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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大理寺後院的一間房裡,漸漸傳來了酣睡的聲音。
  王君平履行著兄長的職責,一直在柳一才身邊守著。
  善後事情最終都落在了秦衛羽身上,在處理完餘下事宜後,他這才得了空來到大理寺議事堂。
  此刻議事堂裡正在整合近日來搜集的全部線索,可關於今日路面的黑袍,卻讓唐玄伊起了不小的疑惑。
  實際上,在此之前,唐玄伊仍舊對道林有著一定程度的懷疑,可是如今兇手露面,身高比例卻與道林截然不同。
  是之前的方向確實錯了,還是有人刻意在他面前使用障眼法,便是連唐玄伊也一下沒了定論。
  但如今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幾起殺人案確實與蘇二娘家的女子鳳宛有關。
  也就是說,鳳宛,很有可能是這起案件的核心人物。
  唐玄伊在紙上的正中央寫上了「鳳宛」二字,又分別寫下旅店老闆趙榮的名字、霍玉谷達的名字,以及柳一才的名字。
  在紙的最頂端,則重重寫下了「玄風觀」三個字,而玄風觀再出分支,寫上了「道林」二字,再然後,唐玄伊便在整個線索的最下方,畫了一個問號,並寫上了「黑袍兇手」四個字。
  紙張右側,放著一個緞面兒的冊子,裡面是秦衛羽整理出來的幾名死者與鳳宛的關係。
  其中,旅店方面,根據鄰居對當時情景的形容,旅店老闆與鳳宛的關係十分曖昧,經常可以看到鳳宛出入旅店,幾次都是趁著這家媳婦出門才入,而且每次鳳宛都帶著斗篷,像是怕被人看到,直到有一次恰逢他夫人回家,結果幾邊大打出手,鳳宛受了不輕的傷。為了平復妻子的情緒,旅店老闆便口出惡言將鳳宛驅趕。那日情景十分淒涼,縱是鄰里厭惡鳳宛如此行徑,卻也不免對她心生同情。
  而在蘇二娘方面,秦衛羽又重新審問了下蘇二娘家其餘的女子,基本都驗證了雅竹的話。另外還有額外的補充,那就是其他女子都認為鳳宛是個很難接近的性格奇怪的女子,她有時候性格乖張,有時候卻乖巧的嚇人。她不喜歡同任何人說話,也包括雅竹在內。她沒有任何朋友,也不與任何人分享任何秘密,就好像她只要開口,就會迎來災難一樣。偶爾有人路過她房間時,會聽見她的一些斷斷續續的自言自語,比如什麼不想這樣下去了,無能為力,快點去死之類的……總而言之,她說的話,總是會讓人不寒而慄。所以在鳳宛離開後,所有姐妹都鬆了一口氣。
  然後就是調查關於霍玉與谷達的事。因為霍玉是孤家寡人,所以調查的重點則放在了谷達身上。他有一兒一女,還有一個比他年輕五歲的妻子。據聞他們是按照科舉制度考上來的。谷達平時是個對人和藹且嚴格恪守「禁奢令」的人,沒人可以想像他竟然會去平康坊,更沒想到會做出如此喪盡天良的事。
  「大理如何看待目前的情形?」看唐玄伊翻到了最後一頁,秦衛羽這才開口詢問。
  唐玄伊只手壓在緞面兒冊子上,回道:「現在擺在面前有兩個亟待解決的困惑,首先就是鳳宛的去向。此案死者都曾對鳳宛有過暴行,她是否會為報復而殺人,然後畏罪潛逃?若是如此,那她是否另外有幫兇?」唐玄伊略微瞇了下眸,「第二個困惑,便是關於玄風觀的。蘇二娘稱道林是進過酒窖的外來人,可據我與沈博士前往玄風觀的探查發現,道林卻是一個腦子有些混沌的八歲少年,實際上,我並不認為八歲少年便不會痛下殺手,但今日交手的人明顯是個成年男子,那麼他與道林是否有關?另外這件刺殺幾乎是迅速發生,那麼究竟是玄風觀的人聞風而動,還是另外有兇手只是正巧趕上?我覺得,一定還有什麼是我所不知道的。」
  秦衛羽也點了下頭:「總之,幸好及時救下了柳一才,也許可以從柳一才的口中知道什麼。啊,對了,大理……」秦衛羽將一塊黑色碎布平放在了桌案上,「這是方才清理現場的人送來的碎布,應該是您在與那名黑袍人打鬥時被您的刀刃割下的一塊,看樣子像是麻布,不知可以有什麼發現。」
  唐玄伊接過布料,攤在手掌心仔細看了一會兒。
  「這不是普通的麻布,而是苧麻。」唐玄伊說著,拇指輕輕捻了下布料,「苧麻是南方的作物,做出來要比大麻更加光滑,僅次於絲綢。」說著,又將料子放在鼻息下輕嗅了幾下,「料子上有些混合的香氣……大概有沉香、乳香、檀香、丁香等等的味道……」
