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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

  大理寺政事堂內,唐玄伊正望著桌上的一張男子畫像。畫像旁邊放著八份表明身份的「公驗」。他眉頭緊鎖,指尖若有似無地在桌上點動。
  王君平於案旁,敘說道:「大理,這是經過這幾日的調查整理出的失蹤旅商的線索。商隊成員大多是沿路僱傭的作人,與旅商並不相熟,所以相貌描述的也都模稜兩可無法採用,不過幸好,這些旅商中有一個叫程牧的,他的商隊以熟人為主,於是便據這些人的口述做了這副畫像,應該算是現在最為首要的證據了。另外一份是這些人的公驗。在他們進城時,守備將公驗做了備份,寺丞找人抄錄了一份。」
  「程牧的商隊成員尚在長安嗎?守衛可曾記住旅商的相貌。」唐玄伊問。
  王君平搖頭,「因為商隊帶的貨物皆隨著旅商一同消失,他們便認為沒有運貨的必要了,再加上商隊成員的過所已經到期,所以已經離開長安。而守衛……」王君平頓頓,「長安城各門來往人士實在太多,很難記住某個人。京兆府的人也曾派人在周圍民家商家打探,可因為那幾位旅商也都是剛入城,連榻都沒下便消失不見,所以想要找到蹤跡,確實無從查起。」
  「也就是說,關於八位旅商在長安突然消失的案子,我們只有一張畫像和八張公驗。」唐玄伊向後靠在椅上,視線落在畫捲上,深眸愈發凜冽,沉默著,而後又將眼睛閉上深思。
  王君平小心窺看著唐玄伊,臉色也不甚明潤。
  三個月前,長安發生了一件大案:來長安的旅商與帶來的商貨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若只是普通失蹤人口倒也作罷,然而這次商旅失蹤案,卻恰好趕上了陛下正欲推行的開門迎商的通商法案,原本受到鼓舞通往京城各地的各路商人,因為此事止步不前,關於大唐明裡「推崇通商,暗裡越貨殺人」的謠言也不知怎麼就在各路商人中瀰漫開來。
  案件突然到了不快速破獲不行的地步,可才成立不久的京兆府又實在快不了!
  於是在發生第八起失蹤案後,陛下突然下旨將本案移交至大理寺處理,要求盡快破案。
  如今這件案子已經成為了大理寺的首要案件,唐大理親自查辦。
  但就算是有大唐第一斷案之稱的唐大理也絕不會說看一眼就「匡匡匡」一通將人找出來。該沒的線索照樣沒有,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更沒個落腳地做切入點,簡直滿足了一切懸案的必備條件。
  更重要的是,京兆府還偏就在大理寺用人之際,為了件單個兒的命案將大理寺鎮寺之寶沈念七沈博士借了去。這位沈博士一旦閉了關,沒個幾日絕對出不來。
  王君平暗歎口氣,慶幸自己只是少卿,不用扛這面大旗。他還真有些好奇,想知道唐大理將要如何處理這樁燙手的山芋。
  半晌,唐玄伊緩緩睜開了眼,「既然現在需要做的就是搜羅線索,那便調動大理寺可用之人,將這張人像,挨家挨戶地詢問,所有相關證言都記錄在案,我要親自過目。然後再將商旅成員追回,由大理寺親寫公函送去戶曹手上給他們滯留延期。破案之前,誰也不許離開長安。」見王君平有所訝異,唐玄伊接了一句,「坐以待斃,永遠也破不了案子。」
  王君平一怔,緊忙接令,「某馬上去辦!」他上前,接過案上的人像與公驗。
  「大理,不好了大理!」這時一陣沉重又慌張的腳步聲自外傳出,大理寺公廚的膳夫一邊托著一托盤雞肉,一面踉踉蹌蹌地趕來,「唐大理,王少卿,不好了,要出人命了!」

第3章 尋蹤
  王君平一哆嗦,「又哪兒出人命了?!」
  膳夫一臉苦相,糾著一張臉道:「大理之前交待小人要好好照顧沈博士的膳食。可今兒個小人去往生閣替沈博士送飯時,發現往生閣大門緊鎖,昨日飯食仍然放在門口,又問了前日送飯之人,說他去時也是如此,根本就沒人出來取飯!」
  「你說什麼?!」王君平張大了嘴,緊忙回頭看向唐玄伊。
  且見方纔還冷靜鎮定的唐玄伊早已眉頭緊鎖,一面捏著自己的鼻樑,一面挑眉沉聲問道:「沈博士進往生閣幾日了?」
  王君平小聲答道:「從接到京兆府屍骨開始算……已經整整三日了。」
  唐玄伊嘴角一抽,二話不說起身,順勢拿過膳夫手中的托飯菜的盤子,直接奔著外面而去。
  ……
  唐玄伊趕到往生閣的時候,往生閣大門緊閉,門前都落了點輕灰,可見這幾日這扇門確實不曾打開過。
  唐玄伊推了推門,鎖著,於是又用力拍了兩下。
  「沈念七!」唐玄伊低喊,裡面卻無人回應。
  唐玄伊立刻向後退了半步,直接一腳踹開了沈念七精挑細選的往生閣大門。
  房間裡一片凌亂。許多東西東倒西歪地堆在地上及榻上,原本擺放規整的憑幾也翻了個個兒,桌角直挺挺地對著大門口。桌上的燭火燒得見底兒死灰一般躺在燭台裡。案台上,除了一副煮熟了的骨架外,還有一尊後腦勺對門的泥塑腦袋。
  唐玄伊眉心愈發擰緊,他將手上的托盤放在桌案上,快速地在房間各處搜羅。
  突然見到架子前躺倒的一抹白衣人影!
