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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節

  簡天銘臉沉了下來,撇了下嘴,「好吧,告辭。」
  「請。」唐玄伊伸手,然後親自送簡天銘出府。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送完簡天銘的唐玄伊返回院中,正好見到趴在案幾上睡著等他的沈念七。
  唐玄伊輕聲遣退了周圍人,半蹲於念七面前望著她無邪睡顏以及一張浮紅的小臉兒。
  「下次還是不要讓你碰酒了。」唐玄伊輕語,指尖劃過她發燙的臉頰,隨後傾身用力將她慢慢橫抱起來。懷中小人兒順勢攀上了他的脖頸,靠在他胸前喃喃夢囈。
  唐玄伊淺笑一聲,將她抱回了她的房間。將她輕放於榻,蓋上被。
  他將放於袖中的那支新笛擱在了沈念七的枕邊。
  指尖拂過她臉龐的髮絲,望了些許時候,終傾身,在她的眉上落下很輕很輕的一吻。
  半晌,他離開了她,替她拉上紗幔,然後輕步出了房間。
  念七唇角彎起,小臉遮在被中,似乎也做了一個,美美的夢。
  ……
  天色,微明。
  長安的另一面,戴德生坐在輪椅上正焦急地等候著。
  牢房深處的大門裡,慢慢映出一個身影。
  戴鵬正在獄卒的押送下朝外走去,他已沒有了往日一呼百應的氣勢,花發雞膚,似乎一下子蒼老了數十歲。
  快到門口,戴鵬正先停下腳步,想起大門外便是戴德生,臉上不由添了一絲光彩。忽然意識到什麼,轉頭對獄卒雙手作揖,「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給我一盆水……」見獄卒不太樂意,戴鵬正反覆搓著手給兩人鞠躬,「就一碗水,一碗水也好……」
  其中一人有些可憐戴鵬正,於是讓他等在這裡,回去倒了碗水給他。
  戴鵬正雙手捧著水碗將它放在地上,然後用微顫的指尖沾了點水,抹在掌心,然後小心翼翼地將自己鬢角蒼白的碎發攏到後面,又沾了點水抹在臉上,擦乾。
  半晌,戴鵬正才重新起身,對獄卒點點頭。
  獄卒打開大門,帶著戴鵬正朝外走去。
  叮叮咚咚的腳鏈聲在清晨響起,戴德生馬上看向牢房大門,一見戴鵬正,立刻差推輪椅的人將他朝那邊推去,沒一會兒,便停在了戴鵬正的面前。
  「這是大理給你們特批的時間,馬上就要上路了,別耽誤太久,有話快說。」獄卒說罷,便和身邊人先走到一旁,給他們留出了單獨說話的時間。戴德生也同時遣開推輪椅者,然後自己挪著輪子,靠近戴鵬正。
  戴德生見到戴鵬正滿頭白髮,心中就像墜下萬石,眼眶頓時被淚水鋪滿。
  戴鵬正卻是笑著的,艱難地蹲跪在戴德生的輪椅前,抬起滿是繭子的手先在身上擦了擦,隨後替戴德生拂去滑落的淚。
  「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落什麼淚。難得父子相見,不該笑嗎?」戴鵬正欣慰地幫戴德生整理了有些凌亂的衣襟,「耶耶沒事,耶耶也不是死刑,陛下已經讓我將功折罪,准需我徒刑。父親年紀還好,還幹得了活……而且離得也算不遠,還可以聽得到我兒的消息。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如今卻能苟活於世,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父親大人……」戴德生用力將淚水擦去,艱難地擠出一抹笑,「父親大人……都是因為我,都是因為我……」戴德生下意識要錘自己的腿,「都是因為這副不爭氣的身體,才讓父親大人……」
  戴鵬正一把抓住了戴德生的腕子。
