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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節


趙支隊長說:「是的,其實外人看起來,廠區附近監控攝像頭林立,不應該是拋屍的好地方,但是工廠保衛部門的人都知道,其實這些監控攝像頭只能監控到牆頭區域,河岸對面的情況是看不到的,也就是說在河岸對面拋屍,不可能被監控攝像頭錄下。」
「您是在懷疑保衛部門的人?」陳詩羽問。
趙支隊長沒有說話。
我接著說:「廠區內有監控攝像頭就不說了,但是廠區周圍都是曠野,找個地方埋了也是很容易的事情,為什麼非要拋在河裡呢?雖然監控攝像頭只能看到牆頭,但是壓著監控攝像頭死角的邊緣拋屍,也是一件很冒險的事情。即使是瞭解廠區監控攝像頭的保安,按常理也不會冒這個險。」
趙支隊長打斷了我的思考,說:「要不咱們先吃飯吧,你也別先入為主,因為我們的法醫中有人認為這不過是一起自殺或者意外事故。」
大寶拍了一下腦袋,說:「是啊,我們是來幫助指導案件定性的,怎麼這麼快就先入為主了呢?」
法醫也是人,看到腐敗屍體,在視覺和嗅覺的雙重刺激下,要說一點兒不適感都沒有,肯定是騙人的。記得很多法醫說,如果我有鼻炎就好了,就聞不到臭味了。其實不然,鼻炎和咽炎經常聯合存在,而咽炎的症狀常常會有噁心乾嘔。有咽炎的法醫,在有腐敗屍體的現場勘查時,要抑制住乾嘔的感覺,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我就是如此。作為一個法醫,在現場乾嘔畢竟是一件很沒有面子的事情,而且難免會讓領導對你的工作能力產生質疑。所以,像陳詩羽這樣第一次接觸腐敗屍體的偵查專業的學生,她即便吐得不成人形,我也能理解。
剛剛在峰嶺市殯儀館法醫學屍體解剖室的門口跳下車,我就聞見了那股熟悉而厭惡的味道。在裝有完善的排風設施的解剖室裡,還能夠頂著風頭臭八里地的屍體,可想而知會是什麼樣子。
在更衣間裡,透過聯排玻璃,只能看見解剖台上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屍袋。我們知道這不是因為死者太胖,而是因為巨人觀已經形成了。所謂巨人觀,就是屍體高度腐敗後,受到腐敗菌群的作用,體內會產生大量的氣體,並逐漸擴散到全身,使之看上去膨脹如巨人。這時候的屍體,全身的表皮濕潤、易於脫落,眼球、舌頭都會因為膨脹作用而膨隆出來,面貌喪失。
很多朋友在網絡上看過巨人觀的照片後,都會受到強烈的視覺衝擊,紛紛感歎法醫的不易。其實如果僅僅只有視覺衝擊倒沒有什麼,更要命的是嗅覺和觸覺。惡臭不必多說,檢驗屍體時的觸覺也會讓人很不適。因為呈巨人觀的屍體全身濕潤,表皮稍一用力便會脫落,所以戴著乳膠手套的法醫連抓住屍體的四肢都很艱難,更別提給屍體翻身了。
但是,為了找到真相,給逝者主持公道,受這些罪也都值了。
我們很快穿戴完畢,走進解剖室。峰嶺市公安局法醫科科長周智慢慢地把屍袋拉開,一具墨綠色的巨人觀屍體暴露在大家面前。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撲鼻的惡臭。
我扭頭看了看陳詩羽,她顯然也被熏到了,忍不住皺了皺鼻子。但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景象,她居然沒有嘔吐的跡象,這不禁讓我大感意外。
