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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節

  「所以,杜大夫怕死嗎?」唐玄伊似看透了杜一溪的想法,輕描淡寫地回道。
  杜一溪的臉更冷了,「唐大理這般激怒於我,真的不怕後果嗎?」
  「後果不過是一個死,有何可懼?」
  「呵……」杜一溪笑了一聲,繼而又連續笑了幾聲,表情驟然一冷,「唐大理以為,經過這幾番的戲弄,我會讓大理這麼容易就死了嗎?」
  「哦?」唐玄伊好奇地晃動下身子,「這麼說,杜大夫有什麼新奇的傢伙要讓我見識一下了?」
  「我們慢慢來……雖然沒有大理寺的花樣那樣眼花繚亂,但感受……」杜一溪揚唇,似笑非笑地說:「相信我,不會比大理寺更差的。」
  唐玄伊淺淺勾起薄唇一角,凝視杜一溪道:「唐玄伊,拭目以待。」
  杜一溪就像是初見時那樣,禮貌地頷首做禮,然後踏著有些微晃的腳步從唐玄伊身邊走過,推了門,一束微光有洋洋灑灑地落了進來。
  「永別了,唐大理。」杜一溪說完,身影漸漸被外面的光芒吞噬。
  杜一溪走了,光又打了進來,可片刻後,又被另一抹身影所遮擋。
  「在我看來,你又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無生側了身將木門頂開,準備給唐玄伊送行。
  唐玄伊回身出門,走過無生時,道了一句:「走著,瞧著。」本要揚步,又頓了一下,「順便一問……聽說杜大夫『收容』過一個叫陸雲平的人,您可曾見過?」
  面具後傳來了一聲低低的喘息,氣息撞在面具上,泛出些許震音。
  「好像是有那麼一個……但,該死的,總歸要死的,問了,也只是在碑文上多刻一行名字罷了。唐卿與其關心那些死了的,不如想想,之後如何扛過杜大夫的『問候』吧。」
  「也就是說,若我未死,便可以關心了嗎?」唐玄伊仍舊沒有任何波瀾。
  無生看著唐玄伊,半晌,哼哼怪笑了幾聲,面具眼洞下的眸再度彎出了一抹弧度。
  唐玄伊也跟著淺笑一聲,而後負手離開石屋。
  無生隨手關上了木門,光,又再一次的被掩蓋了。
  ……
  「嗯……」唐玄伊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當他再度睜開眼的時候,已經被人架到一座牢房裡。
  他的呼吸有些虛弱,耳畔仍舊迴響著長鞭落下的聲音。身上哪裡還是完整的,哪裡已經皮開肉綻,他已經分不清了,只知道那種痛入骨髓的滋味已經遍及全身,直至變得麻木。
  他無力地躺在地上,望著那黑洞洞的天板,直到額角的汗水順落在他的長睫上,用力眨了眨,才終於找回了一些真實感。
  唐玄伊閉上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靜默了許久許久,待意識清醒了一些才吃力地將上身撐起。
  「唔……」冷不丁地一聲悶哼,又從他的薄唇中飄出。他用力咬住牙憋了一口氣,將接踵而來的痛楚生生吞嚥了下去,直到靠著側面牆壁坐好,方才將這口氣吐出,但胸口的起伏卻加速了許多。
  「呵……」唐玄伊輕哼一聲,「鞭刑……杜大夫也不過如此了。」
  唐玄伊平復了一下呼吸,而後才有了精神環視自己所在之處。
  這是一座暗牢,但是卻沒有一般牢房裡的天窗,應當是建在地下。牢房三面封死,前面是一排熟悉的木柱,雖可以看向外面,但對面的牢房裡卻像籠罩著一層黑色迷霧般渾濁,倒是木柱前的過道有幾分亮光。
  唐玄伊回想起進來時,每隔一會兒就會有光亮刺過自己的眼皮,粗略地算出了牢房的數量,並牢牢記在心底。
  外面的過道又有接連的腳步聲傳出了,唐玄伊稍側頭向外看去。
  兩個身著白衣的護院押送著兩個人回來,那兩人身形枯瘦,神情呆滯,每走一步都會晃動。他們身上好像流著汗,又好像不是汗,像一層膜一樣附著在干褶的肌膚上,在身上偶爾也可以見到一些亂爬的蟲蟻。兩人雙腳光裸地踩在地上,沾了不少泥土,應該是想逃跑卻被抓回來的。不過這二人身上卻沒有額外的傷,護衛也只是將他們抓回而已。
