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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節

「那是?」
「只要有錢便連女人和孩子都殺的邪道,就是放龜辰造。」
「要我殺掉放龜辰造?」
仁藏第一次猶豫了——阿榮看到了,雖然那只是極其細微的動作。
「是。請替我殺了辰造。」阿榮低下頭,「你的話我都聽懂了。確實,殺人這種不合常理的要求,實在無法叫人欣然接受。我也覺得這是作為一個人所無法原諒的。但我還是要提出這個請求。辰造是惡人。不管是天真的孩子,還是無辜的百姓,只要給一百兩,他就能下殺手。生意對手也好,囉唆的老婆也好,都能輕易殺掉。可是,僅有一個例外。不管給出多少錢,殺掉辰造自己這個要求他是無論如何不會接受的。這就是我無法去找辰造殺人的理由。」阿榮說完,抬頭看著仁藏。「為天下,為蒼生,我討厭這樣的名義。我想死掉一個人,這世道也不會有什麼變化。我也知道有些悲痛不是殺掉一個人就能拂去的。可是,那個人只要活著,就會殺人。不光是殺人,為了賺錢他什麼都干。或許他跟你們做的事情不同,但是他跟你們一樣,同樣標榜替人解決無法解決之事,這樣一來那個人就可以為所欲為,還絕不會浮出水面。表面上,他是個在放生大會上將烏龜放生的善人嘴臉。我,實在是恨他。辰造是惡人。」她說,「如果你沒有耳聞,請去打探打探。如果你聽聞過,就請相信我。對於自己提出的請求,我已經做好了準備。錢也備好了。如果不夠,我一定會想辦法補上。」
「看來,這是個無論如何都要取人性命的要求了。」
「我覺得,不能讓像我這樣的人再增加了。」
「也就是說,制止他的所作所為,並不能讓您滿意,是嗎?」
「是。」光那樣不夠。辰造必須死。如果不那樣……
「您的話裡,沒有謊言吧?」仁藏問,「如果您所說的前因後果裡有假話,我們也會索取相應的代價。」
沒有任何謊言。阿榮回答。
【二】
你提出要求了?又市問。
「提啦。」
「真是好膽量。」又市說著,從大樹背後露出了臉。他頭戴白木棉頭巾,身穿白麻布衣,胸前還掛著偈箱。腰上掛著的鈴鐺隨著他的動作輕輕響了一聲。
「你那身裝扮真是看不慣。你在江戶究竟都幹了些什麼?」
「嘿。這敘舊的事,咱倆就免了吧,阿榮小姐。」
「哼。說的也是。」阿榮說著,蹲了下去,「咱們也挺有緣分。在船宿見著你的時候我可嚇了一跳。你的外形和氣質全變了,最主要的是,我做夢也沒想到你竟然還會回來。唉,我還以為你已經死了呢。」
又市曾經是林藏的夥伴。在善於交際又貪圖女色、放浪而輕薄的林藏身旁,又市總是帶著陰沉的目光站著不動。其實他性格並不十分陰暗,嘴巴也算不上笨拙,可不知為何總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他那略顯青澀的瞳孔深處閃爍的暗光讓阿榮尤為印象深刻。
林藏曾說,又市是他的兄弟。二人結伴做一些並不怎麼光彩的事情。
妹妹死去的那個夜晚——林藏和又市同時從大阪銷聲匿跡。
「這次碰巧在攝津有些事情要辦,」又市說,「前不久還在京都逗留了一段時間。我就像隨遇而安的要飯和尚,像捉摸不定的無根野草,東奔西跑地輾轉奔波,在一個地方長時間逗留不符合我的性格。我並不打算回到上方。大阪對我來說,只有一些令人恐懼的回憶而已。」
「我想也是。」
「唉,當時我搭救了正被辰造一眾追殺的林藏和阿妙小姐。可是,阿妙小姐已經沒了氣息。林藏也被砍得不像樣子,倒是還活著。托他的福,連我也成了被追殺的對象。多虧了阿榮小姐的幫助,我才勉強活了下來,這可不是開玩笑,我這條命好不容易才保住了。連我自己之前都覺得,今生決不會再回來了。」
真是一場災難。阿榮道。
「一文字狸怎麼說?」
「一個勁裝傻。跟你猜測的一樣,全說不知道。」
「嗯。」又市也在阿榮旁邊蹲下。