有了先進儀器的輔助,法醫告別了狗鼻子的時代。先前我們靠戴口罩來阻隔一些臭氣,現在的條件好了,法醫都會配備防毒面具,防止腐屍產生的有毒氣體侵害法醫的身體。防毒面具裡的活性炭盒的確可以吸附一些有毒氣體,但阻隔臭氣的能力比口罩也高不了多少。這個時候,臭氣穿過防毒面具,鑽進了我們的鼻孔。我皺了皺眉頭,戴了這個玩意兒,我連習慣性的揉鼻子的動作也做不了了。
屍體吐著舌頭,瞪著我們。

第二章

「我的天啊!」見到了屍體的面貌,陳詩羽終於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確實,這具巨人觀屍體膨脹得非常厲害,是比較少見的。
「綠巨人啊,這是。」大寶說。
因為腐敗的進展,屍體的舌頭都已經成了墨綠色,陰森森地露在口外。面部皮膚因為氣體膨脹而變得很緊,眼瞼已經繃成了一條線,已經半塌陷的眼球露在眼眶之外,就像是隨時會掉下來一樣。屍體的衣服在初檢的時候就已經被剪開取下,峰嶺市公安局的劉法醫正在解剖室一角的操作台上逐件把衣物拼湊還原。
死者是一名男性,看不出年齡。屍體的胸腹部都高高地隆起,全身墨綠,其間還有錯綜複雜的黑紅色的靜脈網。頭髮全部脫落,手腳掌的表皮皺皺巴巴的,已經變形,只需要輕輕一拽就可以把表皮完整地剝落下來。
「屍體還沒有解剖?」我見屍體的表面很完整,沒有縫線,問道。
周科長點點頭,說:「我們對死者頭面部的損傷爭議很大,沒有定論,就決定暫不解剖,等你們來了,共同商量著辦。」
「屍源呢?」我問。
「DNA已經取了檢材送實驗室進行了,結果估計現在已經出來了。」周科長說,「不過因為還沒解剖,所以對屍體的特徵刻畫沒有辦法進行。是不是本地人,是不是現場周圍住戶,這些都沒法確認。調查失蹤人口的工作正在進行。」
「指紋也沒有取嗎?」林濤戴著面具,甕聲甕氣地說。
一般已經經過初次屍檢的屍體,手指都是黑的,因為需要進行常規的屍體指紋捺印。就是給屍體的手指指腹抹上油墨,然後在指紋卡上捺印。獲取的指紋可以作為尋找屍源、排除現場指紋的一項依據。對於高度腐敗而且未必是命案的屍體,對這方面的要求並不是十分嚴格。
周科長搖搖頭,說:「死者手指的皮膚因為腐敗和長時間被水浸泡,沒法進行捺印。」
「誰說沒法捺印?」大寶小心翼翼地拿起死者的手,看了看,說,「好捺印得很啊。」
大寶說完,用手術刀在死者右手拇指指根部劃了一圈,然後像是脫手套一樣,把大拇指的皮膚就這樣整個兒脫了下來,然後把自己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伸進皮膚套裡,說:「快拿捺印卡!」
就這樣,大寶把死者的十根手指的皮膚依次取了下來,套在自己的手指上,完成了死者指紋的捺印。陳詩羽看得目瞪口呆。
這種取指紋的方法不是常規方法,但是我們也會經常使用。峰嶺市是一個穩定和諧的小城,命案本身就不多,腐敗屍體的命案更是鳳毛麟角。所以當地法醫並沒有學會這種讓人有些毛骨悚然的辦法。
當然,這種辦法也不是每次都會有效的。如果屍體腐敗程度還沒有達到手部皮膚手套樣剝離,或者腐敗程度嚴重到手指皮膚已經破碎,都是不能用這種辦法進行指紋捺印的。所以,在這起案件中,大寶成功地獲取了死者的十指指紋,也有運氣的成分在裡面。
「你們對什麼有爭議?」我沒有多看大寶取指紋的過程,而是專心致志地看著死者面部的幾處交錯的傷口。畢竟取不取得到指紋不是案件能否準確定性的關鍵。
