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花重錦官城 > 第236節 >

第236節

女宿不甘心就此被金鑼網阻隔在書院之外,卻又不願意再以身觸碰金鑼網,只好如鷹隼一般在花園上空緩緩盤旋。有幾次滑到最低處,它身上黑霧被網的金光一熾,隱約可聽見嬰兒的啼哭聲。
這回不只清虛子,院中其他人也都聽到了,驚愕之下,紛紛抬頭往上看。
「怎會有嬰孩的聲音?」眾人面面相覷,他們以為半空中那東西已經夠讓人膽寒了,誰知這嬰兒啼哭聲一傳來,更覺瘆得慌。
清虛子這回可以肯定他剛才不是眼花了,女宿懷中確實有一個嬰兒,呆了一呆,抬眼見沁瑤和阿寒疑惑地看著他,顯然都也跟他一樣摸不著頭腦。
這情形太不合常理,他心下直打鼓,女宿自破陣而出以來,滿長安城大殺四方,幾乎無所畏懼,為何好端端帶著個嬰孩?
要是想依靠吞食嬰孩血肉來助漲陰力,何至於將孩子抱在懷中形影不離,徒添累贅,一口吃下豈不是更乾脆?
想了一會,抬眼瞥向不遠處的怡妃,見她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思忖片刻,對沁瑤和阿寒道:「七煞鎖嬰陣對用作陣眼的屍首要求極高,除了一定要新死不久的屍首以外,而且屍身的怨氣越重,對被被詛咒孩子的心智殺傷力越大,因而書上記載,曾有人劍走偏鋒,用——」
說到這,清虛子腦中忽然拂過一個極可怕的念頭,面色一白,壓不住心中的驚懼,身子篩糠般抖了起來。
沁瑤和阿寒見狀,吃了一驚,忙圍攏到清虛子跟前,失聲道:「師父?「清虛子直著脖子吞了兩口唾沫,硬生生將那個可怕的念頭強行扳開,不讓兩個徒弟攙扶他,虛軟地搖搖頭道:「女宿抱著個嬰孩行事,大不尋常,多半是為著生前念念不忘之事,哪怕被困在陣中二十年,衝陣之後,行事時依然帶著生前意識的幌子,不能用常理來推斷。」
阿寒聞言,看一眼頭頂上那個黑影,也不知這等應怨氣而生的巨煞能念念不忘什麼,二十年都未能消弭它的記憶。說起來,這是他自清明以來,跟師父和阿瑤合力對付的第一個大煞,卻這般棘手,也不知今日一干人等能否全身而退。
可是這樣一來,他們原本的計劃少不得被打亂,金鑼網只能保證女宿不再加害旁人,卻阻擋不了它虐殺懷中的孩子,若不盡快將孩子救出,時間長了,那孩子就算不遭女宿荼毒,也會因陰氣入體,難逃一死。
唯今之計,只有靠有赤霄在手的藺效將女宿引入書院裡,可女宿陰氣太強,藺效雖然勉強能跟其近身交手一二,卻難保不因此而受傷,總歸事難兩全。
正焦慮萬分,忽然凌空一響,一個人影手中持劍,從院牆上飛身一撲,直直刺向女宿,身手極乾脆漂亮,勢如破竹,不是藺效是誰。
藺效還未縱到女宿身前,便已覺濃濃陰氣撲面而來,激得他肌膚上起了一層寒慄,他咬緊牙關,抵擋住那股陰冷入骨的寒意,一劍劈向那團黑霧。
女宿感覺身後劍鋒直逼而來,眸中烈焰一盛,往前退開數寸,隨後從黑霧中探出一隻白生生的手臂,逕直掐住藺效的喉嚨,而與此同時,藺效的赤霄也已逼至女宿身前。
黑霧被赤霄的瑩光一碰,便猶如輕煙一般散開,真真切切露出一個人形。
