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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節

  唐玄伊接過,露出一絲耐人尋味的笑。隨即對著桌子擰開了罐子的蓋子,沒一會兒,那些螞蟻便接連從罐子裡走出,先是有些方向混亂,但很快,他們就連成一排。
  「大理,這是——」王君平驚呼。
  唐玄伊瞇住眸子,靜看那些已經不再動彈的螞蟻,以及擺出的奇異圖形,「這是道林自縊前所寫畫的東西,墨汁透過了宣紙,香甜味滲透在桌上,肉眼難見,但它們卻可敏銳察覺。」唐玄伊聲音一沉,接道,「有人拿走了道林畫圖的紙,卻沒料到滲下了圖。」
  在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漸漸的,這些螞蟻拼湊出了一個奇特的形狀。
  然而當唐玄伊徹底看清桌上那個圖形的一剎,不光是他,就連身邊的所有人全部都沉默了。
  那是一張惡鬼的臉,伸著長長的舌頭,一雙空洞的眼睛正死死地凝望看著它的人。
  「靈鬼……」唐玄伊喃喃道出二字,握緊的手,骨節發了白。
  提到這兩個字,秦衛羽與王君平臉色皆是一變。
  一陣響雷突然在外面響起!
  牢外狂風大作,呼嘯著,彷彿要席捲整個長安。
  長安城,雨夜將至。
  ……
  玄伊,玄伊——!
  救我,救救我!!
  我不想去,我不想去……我不能去!
  我會死的,我一定會死的!
  救我,救救我!!
  「雲平,雲平……」
  「雲平!」唐玄伊低喊一聲突然從榻上坐起,汗水滲透了褻衣,呼吸起伏不定,彷彿仍舊身處方纔的夢境之中。
  雷聲、風聲、呼嘯聲在窗外瘋狂竄動,柳樹枝條在窗外亂舞,在夜月的倒映下,像極了伺機而動的毒蛇。
  唐玄伊十指滑入發間,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浩劫一樣,驚魂未定。
  他調整了幾下呼吸,掀被下床,赤足走在冰冷的地上,逕自給自己倒了一杯白水。寧謐的水聲伴著外面狂躁的雨,攪得人難以平靜。
  已經很多年沒有做過這個夢了,本以為一切都已隨著過往離開自己的人生,卻未料竟以這種方式重新歸來。
  他仰頭將餘下的水飲入,走到案幾前,將那略微捲起的宣紙鋪平。上面那個鬼圖仍舊猙獰,他看了一會兒,眉心輕蹙,緩緩攤開掌心將其完全遮掩。但那如復仇般的眼睛,仍透過指縫,死死地盯著唐玄伊。
  玄伊,救我,玄伊……
  唐玄伊低咒一聲,驀地將這張紙從案上揮開,他倉皇地向後退了半步,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他不可以再沉浸其中了,他不可以再被夢魘吞噬。
  案子就是案子,與過去的事毫無關聯!
