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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節

  唐玄伊起身對簡天銘長揖,簡天銘回禮,可是這一次兩人沒有任何的打趣,神情都帶了幾分凝重。匆匆入席後,簡天銘開門見山地說:「今早的事我聽說了,事情差點就傳到陛下耳朵裡,幸好陛下近來正在潛心研究道法,暫時沒有引起太大風波。但……究竟是什麼事,連內閣的人都不能聽到。」
  「我找到譚崇俊的屍骨了。」唐玄伊言簡意賅地回答。
  「什——」簡天銘身體下意識跟著上揚,半晌,又緩緩端坐回席,「譚崇俊,是之前的大理寺少卿譚崇俊嗎?」
  「正是。」唐玄伊說道,「還記得簡尚書之前與唐某說的七年前太平亂黨鎮壓事件嗎?唐某懷疑,這次的國子監事件……甚至是之前的一些案件,都與太平黨謀亂事件有關。但是很蹊蹺的是,所有與之相關的卷宗都付之一炬,線索十分稀少,而我當年又不在長安。知道內情的人不多,但唐某知道簡尚書一直在刑部,七年前的卷宗是過過一遍手的。我這前趟來,就是想說服簡尚書將七年前的事件,還能夠記得清楚的細節告訴唐某。」
  「太平黨謀亂事件……怎麼會……」簡天銘先是震驚,之後神情變得半陰半晴,唇角微微動了動,卻沒笑,然後凝視著唐玄伊的雙眸問道,「唐卿,你要知道,翻七年前的案子可能會擾的朝廷不安。唐卿是瞭解我的,簡某的責任是穩固朝廷,真相如何實際上對簡某來說並不重要,實話是簡某並不想將過去的事告訴大理寺,讓大理寺再起風波。所以,簡某必須要唐卿給簡某交個實底……唐卿認為,這件事的嚴重性,會到什麼程度?」
  唐玄伊垂眸看著案幾一角,沉默良久,抬頭說道:「雖然沒有具體證據,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如果放任不管……可能會有動搖朝綱的事情爆發出來。」
  唐玄伊說的委婉,但簡天銘卻聽得明白。
  「只是……直覺嗎?」簡天銘想要反駁,可是他知道,唐玄伊的直覺一向準確。他的臉色漸漸有些發白。
  正堂裡一片死寂,只有兩人的呼吸聲還在均勻的繼續。
  簡天銘摩挲著自己的袖口,眉心緊蹙,似乎正在心底做著一番權衡。唐玄伊知道這對簡天銘來說是個艱難的抉擇,所以自己也不多說,靜靜閉上眼睛等待著簡天銘的答案。
  過了不知道多久,簡天銘才終於將壓在口中的那股氣輕輕吐了出來,說道:「七年前……」像是最後做了決定一樣,簡天銘忽然恢復了鎮定的語氣,說道,「七年前,我還是刑部侍郎,我雖然看過那時候的卷宗,但終究不是局內人,所以也只是知道個大概,興許和你知道的差不多。」
  簡天銘起身讓人送了兩壺茶來,他親自斟茶。

第200章 盜屍
  簡天銘一面望著徐徐倒出的茶水,一面回憶著:「事情的起因,是宗正寺少卿倪敬忽然拿到了與太平亂黨相關的一份名單,於是秘密報給陛下,陛下聞訊迅速暗地集結了一些信賴的文臣武將,準備將亂黨一舉殲滅。但是亂黨不知從哪裡得到風聲,在陛下行動之前,勾結靈鬼團餘黨,籠絡朝堂,企圖先一步推翻陛下。事情爆發了,那時候遭遇了慘烈的鎮壓,太平亂黨與靈鬼團餘黨全軍覆沒,最後就連他們的家眷甚至只是有關聯的人也都在劫難逃。不過,另外有兩件事,興許可以給你些提示。」
  「哪兩件?」唐玄伊追問。
  「一件事,御史台大火。另一件事,亂葬崗盜屍。」
  「大火我有所耳聞,據說就是因為這件事,所以當時的御史大夫被貶回老家,左大夫成為了新的大夫。不過,盜屍是怎麼回事?這個我確實毫不知情。」唐玄伊擰眉問道。
  簡天銘神情略顯凝重地回道:「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因為此事並非刑部負責的,而是交由當時的大理寺負責的。譚崇俊在清點屍體的時候,發現屍體少了許多。」
  「譚崇俊?」聽到這個名字,唐玄伊心中一沉,「會是野獸拖走的嗎?」
  「不,不大可能。實際上,之所以把亂黨和靈鬼團的屍首放在那裡,是想將其作為誘餌,引其漏網之魚上鉤。所以大理寺在那裡布了許多眼線,也擋住了那些可能會將屍體拖走吃掉的野獸。之後陛下得知了大火與盜屍這兩件事,擔心是此番殺人太多,受到上天的警示。所以自打那以後,陛下就再沒有提過『太平黨謀亂事件』,其他大臣一是不太知道裡面的具體情形,二是也不敢忤逆陛下,時間一久,事情也就翻了篇兒。」
  「也就是說……」唐玄伊習慣性地用右手骨節摩挲下唇,「一場大火,一次盜屍,將這件案子有關的重要線索全都抹去了。是偶然,還是……」
  「這就不清楚了。嚴格來說,我是這次事件的局外人,關於鎮壓的具體情形,唐卿還是要問一下唐將軍。」
  「唐將軍。」唐玄伊喃喃念著父親的名字。
  這時,簡天銘拿來了一副紙筆,在案幾上安靜的寫下了幾個字,晾乾,交予唐玄伊。
  「雖然卷宗不見了,但是當年查出朝廷內部的太平亂黨人名我卻還記得。這個給你,也許,能幫到你。」
  唐玄伊低頭看向宣紙,瞥見上面的六個名字,陷入深思。
  ……
  離開唐府後,沈念七重新回到大理寺往生閣處理阿史那將軍的遺孤。阿久已經按照沈念七的《骨鑒》,將屍骨的每一塊骨頭恢復好,此時正像人一樣平躺在了黑曜石的案台上。
  沈念七誇讚了阿久兩句,戴上手套剛舉起一塊股骨,往生閣的門口卻傳來了幾聲敲門聲。
  阿久剛好在門口,順勢將門打開。
  一見來人,沈念七登時傻了。竟然懷化大將軍,也就是唐玄伊的親爹——唐天明唐唐將軍!