死者的面部顱骨沒有塌陷,用指壓也沒有感覺出有明顯的骨擦音,可見並沒有明顯嚴重的骨折存在。但是,在墨綠色的面部,可以看到幾條邊緣不整齊、互相交叉的皮膚裂口。因為高度腐敗,創口周圍都已經變得不清晰而且圓鈍了,根本無法判斷出致傷工具,更別說判斷有沒有生活反應了。
「無法判斷有無生活反應。」周科長說,「除此之外,屍體全身沒有發現什麼致命性的損傷。毒物檢驗也做了,沒有中毒的跡象。所以現在不太好確認死者是溺死,還是被打死以後拋屍入水。屍體腐敗成這個樣子,我們擔心解剖了也無法確認,所以就等你們來了。」
「確實看不出有沒有生活反應。」我屏住呼吸,用放大鏡照著,湊得更近一些看了看創口,說道。
周科長說:「現場的環廠河是和我們峰嶺市的母親河——峰河相連著的,裡面有很多魚。所以,有些人認為這是死後被魚啃噬所致的創口,不然怎麼會有這麼多創口,但其下顱骨沒有骨折呢?不過也有些人認為魚畢竟不是野獸,啃不出這麼多、這麼大的創口。」
所有的法醫都知道在野外的屍體可能會被野獸啃噬,但確實不是所有的法醫都知道,其實魚類的啃噬也可以在已經腐敗了的屍體上形成創口。
我曾經出勘過一個現場,法醫從河裡撈出一具屍體後,發現他額頭的正中部位有一塊皮膚缺損,而在這塊皮膚缺損的下方顱骨上,看到一條裂紋。
學過醫學基礎的人都知道,人的顱骨頂部有一條橫行和一條縱行的骨縫,分別叫作冠狀縫和矢狀縫。另外,在枕部有一個「人」行的骨縫,稱之為人字縫。除此之外,顱骨應該是完整、平滑的,不應該有裂紋。既然額部正常不應該有骨縫,那麼發現的這條裂紋應該就是骨折線。法醫以此來推斷這可能是一起命案,兇手用鈍器打擊死者額部,導致顱骨骨折、腦挫傷而死亡。在通知家屬要進行屍體解剖的時候,家屬一致反對。因為家屬都清楚死者有抑鬱症,多次自殺未果,這次離家出走前也寫了遺書說自己要投河自盡。
法醫覺得家屬反對解剖的行為有些蹊蹺,於是要求偵查部門對死者的家屬進行了調查,並且獲取局長的同意,強行對屍體進行瞭解剖。解剖後,不知道如何下結論,於是申請省廳支援。
我們到達現場後,對屍體進行了復檢,發現死者額部皮膚缺損下方的裂痕曲折,顯然不是骨折線,而應該是骨縫。這就涉及冷門知識了。其實在每六百個人中,就會有一個人是這種先天變異,額骨的正中有一條沒有癒合好的骨縫,稱之為「先天性額縫不愈」。在法醫屍檢中,時常可以發現先天性額縫不愈的人,但是只要顱骨沒有損傷,法醫有時候不會注意到額部異常的骨縫。
後來,這起案件定性為自殺案件。因為屍體腐敗後,額部被魚類啃噬,導致皮膚缺損,恰巧露出了其先天性變異的骨縫,引起了法醫的誤會。
「確實不像是魚啃噬的。」我皺了皺眉頭,說。
「肯定不會是銳器創,因為邊緣不整齊。」周科長說,「但如果是鈍器創的話,形成這麼多創口,肯定是多次打擊,那下顱骨不會骨折嗎?」
「我們解剖吧。」我說,「我和周科長檢驗頭面部,大寶和劉法醫檢驗胸腹部。」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大寶的手術刀就劃了下去。劃開屍體腹腔的時候,只聽見「噗」的一聲,屍體腹部膨隆迅速消失。我趕緊屏住呼吸,招了招手,示意我們一起暫時離開解剖室。沒想到林濤的速度比我還快,早已拉著陳詩羽躲到了更衣間隔離玻璃的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