  「這是我的抉擇,是我沒能堅持走完本該堅持的路。」戴鵬正垂下的眸底多了一絲黯淡,但隨即又露出笑容,抓住戴德生的手,道,「對了……孩子,聽王少卿說,陛下讓你去幫助一行大師撰寫《大衍歷》……這、這是真的嗎?」
  戴德生吸了下鼻子,點頭,「陛下說讓我將功折罪,餘生用自己的學識去替百姓謀福……而且沈博士身居長安,可以隨時幫我醫骨。」
  「好……好……」戴彭正連連點頭,喜極而泣,似乎在這一瞬已經忘記了自己即將面對的刑罰,「孩子,好好做,你還有未來,好好的……好好的活著。」戴彭正說到這裡,表情添了一份苦澀,「只可惜,我不能再為你做些什麼……」
  戴德生拚命搖頭。
  這時,不遠處的獄卒已經開始提醒。
  戴德生慌亂地想要再抓住戴鵬正的手。
  他卻在同時站起身,邁著蒼老而踉蹌的步伐開始往回走。
  最後的一下,戴德生終究沒有握住。
  其實,無論是戴德生還是戴鵬正心中都是清楚的,這一別,許是一生無法再見。
  生離,死別。
  望著父親愈行愈遠的身影,戴德生突然大喊一聲:「父親!!是兒對不起你,父親!!」
  戴德生雙手突然用力,生生從輪椅上滑下重重跪在了地上。
  那一瞬,鑽心的痛瞬間撕扯了戴德生,他緊咬雙齒忍著那痛,俯下身給父親磕了一個頭。
  「來世……若父不嫌棄,兒還願意做父親的孩子。此生無法盡的孝,只能來世再盡!」
  戴鵬正渾身一顫站住了,眼淚終於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他顫抖地攥住雙手,忍住回身的衝動。
  半晌,戴鵬正站在原地,喊道:「孩子,父親這一生沒有教過你什麼。現在能夠留給你的,就是這個背影……孩子,好好看著我!」
  戴德生一點點將頭抬起,看向父親的背影,「父親……」
  「父親教你的最後一件事……」戴鵬正顫抖著,咬著牙說道,「善惡到頭終有報,一念之差,便是人間地獄。不要,重蹈我的覆轍……永遠不要……」
  戴鵬正深吸一口氣,加快了步伐離開。
  戴德生望著父親身影消失的地方,久久沒有從地上起來,他已哭得泣不成聲。
  然後低下頭,此生最後一次應道:「兒,謹遵父親之命……」
  天漸亮起,金燦的暖陽耀過長安大地。
  ……
  同一時間。
  一縷光,順著窗縫打入一間雜亂無章的房裡。
  潺潺流水聲,詭異扭曲的琴調,循環般在房裡遊走。
  砰——砰——
  有什麼東西,一下一下沉重下落,忽然將血紅的液體濺在了窗稜的一角。
  下落的聲音止住了,房裡多出了走動聲,與往常腳步聲不同,僵硬奇異,帶著吱呀吱呀的雜音。
  不久,房裡又恢復了沉寂,只餘下那詭異的音律,仍在聲聲彈奏。
  卡卡卡——
  黑暗裡,似乎有什麼東西自行打開,快速地一張一合,它像是在尖笑,發出刺耳般躁動。
  天大亮了,新的一日,開始了……

第99章 花會
  十日後。
  陛下自洛陽返回長安後舉辦的第一場賞花會,在寧靜的紫雲樓拉開了序幕。
  今日天上萬里無雲,碧藍如畫。參與花會的婢女各個美如天仙,乍一看此處像極了天庭王母的蟠桃壽宴。
  陛下到來之前,王公大臣尚不用拘謹,女眷笑聲如鈴鐺,氣氛一派祥和。
  不久,唐玄伊與沈念七也到了禁苑,將請帖給把守的羽林軍看過後,便一同進入。
  這兩人一段時間以來正是滿朝文武熱議的對象,故而才一露面便被人團團圍住。掌管刑獄方面的官員自然不會放過沈博士,而朝堂各方勢力則更加傾向於與唐玄伊更進一步的交好。
  沈念七一向不喜歡這樣的場合,但唐玄伊卻必須要應付。所以沈念七隻得先「丟下」唐玄伊,自己順了個小縫隙悶頭溜到了、一個角落裡,然後一門心思地研究圍在池水邊一圈的正在奏樂的小機關人偶,每個人偶上都刻著「兼愛閣」三個字。沈念七圍著看了看,試圖找出是什麼人在操控。