  一向從容的沈念七竟開始緊張了,剛要迎接,卻發現自己手上還揮舞著一根陳舊發暗的股骨頭。沈念七暗暗罵了自己一聲,緊忙將其小心放回案台,幾個大步來到唐天明面前,殷切說道:「唐將軍,您怎麼來大理寺了?唐卿他現在……」
  他現在好像在簡府。
  唐將軍不知道,還是說……
  沈念七又看向唐天明。唐天明果然沒有要找唐玄伊的意思,對沈念七頷首示意,視線卻落在了黑曜石台的那具屍骨上。
  「老夫,就是來看看老朋友的……不知道,沈博士是否同意。」唐天明的聲音有些乾澀,臉色也有些發白,遠沒有初次見面時的威武。
  「但……這些屍骨與案件有關,恐怕,不能讓您單獨在往生閣。」有些話沈念七雖然很難開口,但公就是公。
  唐將軍點頭:「當然……當然。」
  沈念七用眼神示意潘久去倒茶,自己則摘下手套,陪著唐天明一起走進去。
  往生閣的門被微微掩上,之前敞亮的房間多少變得暗淡。
  沈念七替唐將軍拽了一張坐席,卻被唐天明揮手謝絕了。
  他只是站在黑曜石台旁,望了那屍骨許久,有力但明顯蒼老的指尖輕顫著指向骨上傷痕,說道:「沈博士,你知道嗎?這一條,是阿史那在邊疆禦敵時候留下,這一條,是在對付剿匪時留下的,這條……」唐天明的眼神微微黯淡,「是救老夫時弄傷的。」
  實際上,在驗骨之前,沈念七已經對阿史那將軍的經歷有了個大致瞭解,尤其是身上幾處傷的出處。但她還是被唐天明的話吸引,似乎是一個孩子在聽父輩講他的故事。這種感覺是沈念七從未有過的,所以不知不覺也被這種氣氛牽動。
  唐天明陷入往事的畫面裡,臉上帶著懷念與柔和,他講了許多過去帶兵打仗、抵禦蠻夷的事。時而亢奮,時而哀傷。到最後,已經不知道究竟是在給沈念七講,還是在自言自語。
  毫無徵兆的,唐天明止住了所有的話語。
  往生閣裡陷入了一片沉寂。
  唐天明將略傾的身子站直,說道:「沈博士……對於你來說,玄伊是個什麼樣的人?」
  沈念七沒想到唐天明的話題突然就轉到唐卿那裡,剛剛沉下的心忽然就被揪起。但是這個問題對她來說,倒也不難回答,於是說道:「是一個無論面前的路有多麼艱辛,都會一走到底的人。」
  沈念七的答案有些出乎唐天明的意料。
  如果他問其他人同樣的問題,大致會得到的答案都是針對唐玄伊現在權力地位的奉承,但是沈念七卻像是根本不在乎那些一樣,只看到了唐玄伊孤身奮戰的樣子。
  他不僅低頭看向身邊這個身形纖細的女子。在提到唐玄伊的時候,她的雙眼會蒙上一種耀眼奪目的光芒。他也曾見過這樣的眼神,在他所深愛的女人身上。
  唐天明又將視線轉回到屍骨上,凝視著那一道道傷痕,說道:「如果,換做是你,你在乎的人固執地要去做一件很危險的事,你是會阻攔,還是會放手讓他去?」
  沈念七眸子微動,看向唐天明。

第201章 嫁娶
  她不傻,知道唐天明所指的是誰,她也不想用一些冠冕堂皇的話來搪塞唐天明。
  「如果是我。」沈念七靜靜答道,「只要是他認為是對的,我會一直伴著他。」
  「那危險呢?別說些孩子氣的……」
  「危險又如何?總比抱撼終身要好。」沈念七忽然接下唐天明的話,「只要是他想做的,無論粉身碎骨,我都會守著他。想要傷害他的人……」沈念七回身對著唐天明笑笑,「來一個,打飛一個就好了。」
  唐天明微微怔住了。
  如果這些話換做別人,他一定會當做是玩笑。但是他從她的眼睛裡,看到的卻是堅定。她不是在敷衍他,也不是在說漂亮話,而是真的這麼認為。
  寧可直面危險,也不願抱憾終身。
  「是啊……抱憾終身,抱憾終身……或許比死還痛苦。」唐天明喃喃自語,指尖輕輕撫過阿史那將軍屍骨上的傷痕。