藺效雖離得近,卻因被女宿的胳膊掐得眼前一片昏黑,眼皮彷彿有千鈞重,連維持清明都已不易,根本無從辨認女宿本體的相貌。
沁瑤看得真切,心前所未有的慌亂,忙將之前準備好的草繩一把甩向女宿,因女宿暫且被赤霄制住不動,再不能像之前那般四處盤遊,沁瑤一擊之下,竟將草繩纏住女宿的另一隻胳膊。
她死死拽著草繩將女宿往陣中扯,卻因內力不繼,如同在拉扯一塊巨岩,縱算她耗費全部內力,也拖不動它分毫,所幸因著外力所擾,女宿掐住藺效喉嚨的胳膊總算被迫鬆開。
阿寒和清虛子怎會放任沁瑤獨自一人對付女宿,各自氣沉丹田,催動全部內力,上前幫著沁瑤拉拽。
在師徒三人合力之下,女宿終於被拖得往下沉了幾寸。
藺效手中的赤霄也因女宿暫且無暇對付他,得以更加逼近女宿。
被赤霄光芒所熾,女宿身上的黑霧一時無法聚攏,裡頭的人形越發清晰可辨,藺效凝目一看,卻是個面色慘白的年輕婦人,一身破破爛爛的黑色裙裳,散發著腐腥之氣,形容枯槁,週身上下全無血色,原本該是生著剪水秋瞳的地方燃著烈焰,嘴唇乾枯,長髮散亂,讓人覺得驚怖無比,可即便如此,仍依稀可辨她生前姣好的輪廓。
她懷中抱著一名嬰兒,那嬰兒半睡半醒,偶爾為外物所擾,睜開茫然的雙眼,最奇的是,這孩子被女宿抱在懷中,竟也如同孩兒找尋母乳一般,不時往女宿胳膊彎裡鑽。
清虛子等人全力在拉扯女宿,無暇仔細打探本尊的相貌,而院中之前一直一言不發的皇上卻驚得站起,不顧腿上的傷處,跌跌撞撞地奔到離女宿最近的那塊地坪處,抬頭往上看,等看清那女體的形貌,嘴無聲地張大,驚懼不已道:「阿蕙?」
清虛子和緣覺聽得這聲叫喊,面色一變,猛的抬頭看向女宿。
恰在這時,女宿終於抵不過師徒三人的拉扯,從半空中跌落下來,落到了沁瑤的腳邊。
可女宿修為豈是尋常鬼魅所能比擬,不等沁瑤和阿寒合力用噬魂火對付她,便低低陰笑一聲,身形如烈風一半掠至一旁,抓住王府一名下人,將那人一撕兩半,眼看便要抓向下一個。
沁瑤和阿寒見勢不妙,忙合力用無涯鏡射向女宿,又引出噬魂火,將女宿一併纏住,而藺效也已從牆頭一縱而下,揮動赤霄格住女宿的去路。
三人一邊忙著對付女宿,一邊奇怪金鑼網為何未發揮鎮壓作用,像是陣法出了什麼差錯,更奇怪的是,女宿已然逼至眼前,師父卻久無動靜。
百忙之中,一瞥師父,就見師父臉色比女宿還要慘白幾分,如同被人施了定神咒一般站在原地,定定看著女宿,眼睛猩紅,鼻翼不住翕動,狀若癲狂。
幾人暗吃一驚,不知清虛子為何突然大變了模樣。
片刻之後,清虛子終於得以動彈得,僵著身子,一步一挪走到女宿跟前,剛一開口,便彷彿被人擊中了脊樑,再也支撐不住,痛得彎下腰,撕心裂肺地哭道:「阿綾啊,阿綾啊!你為什麼要這般苦命,早知今日,當年師兄便是拼出半條命,也絕不會讓你被人送到長安來啊,阿綾——」
他每哭一聲,便彷彿有人拿刀在他聲音上攪動,雖然哭得不大聲,卻無比哀戚,每一個字都痛徹心扉,讓人忍不住潸然淚下。
阿寒不知道師父口中的阿綾是誰,沁瑤和藺效卻都已是渾身冰涼,齊齊看向女宿,驚得無法思考,難道當年怡妃用作陣眼的屍首竟是蕙妃不成?
