊直言:「念七是沈沖之女。」
  「噗!」簡天銘一口將水吐了出去,然後緊忙又灌了一口壓驚,「沈沖?!是那個……」
  唐玄伊點頭。
  簡天銘恍惚了,悵然放回茶杯,終於知道今日之憂來自何處。
  在片刻的沉默裡,他的神情也跟著嚴肅起來,說道:「你讓我去啟奏陛下,是想提前給沈博士求情嗎?」他低眸凝語,「但……如果是這件事,簡某求情,用處也不會很大。」
  「並不是想托簡尚書求情,而是托簡尚書上奏陛下另外一件事。」唐玄伊抿抿唇,一字一句地說了幾句話。
  簡天銘當即便愣住了,砸吧下唐玄伊的話,眸子忽然瞪大:「唐玄伊,你一大早上跑我這裡來開玩笑嗎?」
  「當然不是玩笑。」唐玄伊道。
  「那你就是瘋了!」簡天銘霍然從案前站起,繃著臉說道,「不行,我做不到!」他一直搖著頭,「而且,這不合理,從古至今從來沒有人會這麼做,陛下也萬不會同意,這件事根本不可能!」
  「正是因為不可能,才來找簡尚書,將不可能變為可能。」
  「如果真的變成可能,那意味著什麼你知道嗎?唐玄伊!」簡天銘厲聲問道,「一定,一定還有其他方法可以……我們可以想辦法托住這件事,然後慢慢調查……說不定念七她並不是沈沖的……」
  「我沒有時間了!」唐玄伊忽然打斷。
  簡天銘微愣,重新望向唐玄伊:「沒有時間……?你什麼意思?」震驚過後,是一陣瞭然的沉默,「是因為御史台?」頓頓,「沒有其他辦法嗎?」
  「這就是其他的方法。」唐玄伊昂首凝視簡天銘,「簡尚書可以相信唐某嗎?正如我此番,信任著你。」
  簡天銘沉默了,他重新看向眼前的這個人,似乎對他有了一番新的瞭解。他的眼神一如過去般堅定冷靜,但是此刻,卻染著一種宛如寒冰的火焰,是一種勢在必行,也勢在必得的決心。
  「你已經做好決定了?」簡天銘問道,「確定要與他們正面交鋒?」
  唐玄伊將一個奏折交給簡天銘:「當然。」
  簡天銘眉心微動,低頭看向手上沉甸甸的奏折,思忖片刻,說道:「唐玄伊……千萬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