  他比任何人都體會到這一點,因為他輸給了自己。那種愧疚感與無力感,至今還讓他戰慄不已。恨不能自己去死的悲痛,他明明是體會過的。而如今,他竟然也想讓他的兒子走自己這條路。
  這時阿久敲了敲門,端著兩杯茶走進來。
  念七拿過茶杯說道:「唐將軍,吃杯茶,坐下來休息一下吧。」
  唐天明緩搖頭:「不了,唐某這就走了。唐某不是大理寺的人,背著大理寺卿私自來大理寺,已經違背規定了,不想再聽那小子的嘮叨。」
  「噗。」沈念七笑了一聲,「原來唐將軍也怕唐卿的訓斥。」
  「怕,怎麼不怕。」唐天明也微微帶了點笑,「那小子從小就不聽我的話,就像你說的,就算我拿鞭子來管教他,讓他服從。一旦他認為是對,就算皮開肉綻,他也決不妥協。」
  皮開肉綻……
  沈念七愣了一下,老爺子的管教方法還真是……
  半晌,唐天明回身正視沈念七,道:「說句老實話,在玄伊說要娶你的時候,我一直是不同意你進我們唐家門的。因為我覺得,你沒有御史台那樣的背景。我現在依然還是希望玄伊能夠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子。但是,如果玄伊真的喜歡你……」
  唐天明仍舊用著高高在上的語氣說著,眼神卻柔和許多。
  但沈念七卻柔和不起來了。
  這……是在……嫌棄她?
  「唐將軍,不是我說……我再怎麼說,也是陛下欽點的博士。如果唐將軍一定要找個門當戶對的媳婦,我便應了陛下郡主之說,雖然,我很討厭那樣的稱號。但為了唐卿,我……」話沒說完,沈念七突然傻在那裡。
  「光當」一聲,手上茶杯都掉在了地上。
  幸好阿久再一次的眼疾手快接住了茶杯,說道:「沈博士,你——」
  沈念七睜大眼睛,又眨了眨,又用著一張似笑非笑的傻臉看向唐天明。
  「唐……將軍……您,您剛才說、說什麼……」
  唐天明微微蹙眉,這丫頭都回了這麼多句話了,還沒聽清他的問話嗎?
  於是說道:「如果,沈博士願意接受郡主的名號,老夫自然會多考慮——」
  「不不不不不!」沈念七突然亢奮地上前,激動地用雙手抓住了唐天明的手說,「剛才,再剛才那句!唐卿說,說要怎麼我?娶我?!是、是娶我吧,我沒……聽錯吧?」
  唐天明被沈念七這突然爆發的氣勢嚇了一跳,說道:「是啊,怎麼?玄伊是說要娶你啊。」唐天明忽然一怔,似乎明白了什麼,「莫不是他沒與你說?」
  又是一怔,難不成自家的兒子是在單相思?!
  沈念七的眼角不知怎的忽然劃出幾道淚痕,指尖將其蹭掉,感慨萬千地看向周圍的一切,似乎忽然間覺得世間是如此的美好。
  指尖軟綿綿地劃過牆壁,下意識抬起右腳在地上點了點,雙頰露出了一抹小小的緋紅:「唐卿,怕是不好意思,所以還沒與我說。」
  忽然間變成如此模樣,唐天明與潘久都愣了一下,尤其是阿久,恨不能上前晃醒這個忽然開始冒傻氣的沈博士,提醒她一下未來公公還在場!
  不過下一刻,沈念七卻因著另一句話,忽然間清醒過來。
  「沈博士,說句題外話……你聽說過沈沖這個名字嗎?」
  沈念七被名字引去注意,思索片刻,搖頭:「沒有聽過。這是什麼人?」
  唐天明稍鬆口氣,說道:「沒什麼,只是一個過去認識的人。因為沈博士也姓沈,所以隨口問問看。」
  「哦……」沈念七表示理解,「不過,沈姓居多,唐將軍可以再問問別人。」
  唐天明點頭:「那,老夫便離開了。」
  說罷,唐天明推開往生閣的門,沈念七同行去禮送。
  此時天色竟然漸漸暗下,襯著此景,唐天明的背影顯得有幾分寂寥。但感覺似乎比來時堅定了不少。
  說到底,唐將軍今日來此到底是為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