  「沈念七!」唐玄伊快步走過去將渾身癱軟的沈念七抱在懷裡,用力搖晃了兩下。見念七仍舊沒反應,迅速又將指尖放在她的鼻息下,呼吸平穩,節律有致,冷不丁還勾勾唇角,慢悠悠將臉紮在了唐玄伊的懷裡。
  原來是睡著了……
  唐玄伊氣息稍平,擰緊的眉心,終於有點稍稍舒展了。
  「沈念七,起來,吃東西。」唐玄伊擰眉喚道,下意識握住念七的小臂,想要將她勒人的手拿開。
  「別動我的頭骨……」念七蹙著眉心囈語,像是做了一個不好的夢。
  「誰會搶你的頭骨?」唐玄伊已經不知如何才能理解沈念七夢中的執著了。
  這時,念七忽然抱住唐玄伊的手臂,像是貓兒般撒了一嬌。
  唐玄伊的指尖停了。
  他長睫垂下,微微凝望著懷中睡得香甜的沈念七,忽然有了那麼一瞬的失神,似是想起不久之前沈念七坐著馬車與葛先生一同進京的樣子。與他平日見到的女子不同的是,她瀟灑自由,宛如世間無法伸手捉住的風。
  那時他遠遠的看著,似是望見了朝日的暖陽,她耀眼得幾乎讓他無法長凝,又忍不住想要將視線永遠地留在她的身上。
  但那也只是匆匆一眼,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會與這個女子有任何的瓜葛。
  但……
  唐玄伊抬起手撩開被她叼在口中的一縷青絲,見她的小嘴又嘟囔了兩下,他緊繃的表情才稍稍放了緩。
  「大理,大理!沈博士她——」王君平帶著倉促的腳步忽然而至,一見那擁著的二人,腳下一絆,差點一頭紮在地上。
  唐玄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拽開沈念七的手,眉目平靜的將沈念七橫抱了起來,朝她榻上而去。
  王君平只覺唐大理這平靜得有點過頭,料定一定是自己進來的不是時候,可這樣出去也不妥當,於是陷入僵局。想了想,覺得至少先關切一下緩解尷尬,於是輕咳兩聲,問道:「大理,沈博士她……」
  「睡著了。」唐玄伊將沈念七輕輕放下,正要給她蓋上被子。
  那睡得一塌糊塗的人竟然醒了,一臉茫然地望著近在眼前的人。
  「唐卿……?」沈念七揉了下眼,驀然一醒,「你怎麼在這兒?」
  唐玄伊見沈念七醒了,一改方纔的輕柔,將被子往上一糊,直接蓋住了沈念七風中凌亂的睡臉,「既然醒了,便起來把飯吃了,若餓壞了,我便沒法與葛先生交待了。還有……」唐玄伊右眉一挑,「請沈博士,去洗洗臉。」
  「遵命,遵命!」沈念七逕自坐起,狠狠抻了下懶腰,但看樣子一點都不在意那泛了油光的小臉蛋兒。
  一向嚴謹整潔的唐玄伊的俊臉,不由青了半分。
  然而正常到不能在正常的畫面看到王君平眼裡,卻多少透著點親密的氣息。
  他覺得自己非常不適合再這麼杵在這裡,於是開口說道:「那個……唐大理,方才您交待的事已經傳下去了,如果沒別的事,卑職就去差畫師開始復畫旅商畫像了。」
  唐玄伊點頭,王君平便拔腿要走。
  沈念七突然一喊:「誒,王少卿先別走!把這個帶上!」說著一股腦從榻上爬起來將案台上的泥塑人頭放在了王君平懷裡,「上次那具屍骨已經弄好了,骨架子晚點再送,先把這頭拿給京兆府尹,讓他確認身份。」
  王君平尷尬地看了看懷裡這顆人頭,「好,某知道了。」而後又看向唐玄伊,「大理,那卑職先告退了。」說著,便要走。
  「慢著!」
  腳尚未抬,王君平又再度被打斷,遂緊忙收腳回身,問道:「大理有什麼吩咐?」
  唐玄伊走到王君平面前,將人頭緩緩翻轉過來,以五官對他。
  「這是京兆府送來的那具屍骨?」唐玄伊問道。
  「是啊,不過我只知相貌,不知他姓甚名誰,還要京兆府去調查了。說起來還真是對不起這位郎君,按理該先造個一模一樣的頭骨出來再下手的,可時間不允,只能直接在郎君頭上動土,等破了案,我得好好幫郎君收拾收拾。」餓極了的沈念七隨手捏起一塊托盤裡的雞肉,送入口中,一頓,「怎麼,有問題嗎?」
  唐玄伊將泥塑人頭端起,舉平在視線之前。
  泥塑人頭五官端正,看起來像四十歲左右的男子。
  唐玄伊看了一會兒,便將人頭又交給王君平,可尚未脫手,又突然拿回再度端詳,神情愈發變得凝重!