忽然一個人影狂奔而來,一把抓起躺在地上不動的怡妃,嘶聲道:「我殺了你這毒婦!」
沁瑤抬頭一看,就見緣覺雙目赤紅,五官扭曲,之前的沉穩安和全不見蹤影,只剩滿臉戾氣,一把扯住怡妃的頭髮,便要將她往之前那個掩埋蕙妃屍首的深坑裡拖,「你會設陣害人是不是?好!我今日就讓你這賤人嘗嘗萬釘鑽心的滋味!」
「皇上!」怡妃拚命掙扎,倉皇大喊道,「這和尚瘋了!快救救妾身!妾身服侍皇上身邊二十多年,一直盡心竭力,從不敢有絲毫懈怠,皇上您豈能憑旁人一句話,便將咱們這麼多年的情分一力抹殺?這些年妾身都是怎麼對待太子的,此心可昭日月,您信不過旁人,難道還信不過妾身嗎?」
嘶喊了半天,見皇上只顧驚疑不定地看著女宿,對她的話毫無反應,噎了噎,又轉頭連聲急喚太子和吳王,「老六!老七!快想想辦法啊!」
吳王自然不忍心看母親受此折辱,目呲欲裂地看著緣覺,不住掙扎,奈何身子被綁得死死,嘴裡也堵著巾帕,掙扎了半天,也沒能掙動分毫。
太子聽到怡妃的嘶吼聲,似是終於從昏睡中醒了過來,可因先前跌落時,不小心撞到了院中的石頭,頭上起了好大血腫,雖然吃力地想要抬起頭,可一陣眩暈,又重重跌回地面,昏死了過去。
「你這賤人當年是怎麼用阿綾的身子做陣,今日我便怎麼用你做陣!」緣覺已經神智全無,邊說邊狠狠掌摑怡妃,因使了十足力氣,怡妃那張雪白的俏臉轉眼便高高腫起,牙齒也被打飛兩粒,「當年鑽在阿綾屍身上的釘子全在這土旁,一個不少,如數奉還!」
又連聲喝罵皇上:「睜開你的眼睛瞧瞧!這便是你寵愛了二十年的女人!全無心肝的毒婦!你問問她這些年都是怎麼殘害蕙側妃母子的!」
皇上如遭雷擊,依稀從緣覺這番顛三倒四的話中捕捉到一點信息,怔怔看著那個當年曾那般迷戀過、如今卻被折磨得脫了相的女子,只覺心如刀割,緩緩跪下,啞聲痛哭道:「阿蕙?竟真的是你?」
女宿先前頭上有金鑼網鎮壓,勉強能被藺效等三人制住,如今緣覺亂了心智,率先破了陣,她再無拘束,一力掙開雙魄陣,風一般掠到一旁的王尚書跟前,眼看便要將他撕碎。
清虛子卻從沁瑤手中奪過草繩,一把甩到女宿身上,將她暫且拖住,含淚衝著阿寒大喊道:「阿寒!那是你阿娘!她跟你血脈相連,這些年一直念念不忘的就是你!如今唯有你有法子點化她的神智,快,快取了你指尖血,點到她眸中去!」
又衝緣覺大喊:「緣覺!眼下不是跟那賤婦算賬的時候,先將阿綾鎮住,再說其他!」
阿寒面無人色地看著清虛子,聲音暗啞,抖著手指向女宿,「您說什麼?她是我阿娘?」
皇上聽見這話,身子一晃,轉過頭,不敢置信地看向阿寒,一望之下,徹底怔住,這孩子雖然一身樸素道袍,但長相著實俊秀,根本無需多看,只一眼便能分辨出年輕時阿綾的五官輪廓。
怡妃見此情形,拚命在緣覺腳下掙扎起來,含糊不清地大喊道:「皇上,切勿聽這些賊僧賊道花言巧語,他們狼子野心,想擾亂皇室血脈,不知從哪找來這個野道士,荒唐至極,皇上萬莫上了這些賊子的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