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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節

  然而就在話要出口的一剎,正堂外面突然傳來了瓷碗碎裂之聲!
  「啊!!」一女子尖叫聲竄入。
  方纔所有的氣氛都被一瞬間打碎。
  戴鵬正臉色突然慘白,神情變得憤怒而焦慮,他像是想到了什麼,低咒了一聲,猛地從席上不管不顧地朝外跑去!
  其步倉皇,中途撞倒了案幾和茶杯,辟辟啪啪在堂中響作一團!
  唐玄伊緊忙上前攙扶,「戴縣令,小心!」
  戴鵬正恍惚了一下,點點頭以示謝過,但一轉眼便拂下唐玄伊的手,又大步朝著外面跑去。
  唐玄伊思忖,轉步也跟了出去。
  念七君平交換了下視線,也覺得事情不對,遂也緊忙跑去看看情況。
  正堂外依舊是一片燈火通明。
  一名婢女臉色蒼白渾身哆嗦地跪在地上,一隻碎裂的陶碗倒在地上,泥棕的湯藥悄然順入青石磚的縫隙,將那股難聞的藥味飄得到處都是。
  在婢女身邊還有一十五歲左右、坐在木輪椅上的少年,眉清目秀紅唇齒白,本是一副較好的相貌,此刻卻痛苦極大限度地皺成一團,時不時從口中飄出幾聲低吟,額角滑著虛汗,一珠珠地往下淌著。在他衣服上沾著些藥汁,看樣子是婢女無意間碰到了少年,將藥灑在了他的身上。
  「德生,德生!!」戴鵬正第一時間跑到少年面前,他伸手想要緊握少年雙臂,卻一頓,轉而又抓住了木輪椅高聳的輪子上,「德生,德生你怎麼樣!疼嗎?疼嗎?」
  「我……沒事。」那叫德生的少年艱難地說著,似有有一陣痛楚襲來,他倒吸一口氣,眼神都有些飄忽。
  戴鵬正一眼就看到了旁邊跪著的婢女,原本掛在他臉上的好客慈目在一瞬間化為了惡鬼般的猙獰,怒吼道:「說了多少次,要小心,要小心!為什麼當做耳旁風!!」戴鵬正揚起手就要打那婢女。
  婢女不懼挨打,反而倉皇地拽著戴鵬正的褲腳,「戴公,戴公,是奴婢的錯!您隨便怎麼打奴婢都行,但千萬不要趕奴婢走!奴婢只能做些下等活兒,離開這裡,奴婢只能等死啊!」
  「放手,放手!」戴鵬正緊皺眉心,想要將婢女踢開。
  「父親大人!!與她無關,是兒,是兒想來找大人……」少年艱難大喊,又是一陣低吟。
  戴鵬正忽一揪心,又看看婢女。
  「滾!滾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戴鵬正力喝,登時有幾個衙役上前,雙雙將那婢女架走。婢女一路哀嚎懇請,聲音漸漸淹沒在這明亮的燈火之中。
  周圍終於安靜了許多,戴鵬正艱難蹲了身,見少年仍十分痛苦,便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打開塞子,將瓶口顫巍巍地湊近少年。
  「快,孩子,喝了杜大夫的藥,睡一覺就好了。」
  少年看著藥的眼神有點牴觸,停了好一會兒,隨後才點點頭,飲下那瓶中的藥。喝著,有些藥順著唇角流出了些許,藥汁在夜中泛著些剔透的流光,看起來十分特別。
  見少年神情緩和許多,戴鵬正才竭力一般垮了身子,大口喘息著。
  唐玄伊、沈念七與王君平恰好見到了這一幕。
  先前沒弄明白事情原委,所以唐玄伊未敢輕舉妄動,但此刻倒是適宜之時,遂緩步走到戴鵬正身邊,道:「戴縣令,賤內曾學過寫醫術,讓她替郎君看看吧。」
  戴鵬正抬了下沉重的眼皮,見念七正欲上前檢查,猛地就站起身,以極大的力道,一把抓住了念七的手腕!