  回眸便問:「王少卿,京兆府送骨架時附帶送的那封信還在嗎?」
  王君平愣了一愣,緊忙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封信,「恰在身上。」
  唐玄伊接過,以極快速度瀏覽一遍,長眸驀地一抬。
  「王少卿,把所有差出的人調回!派人通知京兆府,將有關這具屍骨全部卷宗送到大理寺!然後召集人手,下午與我一同前往屍骨被發現的地方。」
  王君平又愣了,便是連正吃雞腿的沈念七也停了口。
  「大理,您要接手京兆府的案子?您不找失蹤旅商了?」王君平問道。
  唐玄伊將泥塑人頭舉起,直視著,淺勾了一絲唇,「找到了。」
  王君平思忖片刻,馬上將商旅畫像在泥塑人頭旁攤開。
  一比之下,驀然震驚!
  「他、他就是……程牧?!」

第4章 旅店
  未時剛過,大理寺一眾便已來到了勝業坊內發現屍骨的旅店。京兆府的衙役早已將旅店重重圍住,滲透著一股清冷與森涼,沒有半點人氣。
  唐玄伊走了一半,倏而站定,冷眸一回,望向緊隨著他的沈念七。
  「不是讓沈博士回府休息?」
  沈念七眨眨眼,理所當然地說:「我的骨,我的人,我的案,大理都來了,念七哪裡睡得著!而且……」沈念七故作鄭重,「都說唐大理斷現場天下第一,之前一直沒逮著合夥查案的機會,如今有了,自是不會放過!有唐大理言傳身教,念七將來必是會更好輔佐大理查辦案子!」
  唐玄伊右眉稍挑,知道沈念七要想做什麼說多少都會被她找了理由,便也不再多話,淺笑著搖了下頭,便逕自前行。
  沈念七笑以指尖捲了卷長髮,緊著跟上了唐玄伊。
  旅店附庸在驛站旁側,約莫僅有兩畝大小,十間客房,一間正堂,一座馬廄,一間酒窖,一間通報客人的閽室,還有座小後院兒。整個旅店四處結著蜘蛛網,看起來沒有半點活人生活的痕跡,死氣瀰漫在每一個角落。
  唐玄伊先去了小後院兒,此處是屍骨被發現的地方。
  屍骨停留位置已被京兆府的人用繩索圍了起來,位置緊貼外牆邊兒上。地上牆上仍可以看見落在地上的一片乾涸的血跡,已經發了黑,成群結隊的螞蟻在上面啃食著程牧擁有過的最後的血肉。
  屍骨的形狀扭曲且怪異,幾乎仍能辨識出程牧在被吃下時的狀態。連肉帶皮接連撕下的畫面,仍可鮮活地在腦海中勾勒出來。
  唐玄伊來到牆邊,凝眸看了一會兒。
  院牆很矮,可上牙兒卻沒有腳印,齊齊的一片,宛如被什麼壓過。
  唐玄伊又看向牆根,地上零零散散落著一層土渣,唐玄伊用手蹭了一點,捻了捻,又捏了一點牆上的灰,同樣捻了捻。眉心輕動。
  沈念七看出些端倪,但對她來說,更關注的也許是屍骨最後所處的位置。遂蹲在血跡前,研究了一下那蟻群的動向,順便還掏出個冊子,認真地記錄了一下,然後饒有興趣地說:「唐卿,我能不能帶一些螞蟻回唐府養著?」
  「不能。」唐玄伊一轉腳又起了身。
  念七撇了下嘴,只得放棄自己的主張,繼續跟著唐玄伊勘察現場。
  唐玄伊一邊走,一邊沿路非常仔細地查看,忽又停在了離牆邊最近的深木柱子的旁邊。唐玄伊半蹲了身,指尖捻起地上一些連皮的木屑,木屑旁帶了些紅色的土灰。
  他眉心微攏,起身又左右看看,沉默半晌,然後直奔馬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