  「這些機關人偶是自行奏樂的。」這時,一個誠懇而清亮的聲音從沈念七耳畔傳來。
  「咦……」沈念七嚇了一跳,回眸,對上了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那是一張帶了幾分江湖俠義氣質的臉,正氣盎然。那人身著素衣,最外纏了一圈皮子,笑起來真誠而親和。
  那人見沈念七一臉困惑,遂主動作了介紹,「我是這些機關人偶的『父親』。」他頷首,帶笑,「沈博士,久仰大名。」
  「啊,您是……兼愛閣的閣主,向子晉向閣主?」沈念七眼中多了幾分光彩。
  「不過是個匠人而已,所謂閣主,也只是個稱謂。」
  「您真是太謙虛了,兼愛閣可是陛下御賜的名字,聽說大唐城池防衛機關都出自您的設計。就算是匠人,也是大唐第一匠人了。」沈念七照例奉承一下,然後便將全部注意放在了那些被布遮住的人偶上,道,「這些真的可以自己動嗎?」
  「也不是太難的技術。」向子晉笑著伸手示意外圍的曲江水,「任何事物都會有驅動它的來源,無論是人力,還是風力,而它們,是靠水驅動。」
  沈念七側頭看去,果然見到有很多裝置是探向水的,「原來如此。」
  「其實,很早之前這種技術就已經不再神奇,當年武後便差過一個機關工匠製造了一隻首飾盒,裡面的機關人偶已可以實現主動替她拿取首飾。」向子晉伸手,身後一位與他穿了類似衣裳的年輕人遞上一個盒子,打開,一名舞動中的女子從盒子彈出。
  「天啊……」沈念七輕捧盒子,眼睛的光彩越來越濃,「真是太有意思了。」
  「若是沈博士喜歡,這個便送給沈博士了。」向子晉笑著鬆開手。
  沈念七已激動得不知如何回答。
  這面,唐玄伊剛擺脫了那些纏人的同僚,便見沈念七與向子晉談得正歡,想去打聲招呼,卻被身後一聲「唐大理」喚住。
  唐玄伊回眸,見到了左詩韻與剛剛到來的左朗。
  唐玄伊頷首,道:「左大夫,左千金。」
  左詩韻對上唐玄伊的深眸,小臉兒一下就飛上紅霞。
  「好久不見,唐大理。」左詩韻說著,瞥了眼唐玄伊的手背,還留有一道淺淺刀痕,心中五味雜全,可出乎意料的,還有一分竊喜。
  至少這痕跡,是屬於她與他的。
  「嗯……好久不見。」唐玄伊禮貌回應,「回長安後,還沒來得及與左大夫好好問候,玄伊失禮了。」
  左朗回禮,眸子有些淡漠,可下一瞬卻揚起了笑容。
  「是左某失禮才對,應該早點親自登門恭賀唐卿立功歸來,陛下舉辦花會,倒是給了左某一個機會。不介意的話,一起去那邊走走,賞賞花。」左朗伸手擺出一個「請」字。
  唐玄伊有些遲疑,不免又看向身後的念七。
  左朗與左詩韻都注意到這個細微的視線,左詩韻眼中多了一絲落寞,可左朗卻直接開口說道:「那位是兼愛閣閣主向子晉,左某與他也算是多年交好,他崇尚墨派,是個正人君子。早先就聽說他很仰慕沈博士,我們便不要去打擾他們,讓他們好好聊聊吧。」
  唐玄伊不動聲色地蹙動下眉心,但情緒只在一瞬便被收斂,同做了個「請」的動作,邀請左朗並行。
  左詩韻綻開笑容,待左朗與唐玄伊離開後,自己走到了唐玄伊的另一側。
  彼時眾人見到此畫面皆暗地私語,唐玄伊與左詩韻並肩而行郎才女貌,堪稱佳人一對。若唐玄伊與左家更進一步,大理寺與御史台則會更加親近。
  這些碎語無疑會飄到了沈念七的耳朵裡,她一回頭,就見到陽光下才子佳人並肩共行的一幕,小眉心一蹙,瞬間沒了賞偶的心情。
  向子晉看出沈念七有些魂不守舍,又看了看那面,「果然如傳聞那般,沈博士十分關注唐大理啊,真是令人心生羨慕。」
  「關注有什麼用,未婚未嫁,不過就是個同一屋簷下辦事兒的,也不知道是誰說的近水樓台先得月。」
  話音剛落,不遠處便傳來福順的聲音:「聖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