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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節

所以,這樣就好。願意那樣想的人,讓他們那樣去想就好。反正舞台之外的世界,對於顛倒了的豐二郎來說全是虛幻,所以他選擇放任不管。不,最主要的原因是,操控人偶讓豐二郎覺得快樂、幸福,他沉迷其中。任誰在哪裡做了或說了什麼,他根本不願意過問。
汝這般,整日龜縮家中之輩,有一好比井底鮒魚。汝且聽我道來,那鮒魚在三四尺寬的井底,只覺得世上無天也無地,外界絲毫不關心,忽一日碰上打水桶,便跟著水桶上了地,又被放生到河川裡,只見那只認得水井的玩意,盡情撒歡在水裡。哪知竟一頭撞上渡橋柱,當場便啪啦、啪啦、啪啦歸了西。汝當如那鮒魚般,趕緊啪、啪、啪外頭撒歡去。
只見那判官忍無可忍,哇呀呀,你這廝,失了心瘋昏了頭吧,失了失了心瘋,昏了昏了頭吧,哎呀呀昏了頭的高師直,豎子膽敢口出狂言不敬武士,你高師直乃當今家臣第一權勢,哼哼哼,方才污言穢語當真否,囉唆囉唆囉唆,當真又如何,當真便如此,如此如此,如此斬你,斬你如此,烏帽子它破兩半。
抓手腕。推。閃。讓。再斬。
這動作……這是八年前的……在人群中閃轉騰挪四處逃竄,這和八年前一模一樣。
厲害,厲害厲害好厲害。
那是千秋樂的前一天。巳之吉忽然改了動作,豐二郎十分自然地銜接上。
人偶在舞台上活了過來。之後的事情,豐二郎不記得了。他完全地消失了,徹底地離開了這個世界。豐二郎成了人偶的心、人偶的靈魂,而人偶成了活生生的鹽谷判官。
再回過神來時,帷幕已經落下,喝彩聲響徹全場。
那天夜裡豐二郎怎麼也睡不著。自己完全地消失,成為了人偶的靈魂,那感覺令他難忘。他輾轉反側,怎麼都放鬆不下來。他身上如火燒一般,太陽穴劇烈跳動,想灌醉自己好入睡可怎麼也醉不了,眼睛反而越來越亮。靜不下來,總覺得缺了些什麼,對了,自己沒有形體。人偶在呼喚虛假的身體。豐二郎從床上跳起來,朝小屋奔去。
是啊,正是這種心情,這種任何東西都無法替代的情緒!八年前,一代豐二郎一定也是這樣。一定是這無法抑制的興奮,將一代豐二郎帶到了人偶面前,將他指引到了夜晚的樂屋。
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那時候,一代豐二郎會出現在樂屋裡。他不是為了查看半夜吵鬧的人偶,不是為了搞清楚事情的真相,他是無法控制自己。
一定是那樣,否則他當時的態度就太可疑。一代豐二郎肯定也不相信人偶之爭這種荒謬的流言。八年前鬧得沸沸揚揚時,他一定也看破了那其實是人為。所以,他是為了懲治搗亂的人才去樂屋,迄今為止豐二郎一直都這樣認為。可若是為了懲戒,特意選擇千秋樂的前一天又讓人覺得蹊蹺。若是真有心制止,應該更早行動才對,這簡直毋庸置疑。
那些事情,一代豐二郎其實根本無所謂。那天夜裡,他一定也是被這無法控制的情緒所驅使,被吸引到了樂屋。他想操控人偶。快,快給我頭,給我人偶。
時隔八年,豐二郎再次在夜間溜進樂屋。打起火石點上燈,房間裡亮起一片朦朧的光。
人偶都在。不,不是這種木偶,不是這種下三爛的貨色。與堪平、鬼一、老婦人、小姑娘、陀羅助、源太、孔明、傾城、金時、蟹、又平、於福、若男。
要找的不是這些,而是我的人偶,我豐二郎的身體。被裝扮成鹽谷判官的檢非違使,終於拿在了手裡。一瞬間,豐二郎的身體消失了,世界顛倒了,虛假變成了真實。
「啊,我的……」這時忽然有黑影閃動。整個樂屋似乎都扭曲了。
那是——高師直。
「誰!是誰!是最近的人偶之爭的真兇吧?你是誰!」是左使還是足使。還是說……難道是巳之吉?巳之吉也和豐二郎一樣是這種狀態嗎?