阿妙死的時候,林藏本打算整治辰造一夥。當時辰造那幫人的罪孽有多深重,阿榮並不知道。但至少她能感覺出來,放龜辰造勢力龐大,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一定沒少做。
林藏正是盯上了他們這一點,在阿榮看來是這樣。他要麼是想揭發辰造的陰暗面進而勒索,要麼是想以此討好辰造,以圖在下頭混口飯吃——對於林藏的行為,當時的阿榮是這樣理解的。
可是,她想錯了。時隔十六年之後,她才終於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向辰造發難的背後主使竟然是一文字屋仁藏。那或許是兩人之間的一場勢力爭鬥,應該就是這樣。
告訴她這些的是又市。
「我覺得直接見面並沒有錯。當然並不是說不相信你的話,在黑暗世界裡幹著那種行當的人恐怕也沒有多少。」
「本就沒多少。」又市說,「江戶也沒有。行為不端的小嘍囉自然是一抓一大把,可要說領導他們或者是能領導他們的人就沒有了。不過,一文字狸的爪牙散佈在各個諸侯國。仁藏的胸襟的確了得,現在他已是地位極高的大人物了。」
「你當初做他手下的時候,他是什麼樣子?」
又市曾跟林藏一起在仁藏手下做事。「以前也有以前厲害的地方。」又市回答,「十六年前,仁藏這老狐狸就已經被稱作老大了。而林藏和我還只是毛頭小子,光是看見他就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那時候的仁藏在我們眼裡近乎神聖。」
說到這裡,又市將視線投向了遠方。什麼都沒有,遠方是一片荒野。
大阪很繁華。雖顯得嘈雜,但那是生命的嘈雜,是來自人們生活本身的喧囂。可在繁華的背面,卻有著如此荒涼的場所。就像生命與生命之間留下的空隙,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明明只是條縫隙,卻深不見底。
大阪還是和江戶不同。又市說。
「不一樣嗎?」
「嗯。至於是哪裡不一樣,我也說不清。」
阿榮沒往東邊去過。
「我生在江戶郊區的貧苦農家。因為吃不上飯而學壞,無家可歸,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流浪生活,後來在大津一帶遇到了林藏。他當時還誇口說自己是朝廷大官家的庶子。」
「朝廷大官?」
「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又市說,「第一次相遇時,他和我一樣,是個又臭又髒的小子。不知為何他總是能討人歡心,是個整天只知道跟在女人屁股後面什麼也不想的渾球。唉,我自己也是個渾球,兩個人年紀又一樣,正是臭味相投,便結伴在各種地方鬧事。不管是被抓還是被打,甚至被捆起來扔進河裡,我們都覺得無所謂。反正再換個地盤,繼續隨心所欲。那時候,不管受到了怎樣的對待都會大笑,用這邊的話說就是……兩個傻子。」
「你這是怎麼了。該不會是突然慈悲為懷了吧。」阿榮道,「我說又市,你之所以不能繼續在大阪生活下去,全是林藏的……」
「我知道。我沒事。我也是不惜一切才到了今天,事到如今哪還講什麼感情流什麼眼淚。只不過,阿榮小姐,在見到你、聽到你跟我說的話之前,我一直都以為林藏當初並不是失手,而是被陷害了。關於那小子的回憶……唉,直到四五天前,都還不是那麼壞的。」
「你該不會以為是一文字屋陷害他吧?」
「正是。我一直以為,是一文字那老狐狸跟放龜暗地裡勾結了。如若不然,當初的計謀不可能那麼輕易就敗露。我唯一想不通的就是,陷害了林藏跟我這樣的毛頭小子,他們又得到了什麼好處呢?」原來根本就沒有什麼好處可言啊。又市輕歎道。「不可能有啊。根本就是自作多情,是林藏失手了。」
「是啊。那是林藏的失誤。是他的失敗。一定是他在某個環節洩漏了消息。而因為他的失敗,阿妙不得不獻出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