  按照他來時一路看到的情形,再配上杜一溪偏執的性子,按理不會這麼完好無損的歸來。除非是……
  不能傷的人。
  唐玄伊腦海裡一閃而過這樣五個字。
  這時外面兩人恰好從唐玄伊牢房前經過,其中一人視線晃過了唐玄伊的眼。
  那一眼,讓唐玄伊的心都有些震動。
  因為那眼神是他從未見過的,是身陷地獄般的絕望。這種絕望並非是臨近死亡才會有的,而恰恰是想死卻不能死的怨恨。
  之後他們走了,像是兩道虛無縹緲的幽魂般,也投入了一個個暗不見光的牢籠。
  稍稍冷靜下來,唐玄伊這才感覺自己的皮肉像是被火燒著一樣痛,他咬牙撐著,腦海裡卻閃過了杜一溪的話。
  陸雲平已經死了,死在了他的手上。
  方纔一直收斂著的情緒悄無聲息地蔓延到唐玄伊的臉上,在抬眸的時候,深邃的黑底滑動著隱隱冷光。
  那並不是眼前親人被手刃的悲慟與仇恨,而是沉睡在心中最底層,有些陌生,疏離,不真實的憤怒。
  「雲平……你在這裡,究竟經歷了什麼?」唐玄伊哀傷地蹙緊眉心,搭放在地上的十指,若有似無地攏起。
  總會有機會知道的,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唐玄伊閉著眼深吸一口氣,將那一點點溢出的情緒,又一點點收了回去。
  就在這時,身後的牆壁突然傳來了「叮叮咚咚」的聲音,像是有什麼人在他的身後用石頭在他靠著的這面牆上寫著什麼,一筆一劃,時快時慢,偶爾也會停上一停,到最後索性在原處有節律地敲打。
  「去來固無跡……」縹緲的自言自語從隔壁而來,「還有什麼來著,還有什麼來著……」

第77章 隔壁
  這聲音來得十分的近,並不像是從過道處傳來的。
  唐玄伊抬起指尖在石壁上摩挲,感覺有那麼一個地方探出了一些纖細的籐蔓鬚子,按理若是嚴絲合縫的青石磚是不會有這種東西的,除非有空隙。舊年的牢房偶爾會出現這種情況,只要被墊開一絲空隙,便會逐漸鬆動,運氣好的話……
  他又在附近探尋一番,發現那些籐蔓的細絲來自於一塊青石磚的附近。
  唐玄伊以指腹估摸了一下位置,扣住一個邊緣,向自己這邊拽了一下。
  石磚動了。
  果然——!
  唐玄伊又用了一點力,將那石磚一點一點的抽開,終於在脫手後見到了一束來自隔壁的幽暗之光!
  他垂了長睫,冷峻的面上多了一抹淺笑。
  那面仍在竊竊私語。
  「動息如有情。」唐玄伊忽而回道。
  牆的那面安靜了,片刻後,那石頭突然以極快地速度書寫著。
  「對、對……動息、動息……就是這句,就是這句!日落山水靜,日落山水靜……然後,然後——」
  唐玄伊又回道:「為君起松聲。」
  牆後之人倒吸一口氣,「叮」的一聲,石子兒落了地。
  那人似乎也意識到聲音的源頭並不疏遠,於是開始在牆後各處拍打,沒一會兒,就見一隻手從那石磚洞中伸了出來,並對著空洞四周摸了摸。
  「真的有洞,住這麼久我竟然沒有發現……」那邊傳來驚訝的聲音,下一刻,那聲音突然就貼在了那空隙中,地喊道,「你也喜歡王勃的詩嗎?」
  唐玄伊撐起身,緩慢地走到空洞對面,又吃力地盤腿坐下,剛好對上了那拼了命抻著脖子往這邊看的半張人臉。只是牢裡光線昏暗,只能看清那朝上瞪著的兩隻大眼。乍一看去,倒還真有些恐怖了。尤其是在那雙眼捕捉到唐玄伊後,將臉上移,綻放了笑容,露出一抹整齊漂亮如月牙般的皓齒。
  這讓唐玄伊有些意外了,因為這樣的笑容,本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更確切的來說。自從他踏入俞縣開始,就沒見過這樣的笑容。
  唐玄伊開始對這個人有點感興趣了,他察覺到,這個年輕人行動靈活不像有傷的樣子,也沒有之前路過牢房時另外幾人的那種陰鬱。他有種感覺,這個人對杜一溪是有些特別的。
  「略知一二罷了。」唐玄伊回道,隨即反問,「你喜歡嗎?」