「你,」師直說話了,「不是豐二郎師傅嘛。」
「誰?你在這裡做什麼?你究竟是誰?」
「我就是人偶之爭的真兇。」那東西說道,「我就想操控人偶,想得不得了,於是就這樣在半夜裡……」
「我知道。」是的。那天夜裡,一代豐二郎也是這樣講的。沒錯。
八年前,豐二郎為了人偶而潛入樂屋時,一代豐二郎就已經在裡頭,就像現在這樣,手裡拿著判官的頭。當時師父和那人偶就是這樣講的。
「這正是個好機會。求您了。不管怎麼樣,我就是想要頭。求您了師父。我給您跪下了師父。請一定,一定把我升為主使。」
「你說什麼?」
「我想要頭。是真的想。非頭不可。」手、腳都不行。
我要改變這個如污泥一般、生死沒有差別的世界。沒人希望我生下來,但我還是活到了現在。每個人都叫我去死,可我為什麼還活了下來?我生下來就應該是死的,所以,這個世界對我來說是地獄,在另一個世界彷徨的亡魂才是我的生。所以我渴望身體。我想要成為主使,將那個世界和這個世界調換。所以師父,那個頭就給我吧!給我,給我那個判官的頭!
自己在八年前那個夜晚說過的話,在豐二郎腦海中復活了。豐二郎渴望著這顆鹽谷判官的頭,是那麼想得到它,難以自拔。
「你、你還早了一百年呢!」這是八年前師父的話。「自以為是也要適可而止。我管你是誰,你的手藝
還早著呢!簡直跟狗屎一樣!我為什麼要讓你當主使!」這也一字不差,這就是自己被罵過的話。那時候豐二郎……
「沒那回事。」對,自己是這樣回答的。
「怎麼不是?」
「師父,我有自信,操控人偶時的技術不比大師差。對了,今天巳之吉師傅的那場戲,那場改了動作的即興演出,我能把他那時候的表演,從節奏到動作,都絲毫不差地演出來。」
「你說什麼?」幾乎完全一樣。
這是八年前自己的自白。怎麼樣啊師父?你那是什麼表情啊?我演得好,這不好嗎?是因為我是個差點沒了命的窮孩子嗎?是因為父母想殺我卻沒成功嗎?結果我還是這樣活了下來啊。我不是被任命為左使,跟你一起演出了嗎?你就沒看出我的才能嗎?要是這樣,那師父你的眼睛真是瞎啦。還是說你害怕?你說怎麼樣啊?我還是活下來了啊。
可是,可是我真正想演的,並不是這高師直。是那個,師父手上拿著的那個。我想要那顆頭。
「你是誰?!」
「我是豐吉。」
「你、你說什麼?那是……我自己。」曾經的自己,要將我……
樂屋扭曲了,感覺軟綿綿的。一切都混亂了,像一盞歪了的走馬燈般旋轉著。淨琉璃的唱詞若有若無地飄了過來。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哇呀呀,你這廝,失了心瘋昏了頭吧,如此斬你烏帽子它破兩半!
刀砍了過去。手腕抓住。這動作……陰陽之氣狂亂之時,六道四生逆順之境相剋。不動亦動,死者復生。
「住、住手!你要把我……」過去的我要將現在的我殺死嗎?對方刺了過來。
「住手!豐吉,你若真是豐吉,那人偶下面偷偷藏著的,那可是匕首!」豐二郎劇烈地閃動著身體躲避。因為若只是躲開人偶,是要被刺到的。
「那可不是匕首啊,豐二郎師傅。」背後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人偶身上怎麼會有那種險惡之物呢?」
這是怎麼回事,到底……
「你就那麼怕對方的刀劍嗎?你現在不是應該消失不見了嗎?為何還要閃躲?就算人偶會死,你不是應該也死不了嗎?難道這一切不都是假的,不都只是一齣戲而已嗎?」
「你、你!林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