  他現在該做的,只是將所有線索都整理出來,然後調查出旅商的下落,繼而再查出道林所無法道出的真相。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他也無暇再顧忌其他。
  他再度吐息,待稍稍冷靜了,才準備彎身撿起落在地上的畫紙。
  就在這時,一道閃雷忽然而至,片刻間將幽藍的光打在唐玄伊的側臉上。唐玄伊指尖一停,猛地側眸看向窗外。
  「誰在外面!」唐玄伊低吼一聲。

第38章 夜訪
  一個身影在雨夜中晃動,像鬼魅一樣張牙舞爪。
  唐玄伊抓起佩刀,以極快的速度衝出窗外。見那人要逃,便伸手攻去,那人反手一繞,藉著雨水以柔克剛推開唐玄伊的這一擊,卻不料唐玄伊腕子稍一向上,反而擒住了那人的腕子。下一瞬,那人便被死死按在牆上,冰冷的刀刃無情抵在那人的後脖頸上。
  「夜探大理寺卿的房間,膽子不小。是什麼派你來的?」唐玄伊沉聲開口。
  那人晃了兩下身子,突然側過頭大喊:「大唐第一美女沈念七!」
  唐玄伊一愣,再一看,那被自己死死扣在牆上的不是別人,正是堂而皇之在他唐府扎根的「客人」,大名鼎鼎的沈博士沈念七。
  此刻她頭髮被瓢潑大雨淋得全部黏膩在臉上,眼睛也被水弄的半睜不睜,身上的防雨蓑衣被唐玄伊的刀刃劃開了一道不小的口子,整個人糟糕得不能再糟糕。
  「沈念七?」唐玄伊擰眉,緩緩拿開了佩刀,「你在這裡做什麼?……大唐第一美女?」
  「你管我做什麼!」
  沈念七憤憤回頭,第一反應就是抻開自己的斗篷。
  一伸手,小拳頭就這樣從那大口子中間穿過去了。
  她張圓了嘴,反覆伸了兩下,極其不爽地將斗篷捲了又捲。
  「唐卿你瘋了嗎?你都是這麼抓犯人的嗎?!」沈念七將斗篷團在兩人中間,「割衣服?!」
  唐玄伊忽而笑了,因沈念七這一攪和,幾乎都忘記了自己方才究竟在煩些什麼。
  他接過那斗篷的「屍首」,又看了眼臉上被雨水混得亂七八糟的沈念七,然後將蓑衣糰子蓋在念七頭上為她擋雨。
  「要發火進去發吧,再淋下去會害風寒的。」
  「進去就進去。」沈念七撇了下嘴,抱住糰子,轉頭從窗稜上爬進去了。
  唐玄伊看看窗子,又看看側面的門。
  他將窗子推好,踏著從容而穩健的步伐從門返回了。
  當他重新返回自己房間的時候,沈念七已將那形狀特別的斗篷平攤開,正對著上面那口子發呆。聽見唐玄伊的腳步聲,念七回眸便是一記冷眼,然後重重地一下接一下將斗篷折好。
  為了試驗另類防雨方式,天知道她在這斗篷上用了多少蠟。
  結果,一刀,死了。
  唐玄伊默不作聲地從紅木櫃中拿出一套衣袍,上面放著一塊疊得很整齊的白布。然後統一拿給沈念七。
  念七刻意用力接過衣服,似在宣誓自己的怒意。
  「已經交代人準備浴桶了,在此之前,先換上這套衣服。」說罷,唐玄伊逕自走到屏風後面,也開始換下濕透的褻衣。
  「算你有良心。」念七悶悶甩開衣袍裹於身上,一股沉靜的檀香味順勢席捲,添了幾分心跳。轉眼又看向鶴圖屏風的後面隱隱透出的高挑身影。念七愣了一下,急忙將視線收回,暗暗扇了自己一巴掌,唾棄自己的沒出息。
  不多時,重新換了衣服的唐玄伊從屏風後面走出,見念七僅是蓋著衣服,蹙眉,遂回身倒了一杯熱水,捏著杯口遞給念七,「大半夜不休息,何以在府中亂竄?」
  念七雙手捧過,飲了一口,氣消半截。
  「還不是因為唐卿!」她沒好氣地說了一聲。
  唐玄伊偏頭凝望念七,思索她這句話的含義。
  念七歎口氣,將杯子擱回案幾,接道:「今日在牢房時,覺得你有點不對勁,晚上睡不著,本來想看看你是否安好,誰料一道閃雷把你劈了出來,還毀了一件蓑衣!看你這樣子,根本不需我擔憂,好得很,比我還好!」
  唐玄伊與念七對面而坐,長眸掃了眼地上的蓑衣。