第51章 詭道
  「住手!!」戴鵬正脫口而出,整張臉都是緊繃的。
  見幾人都用狐疑的眼神望著自己,他先是緩緩鬆開了手,然後尷尬地笑笑,「抱歉,不是不相信貴夫人的醫術,而是犬子自小不喜別人碰觸。」
  「這樣哦。」沈念七迅速將手縮回,「那是我失禮了!」
  戴鵬正見沈念七原路返回,稍鬆口氣,重新抖擻了下精神,說道:「如幾位所見,犬子前陣子出行時將腿摔傷,雖說在各位看來可能不是大病,但因我兒從小喪母,我便對這孩子有些溺愛,他第一次受這麼大的苦,我自心疼,讓幾位見笑了。」頓頓,接道,「原本應準備飯食為幾位接風,但我心懸子,怕是會怠慢客人,所以今日就不招待了……因我縣居者大多懼外,所以還請幾位停留俞縣之際,住在縣衙我府,待會兒會有人為幾位領路,還請幾位在此等候片刻。」
  「戴縣令如此禮代商者,前所未見,還請戴縣令萬萬不要顧及我們。先照顧郎君要緊。」唐玄伊回道。
  戴鵬正頷首,親自握住木輪椅後的把手,說了一句「失陪」,便將少年推走。
  離開時,少年無意間側過了眼眸,用那恍惚而迷離的雙眼看向了唐玄伊一行,紅唇微動,似想說什麼,但下一瞬,卻又將頭轉回,彷彿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了。
  ……
  「唐卿,你怎麼看?」
  月色繚繞,俞縣的夜幕終於籠罩了下來,已入亥時。
  在縣衙府宅的西房裡,傳來了沈念七一句蒼白乃至冷漠的聲音。
  那是一間上好的廂房,陳設簡單大方,木香縈繞,床榻寬鬆,紗幔因窗縫吹入的夜風輕輕擺動,本是鴛鴦戲水的好時辰,偏被隔壁傳來的王君平的呼嚕聲,以及清脆的落子聲打斷。
  紗幔之內,唐玄伊身著褻衣,長髮垂落,眉眼清明,手執一子望著面前矮案上的棋盤,他在擰眉思索,口中喃喃說著:「現在我們掌握的線索十分凌亂,道林繪出的靈鬼圖,張德縣的乾屍,廢棄俞縣與白骨,以及俞縣縣令戴鵬正及他的兒子。」唇角微動,輕捏袖口,將手上黑子放在了關鍵位置。
  唐玄伊抬起俊眸伸手示意,稜角分明的臉上顯出一分深不可測。
  唐玄伊的對面,端坐著同樣一身褻衣,長髮垂下的沈念七。可她的神情與唐玄伊卻有天壤之別,具體來說,「面無表情」非常適合此時對她的形容,若是剖析其心理,約莫也可以用「生無可戀」四字來定。
  「現在確實還沒有什麼頭緒,總覺得應該有一樣核心之物或是核心之人將所有這一切粘連起來。」沈念七落了白子,抬眸,「說起來,這座府邸實在奇怪,尤其是縣令的兒子,只因摔斷了腿便有那麼大的反應,著實也是少見的,而且少年所服的藥物有點奇怪。」
  唐玄伊眸子微動,「藥?」
  「說起來,唐卿有沒有發現,這座縣城裡的縣民,臉色多少有些蒼白,按理說,一日勞作之後,再加氣溫頗高,該是面紅之相……我覺得,這座縣城一定有什麼不願讓外人窺探到的秘密,戴縣令也有。」頓頓,「唐卿,有沒有這種可能,俞縣縣民是被人頂替?」
  「我也想過這種可能。早先在大理寺時,我就翻查過嶺南這一代的官宦。戴鵬正是幾年前被貶黜到俞縣,他的正側畫像顯示,此人耳後又一道疤痕。」唐玄伊捻了捻棋子,「今日戴縣令險些摔倒我攙扶時,刻意看了一下他的耳後,確有那道疤痕,應是戴鵬正無疑。」
  「那就奇怪了……」念七捏著棋子敲了敲棋盤。
  外面有腳步聲走動,窗稜可見隱隱人影。
  唐玄伊與沈念七一同看了一眼外面,這已經是第二次換人了。
  「戴縣令還真是熱情,這時候還要盯著,看來很在意我們的一舉一動……」沈念七說道。
  「我們不瞭解俞縣的情形,縣令也不瞭解我們的底細。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總之一切謹慎為上。」
  念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是要謹慎為上……」唇角彎了一下,眼神發亮地看向唐玄伊,「那我們這夫婦也要逼真一些,千萬不能被人抓了把柄。一切從真,從真。」她憋著笑,落子,此盤她很有優勢。
  「確實要做得逼真。不過……」唐玄伊鄭重說道,「沈博士可以放心,此番決定是為了方便確保沈博士安全,我不會碰沈博士一根汗毛。」他唇角一彎,落子!