  那人點頭如搗蒜,臉上又洋溢了一絲光彩的笑,「你可是這麼久以來,第一個和我說話的人,我以為,我遲早會忘記怎麼說話了。」他又自顧自地笑了幾聲,臉上忽然一皺,將眼睛瞪成銅鈴,直勾勾地望了唐玄伊一會兒,道:「你、你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傷?」
  那人迅速折回,不知翻找什麼,接下來將數片邊緣深色的葉遞了過來。
  「這是過壇龍,將它咀嚼後敷在傷處,雖然不夠多,但先緊著重的地方敷!」
  唐玄伊伸手借過,藉著微弱的火光看了下,確是嶺南常見的止血草過壇龍。他按照男子的話艱難寬衣後將其咀嚼敷在一些傷口上,疼痛還是難免,唐玄伊擰了眉,但神情仍保持平穩,並說道:「不止詩詞,原來你對草藥頗為擅長。」頓頓,又接,「對了,尚未問你,如何稱呼?」
  「我叫潘久,真是好久沒說這個名字了,來這裡的人都不在乎別人是誰,大致都沒這份心情了。您還真是特別,好像一點都不擔心似的。」那面發出了一陣不好意思的笑,「另外,別看我這樣,我也曾立志當個雲遊四海的大夫……」
  「大夫?」唐玄伊眸底光暈閃爍了一下,「原來,在俞縣,除了杜大夫,還有另外的大夫。」
  提到「杜大夫」三個字,對面的笑聲停住了,陷入了一種與方才截然不同的沉寂中。半晌,用有些乾啞的聲音說道:「我曾經是杜大夫的學徒……他,他是個很好的大夫,他——」那人急切的想替杜一溪解釋什麼,可是話到嘴邊,卻發現竟沒有任何言辭可以道出。
  又是一陣沉默,許久後,潘久才幽幽而道:「其實,杜大夫曾經不是這樣的……他是個善良的人,善良到你無法想像,他可以為了救一個不相識的人去放自己的血……」
  「既然他如此之善,為何你又身在此地?」唐玄伊問道。
  潘久啞然。
  「因為你認識的杜大夫,他變了,對嗎?」唐玄伊又道。
  牆壁的那頭,傳來了蜷縮身體的聲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幾年前,杜大夫雖然也曾偶爾借酒消愁,但是從來沒有打破過的醫者戒律。我想不通為什麼……一直想不通……」潘久忽然想到什麼,迅速將臉貼向了洞處,「對了,您進來時見過杜大夫嗎?他、他的病如何了?」
  唐玄伊回想起杜一溪在與自己對話時的狀態,遂回道:「不久前剛吐了血,大概不是很好。」
  潘久喃喃而語:「不行呀……杜大夫再在這裡待下去,一定會出問題的,總是不聽我的勸告。」
  「再在這裡待下去?」唐玄伊瞇眸,「杜大夫本不是這裡的人嗎?」
  「當然不是……」潘久接道,「杜大夫是少年時被帶到嶺南的,但我也只是曾聽杜大夫提起過,為什麼會來嶺南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杜大夫的家族發生過巨大的變故,隨著他的二伯一路被朝廷追殺才到了這邊隱姓埋名。但洛陽人又豈能受得了這裡的瘴氣,身體每況愈下是自然的啊!」
  洛陽?
  唐玄伊眸底閃過一縷幽光。
  杜一溪是洛陽人?可杜一溪從未透露過這點,甚至刻意隱瞞起來。
  唐玄伊思忖,他若沒記錯,當年靈鬼團被斬首時,也是在東都洛陽進行的。戴縣令也曾是洛陽的官員。這之間會不會有什麼關聯?
  「你可知,杜大夫改名前叫什麼嗎?」
  「其實杜大夫並沒告訴過我,我也是幫杜大夫打掃時看到杜大夫房中有一本什襲珍藏的印子,上面寫著……穆,不知是不是杜大夫過去的姓氏。」
  「穆?」唐玄伊似乎有些印象,但這個印象集中在了數年之前,「對了,既然你追隨杜大夫已久,可是知道,俞縣的事?」唐玄伊刻意沉下聲,接道,「在我來這裡的途中,看到了另外一個俞縣。」
  潘久忽然倒吸一口氣,像是想到了什麼極端恐懼的事,下意識用雙手摀住了自己的頭。

第78章 接近
  「我制止了,我制止了杜大夫……但、但杜大夫瘋了,將反對他的人……將可能會窺探到他秘密的人……」潘久的身體開始顫抖,身子也蜷縮的越來越緊,「都是因為那個東西,都是因為那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