  唐玄伊眸子突然一動。
  幾乎是同一時間,秦衛羽的眸底也閃過了一縷光暈。
  「這幾位香氣……都是道教驅邪所用的香料!」秦衛羽大喜。
  唐玄伊輕輕瞇住右眼,不動聲色地又看向手上的布料,「……還真是,無巧不成書了。」
  話音落定,一名衛士前來,長揖後道:「大理,少卿,方才王少卿差人來傳話,說柳一才已經醒了,隨時可以提審!」
  唐玄伊將黑布夾在綢緞冊子中,「告訴王少卿,我親自去問。」

第17章 關係
  不久後,唐玄伊與秦衛羽已經來到了柳一才所在的房間。
  沈念七也在,正專注檢查著柳一才的傷勢。
  王君平在門口迎人,而柳一才也已經從噩夢中驚醒。他面色蒼白地靠在床邊,見唐玄伊來,幾番想要下床行禮,但因著傷口的劇痛,齜牙咧嘴了一番,終是作罷。不過縱是如此,柳一才還是忍不住偶爾瞥一眼坐在身側的沈念七,雙眼發著光,像是要看出水兒一樣。還刻意讓出了傷口,似是想讓念七多「看看」。
  「沈博士,先出來一下。」
  唐玄伊忽然開口,聲音急凍三尺,凍結了整個房間。
  沈念七一臉茫然地對唐玄伊眨眨眼,看了眼柳一才,便扔下紗布溜溜躂達跟著唐玄伊出了房門。
  「什麼事,唐卿!」沈念七捋臂揎拳,準備迎接她唐卿的命令。
  唐玄伊默默看著她,道:「沈博士可以去忙別的了。」
  唐玄伊轉身,欲推門回去了。
  一陣冷風吹過,沈念七愣在了那裡。
  猛一晃神,念七突然回身握住了唐玄伊腰間的十三銙金,道:「誒,唐卿,等等!」
  唐玄伊步子猛地一頓!
  他稍垂眸,望向只差一步就會被拽斷的金帶十三銙,半晌,重新關上門,很安靜地原路向後退了半步,側眸望向沈念七。
  「還有什麼事,沈博士?」
  沈念七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然後說道:「唐卿,我有些事要確認,可能要向你請幾天假,出趟門。」
  唐玄伊眉心微動,「出門,去哪兒?」他回過身。
  「秘密。」沈念七用食指點了下自己的唇,閉眼搖搖頭。
  唐玄伊只冰冰冷冷地看著沈念七,見她眼神堅定,知多說無益。只得說道:「那麼,快去快回。」
  念七點點頭,對著唐玄伊揮揮手,轉身跑走了。
  可人影剛入拐角,唐玄伊便迅速傾頭對一旁守衛的大理寺護衛說道:「暗中保護沈博士。」
  大理寺衛士即刻應聲離開。
  沒一會兒,唐玄伊便回到了柳一才的房間。
  「接下來我問的話,希望你如實回答,這樣才能抓住傷你的人……明白嗎?」唐玄伊凝視柳一才,眼神中滑動著一絲銳利。
  唐玄伊說著,重新關上了大門,然後坐到柳一才的床畔。
  一瞬間氣氛的改變讓柳一才不由的有些緊張,吞下唾液,點點頭。
  「只要是大理問的,鄙人必當知無不言。」
  「那麼,告訴我,你平時常去平康坊嗎?」
  「平康坊?」柳一才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鄙人雖然官運不濟,但終究還是個讀書人,在官運亨通前,如何要去那種地方呢,正所謂玩物喪志……」
  站在一旁的王君平一見自家表弟又要開始信口開河,急忙低聲說:「誰問你官運了,大理問的是平康坊,說正題!」
  唐玄伊輕揚手打斷王君平,「無妨,繼續說,想說什麼便說什麼。」
  一聽有了撐腰的,柳一才興致愈發濃郁了,方纔的緊張也煙消雲散,挪挪身子,說道:「那、那鄙人繼續說了!有道是玩物喪志,所以鄙人從來就不去那種不三不四的地方,不過我倒是經常看到有當官兒的前往,甚至有的當官兒的在人家店裡休息了還一個勁兒的往裡鑽。真是不怕那雙倍的過夜錢呢,一點都不體諒陛下的禁奢令!」
  「這麼說,你還是去過平康坊,只是沒進到蘇二娘家裡面了?」
  柳一才聲音一哽,輕咳兩聲說道:「鄙人只是幫著陛下監察這些官僚而已,萬一以後鄙人也做了官,便省去了微服的麻煩……呵呵。」
  王君平已經雙手捂臉,只覺得從此再也沒臉見人了。
  唐玄伊倒是並沒有表現出反感,保持著一貫的沉穩,繼續引導道:「既然你經常去平康坊附近督查,那麼不知可認識蘇二娘家的哪位女子?」
  柳一才神色突然變了下,口中嘟嘟囔囔,但又支支吾吾,待見王君平已經忍不住開始在唐玄伊背後對著他張牙舞爪後,柳一才這才不自在地晃了晃身子,說道:「在平康坊……鄙人,鄙人就認識一個女的……」柳一才苦著臉說道,「是一個叫鳳宛的女子。」