  於是,沈博士不開心了,咋了下舌,再度恢復了生無可戀的表情。
  她決定,要在棋上殺得唐卿片甲不留。
  唐玄伊像是看透了沈念七的小心思,雙指夾起一顆棋,正正落在了一個隱藏的關鍵點上。
  結果一下全盤逆轉,沈念七的白子全都掉入了唐玄伊的陷阱裡。
  「唐卿,你——」沈念七愕然地看了看棋盤,又愕然地看看從容收子的唐玄伊,「你對我做局!」
  唐玄伊將攥起的一把棋,一鬆手,盡數放回棋盒裡。
  「兵者,詭道。千萬不要大意。」
  沈念七眉心一緊,她本就因著美夢破碎而煩躁不堪,下個棋還被唐卿一通收拾,不由怒從中來,忽的上前,不講理地將矮案雙手一捧,然後壓在地上,一口呸熄了火燭,用力一拉紗幔,回頭就是一句怒吼:「下什麼下,不下了,睡覺!」
  她悶悶不樂地面壁一躺,生生拽走了被子。
  唐玄伊哭笑不得,也沒反駁,拉過被沈念七餘下的一個被子角,從容不迫地蓋在身上,他躺在最外側,閉眸休養。
  「唐卿……」過了許久,面壁的沈念七悄聲開口,「你說,我們,會活著回去嗎?」
  「會。」唐玄伊回道。
  「如果……我們明日就要死去,你會做些什麼呢?」
  唐玄伊頓了一下,「我沒有想過,因為不會死。」
  沈念七輕聲笑起,「果然是唐卿……」一轉,聲音又沉了一些涼薄,「但我想過,我每日都在想,若是我變成了骸骨的模樣,唐卿是否能認出我,帶走我……若是不能,我倒寧願長埋地下,長長久久的睡去,一輩子不要見人了。」
  唐玄伊緩緩抬起長睫,稍側眸看向念七,她只留了纏繞長髮的背影給他。
  唐玄伊眉宇流露出一絲困惑,伸手,下意識想要撫過她的髮絲,指尖一頓,手緩緩收回,放下。
  「為什麼,一定要跟我走?」他問。
  沈念七緩慢而幽長地吐了一口氣,回身,停在了唐玄伊的面前。
  她與他四目相接,因忽而拉近的距離,分享著彼此清淺的呼吸。

第52章 夜客
  她就那樣看著他,似要望入他眼底最深的地方。
  唇角淺淺一彎,垂下長睫,一點點將臉靠在了唐玄伊的頸窩。
  「這個答案,我希望有朝一日,唐卿可以親自告訴我……」她輕吹了一口氣,像是刻意報復唐玄伊方纔的殺局。
  唐玄伊渾身一繃,喚了兩聲「沈博士」,旁邊卻已傳來念七均勻的呼吸聲。
  那溫熱的氣息宛如薄紗般遊走在唐玄伊的脖頸處,一點點將唐玄伊的理智蠶食鯨吞。
  平日唐玄伊恪守周禮,對任何女子都無任何越軌之舉,更沒去過煙花之地。如今從未沾過女子這一點,反倒成了他的致命傷。
  唐玄伊第一次感到些許的無措,一口氣提到心口,如何也放不下來。
  那種熱度,像是一把火,迅速在血液中燃燒。
  其實,原本的他,一向是坐懷不亂的。
  但偏偏面對的卻是她……
  他嘗試閉眼默默背誦《唐律》,但片刻之後,又緩緩睜開。
  他又盯著上梁很久,終於將最後一口氣也吐了出來。
  今夜,該是無眠了。
  「也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他輕扶著沈念七的頭,小心翼翼從床上坐起。
  身後念七動了動身子,以最差的睡姿一把擁住了被子。
  「唐卿……」她夢囈,甜美地咯咯笑了幾聲。
  「睡得倒快。」唐玄伊望著她,冷不丁笑了出來,「明明下棋更加安全。我終究是個身體無恙的男子……」
  良苦用心,毀於一旦。
  他搶回被子,從頭到尾將沈念七蓋嚴,將她凌亂的長髮一一順於耳後。
  他望著睡著的她,指尖撫過她清秀的臉頰,平日嚴肅的臉上,無言多了一抹柔,「總是說些我聽不懂的話……沈念七,你究竟是誰,又為何,出現在我的眼前?」
  忽在她的脖頸處看到一個墜下來的藍色滴水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