  「想要什麼,我會補償你。」
  念七深望唐玄伊的墨眸,不知是雷電映過,還是由內而發,總之閃過了一道幽幽璀璨的光暈。
  唐玄伊接了一句:「賣藝,不賣身。」
  沈念七翻了個白眼,又恢復了先前的不愉快。
  她看向席上被風垂落的畫紙,折折皺皺,像被幾番拿起又放下,於是抓了過來攤平案上。
  「說正經的,這圖,唐卿是不是認識?」
  唐玄伊本在給自己倒水,水突然止住,半晌,又緩緩傾瀉入杯。
  「何以見得?」他問。
  「看反應還看不出來嗎?」沈念七用指尖在鬼圖上描畫著,一頓,「能讓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唐大理情緒外露,其中沒點什麼故事,實在是有違常理。」念七指著自己那雙眼睛,「我行走江湖也已多年,沒大理那根據蛛絲馬跡識人的技術,卻也閱人無數,騙不了我的。」
  唐玄伊淺笑,優雅從容地拿杯子飲了一口。
  「那依你看,我有什麼故事?」
  念七伏案,一字一句道:「定是與雲平有關。」
  唐玄伊突然止住動作,眸子漸變深邃,緩緩直視沈念七。
  「你……」
  念七哼笑一聲,恢復隨性坐姿,「方纔叫那麼大聲,鬼都聽見了!」
  唐玄伊輕舒口氣,將杯子放回案上。
  「既然聽到了,又如此好奇,為何沒直接進來問?這不像你的性子。」
  念七眉心一攏,「誰知道你叫的是不是舊愛的名字,萬一我問了,豈不是顯得我……」
  「顯得你如何?」唐玄伊反問。
  念七話到嘴邊,做了一個「你厲害」的手勢,捧著茶杯猛灌。
  唐玄伊淺淺笑了一聲,伸手強硬地拿過被念七快攥碎,且裡面空空如也的茶杯,放回案上,又給她倒上水。
  「讓你失望了,我沒有舊愛。」他輕聲說道,將倒了七分滿的水杯推回念七面前,將畫圖轉正,眼神漸漸蒙上一層暗淡,「這張圖名叫靈鬼,是一夥聞名四海的盜賊的標記,他們通常會將標記通常會紋在身上。」
  「這伙盜賊與旅商失蹤有關嗎?會不會是他們做的?」念七問道。
  「正是因為他們不可能做,所以才覺蹊蹺。」
  「怎麼說?」
  「因為靈鬼團……早在數年前,已被全部斬首了。」唐玄伊抬眸,窗外雷聲又落,將他的臉映出了幾許蒼白。
  念七也怔了一下,無言以對。
  又過一會兒,念七才幽幽說道:「那……此事與唐卿口中的雲平,是否有關?」
  「只是陳年舊事。」唐玄伊有意迴避,但意識到念七執著的求知慾,知道早晚也會被她知曉,遂輕舒一口氣,娓娓道來,「很多年前,為了追查靈鬼團,陛下派遣當時的大理寺少卿陸雲平去查這件案子,經歷了一年,雲平終於將他們全數緝拿,定為十惡罪之首,靈鬼團的首領龐清被砍前,詛咒雲平不得好死。原本雲平並沒將這件事放在心裡,但沒過多久,雲平的手臂上卻突然出現了靈鬼圖的紋身,當時政局複雜,朝廷動盪,太平公主留在朝中殘存餘黨為報復大理寺助力陛下,便藉機剷除雲平,以達到日後可以東山再起之願。不過因大唐律法,官爵可降罪一等,所以到最後,雲平並沒有被處以極刑,而是被判流放嶺南。我當時雖想幫他,卻因人微言輕無能為力,沒多久就傳來雲平亡故的消息。雖然到後來餘黨被除,但亡者已矣,再查下去,也於事無補。只是我始終無法忘記,在他離開前……」
  唐玄伊似回憶著什麼,長睫垂下,沉默了許久許久。
  「流放嶺南啊……」念七輕語,「四大流放地之首,活死人之墓。」她的心隨著唐玄伊變得有些沉重,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幾番張口,幾番收回,半晌,才尋到一些話題,接道,「既然靈鬼團都已經被剿滅,而且是陳年舊事,為何道林還會畫出這樣一張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