  房中氣氛微變。
  「你與她有過過節?」唐玄伊再問。
  柳一才扭了下臉,神情逐漸變得憤慨,忍不住脫口而出:「那是個當婊子還要立牌坊的女人!」柳一才熱血沖頭,登時來了勁兒,索性盤起腿來說道:「大理您不知道,那個女人常年勾搭官員入坊,就算是清官她也會想辦法將他們拉去享樂,對她慕名而來的官員一波一波,都不知道這個女人究竟用了什麼方法。所以有那麼一天,鄙人為了打探此女虛實,便也佯裝恩客前往,誰料此女竟然如此勢力,不僅不收我的錢,還傲慢地將錢扔鄙人身上,也就是因此才與她吵了幾句。」
  「今日殺你的人,你是否有懷疑的人選?」
  柳一才整個臉都通紅了,大喊道:「當然有!來殺鄙人的人,一定就是鳳宛的那個姘頭!一定是他!」
  「姘頭?」
  「是,是的!大理!鄙人也是偶然發現的!」柳一才又將身子坐正,回憶道,「正如大理所言,那日鄙人與鳳宛爭吵之後沒再惹事兒,可是鄙人回去後越想越氣,所以就想偷偷找鳳宛……」柳一才咳嗽了兩下,聲音放低了些許,「想著給她一點錢,讓她配合鄙人演一場戲,讓鄙人的面子找回來些……」一轉,柳一才又恢復了音調說道,「就是在那之後的第二日,鄙人見鳳宛出門,便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時機,就想尾隨她到一處沒人的地方商議此事,誰料竟讓鄙人看到鳳宛與情郎私會的場景!哼……真是不知廉恥,她竟與一個道士相好!那日他們發現鄙人了,所以鄙人什麼也沒談成就匆匆跑回來了。這次一定就是那個姘頭來殺人滅口!!一定是他!」柳一才思忖半晌,恍然,「對,對!」且見他攥緊雙拳,咬牙切齒說道:「那個姘頭是玄風觀的道士,叫道宣!」
  「道宣……」唐玄伊眸子倏然一瞇。
  門外穿了了一聲響動,一名衛士入內。
  「大理,方才收到了都察院的書信,送信人說這是您昨日送去那封有關蘇二娘的信的回書。」
  唐玄伊只手接過,順勢將信件打開,然後將裡面折了兩折的一張紙打開。
  隨著瀏覽書信的內容,唐玄伊的眉心愈發蹙緊,但隨後又漸漸舒展。
  「大理,都察院那邊……」秦衛羽忍不住問道。
  唐玄伊道:「是我讓都察院的人再提審一次蘇二娘,讓她詳細描述了去酒窖的『道林』師父的身形相貌。結論是……」唐玄伊輕側頭看向眾人,「六尺五寸。」
  「六尺五寸?!」王君平愕然,「不是一個八歲孩童嗎?怎、怎麼會……」
  沉默半晌的柳一才突然竄了起來,大喊道:「對,對!鳳宛的那個姘頭!那個道宣,也是六尺五寸左右!」
  ……
  窗外已經漸入黃昏,早前的風沙逐漸平息。桃瓣落在玄風觀的青磚上,終於止住了那無休止的飄搖。
  一盞燈在玄風觀的一間房中被點燃。
  道宣伏在案上正迅速地書寫什麼,原本陽光俊俏的臉龐上不見半分血色,他呼吸有些急促,偶爾會用遮指的袖口擦拭下快要滴落下來的汗水。可儘管如此,他的眼神卻是冷靜的,冷靜得似乎預見了所有他即將面對的命運。
  待寫完,道宣快速地將字條塞入信筒中,然後小心綁在信鴿的腳上。
  他長吸一口氣,急匆匆走出門,用力向天上一擲!

第18章 疑點
  信鴿很快消失了蹤影。
  道宣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一般向後退了半步,眼中漸無波瀾。
  外圍腳步聲逐漸靠近。
  再抬眼時,大理寺的衛士已將玄風觀包圍,一名穿著紅袍十一跨的少卿一手扶刀,一面站在了他的面前。他記得這個人,是大理寺的秦衛羽,秦少卿。
  面對重重包圍,道宣平靜地將手置於身前,卻不見往日的笑容。
  ……
  當秦衛羽步入審訊室的時候,道宣像是看不見也聞不到室中那些懾人的刑具散發出來的血腥味,正穩如泰山地在地上打坐。
  秦衛羽和過去一樣,先拎了一個案幾放在兩人中間,然後跟著道宣一起席地而坐。
  道宣聞聲緩慢抬眸,神情十分冷漠,甚至帶了些許的敵意。
  秦衛羽翻了翻手上的文書,決定單刀直入,「關於趙榮、霍玉、谷達兇殺案,以及柳一才的殺人未遂案,道宣師父有什麼要說的嗎?」
  「如果秦少卿是想問兇手的話……是我做的。」道宣稍抬下頜,整了整下擺,「那些人該死,所以我便殺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