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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節

「也是這顆頭的一部分?」
對於在下來說是的,豐二郎再次俯身。「沒有那傷痕之前,在下甚至從未碰過它。」
「明白了。」小右衛門無聲地站起身,顯得高大威猛,「頭我收下了,材料我會準備。你在此等候一日。林藏……」
在。林藏應道。
「你負責照看。」
請留步。豐二郎攔下試圖離開的小右衛門。「剛、剛才您說一日,那是……是搜集材料需要一日嗎?」
「非也。」
「那麼……」
「是一日完工。」
「只需一日……」
「若非如此便不會讓您在此等候。」
人形師留下這句話後,便離開了房間,只留下偉岸的背影。
「一、一日?真的嗎?他說的是真的嗎?」豐二郎問仍留在房間裡的林藏。林藏的表情不置可否。既然先生這樣說了,應該不會錯吧。他說道。「他可是位令人生畏的大師。」
「簡直不敢相信。工序煩瑣不說,另外還有木材的乾燥程度等問題需要考慮呢。就算是塗漆,一天時間也不可能做到多麼細緻吧?再加上天氣等因素……」
「嗯,不過天氣狀況現在不是挺好嗎?若是梅雨季節恐怕也做不到這樣。那位先生一定是早已將這些考慮在內才那樣說的。」
「當真能做到嗎?」那顆頭那處傷痕。「你……是叫林藏吧?你到底是何方神聖?跟那位小右衛門先生又是什麼關係?」
「我嗎?我本是經營賬屋的。」
「賬屋?賣文房的那種?」
「是。唉,如今這世道太不景氣,光靠那個實在活不下去,所以便接些倒賣小物件的買賣,手工藝品、裝飾品也都做,包括南蠻玉之類也可以弄到。負責服飾製作的德三師傅常常需要道具和裝飾物件,長久以來都很照顧我的生意。」
「賬屋還能搞到那些東西?」
「嗯,或許只有我是這樣,主要是因為我從小就對義大夫節十分癡迷,所以常常不務正業,偷空去幫著製作一些道具。沒想到我做出來的東西,竟然能被天下聞名的籐本豐二郎和米倉巳之吉用上,實在是叫人精神振奮。」
是這樣嗎?哦,那應該是吧。
只能說一直以來都承蒙各位照顧,在下實在惶恐。林藏謙遜地說。「經我手的這些小玩意兒,在這個世界看來都是假的,屬於謊言和欺騙,沒什麼價值。可是,一旦到了舞台上,就變成了真的。包括您所驅使的人偶,在那種時候也都能成真。扇子能扇出風來,本不鋒利的刀也能將人斬殺。對於癡迷於觀看淨琉璃表演之人來說,這簡直完美,是無上的歡喜。沒有生命的人偶也栩栩如生,虛假成為真實。」
「原來是這樣,你的心情我能理解。第一次見識上代人形使的表演時,我也是同樣的心情。最開始看的是《刈萱桑門築紫轢》,實在堪稱完美。」
以假亂真。那麼,真也就成了假。比人小、又沒有生命的木偶人形,竟然可以像人一樣活動,可以嬉笑怒罵,可以取人性命。他們活了過來。在舞台上,沒有生命的東西活了過來。而操縱他們的人——是黑衣,是不存在的。
對於豐二郎來說,再沒有比那更完美的事物和場景。
「我第一次看豐二郎先生擔任主使的劇目是《一谷嫩軍紀》。」林藏道,「總之,大致原委就是這樣。小右衛門先生是以前很關照我的某位先生的客人,長期隱遁於北林,聽說這次是出於某個特殊原因才來到大阪。他的手藝若是被埋沒,那實在是暴殄天物。」對了,林藏說著站起身,打開了一個看似沉重的木箱。裡面有一位女子。
「這……」不對。「這是人偶?哎呀,這千真萬確是人偶。雖是人偶,可為何……」
明明沒有人操縱她。「這……簡直像活物一般。不,這就是活的。這就是生人形嗎?」
這才不是什麼生人形。林藏道。
「不是?」
「生人形是活人的仿製品。據說從大小到色澤到毛孔,全都仿照人身製作。可這東西不是那樣。這只是普通的人偶。」
確實,這不是人。白色的皮膚是塗上去的,眼睛、鼻子和嘴唇也是人造的。即便如此,這女子看上去卻是活的。
「就這樣放著,您不替它可惜嗎?」
「豈止是可惜。可是這……如此了得的東西我……」無法操控。她是如此完美,甚至讓豐二郎覺得自己絕不能去操縱一個活人。
早料到是如此啦。林藏說道。「這東西並不是你們這樣厲害的大人物所用的人偶。這只是市井賣藝的山貓回(街頭人偶表演的一種形式。藝人胸前掛著裝有人偶的箱子,來到各戶人家門口,將箱門打開,轉動裡面的人偶進行表演以換取錢財或食物。)的人偶。」
「山、山貓回?」
「聽說是這樣。所以這並不是用在高貴場合,而是更為卑微的場合下的人偶。說白了就是不入流的手藝。」
「那、那些根本無所謂。這東西有魔性,是妖物。」豐二郎覺得後背發涼。「世上竟有能做出這種東西的人?」
是不是覺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林藏說。
「小右衛門先生……莫非不是人?」
「他倒是曾經開玩笑說自己就跟天狗差不多。別管那些了,豐二郎先生,剛才提到的那舊傷是怎麼回事?」
「那……」
「方纔樂屋裡眾人提到的八年前的人偶之爭究竟是怎麼回事?那時我正好因為有一事端而離開大阪去了東邊。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完全不知道。能說給我聽聽嗎?」林藏問道。「客房正在準備膳食。您反正也得在這裡等上一日。不如就在那邊……」林藏伸手做出請的姿勢。
【三】
豐二郎的本名叫作末吉,生於攝津一戶貧苦農家。正如名字所示,他是六兄妹中最小的一個,而且本不應該來到這世上。並不是末吉博取同情活了下來,只是雙親並未能除掉他。末吉的生命力是如此頑強,總也死不了。面對這個即便被蒙住口鼻也沒死掉的頑強孩子,父母也沒殘忍到去扭斷他的脖子。
這一家人是如此貧苦。俗話說「吃了上頓沒下頓」,他們竟真的好幾天才能吃上一頓飯。直到長大成人之後末吉才知道,原來飯是每天都要吃的。
末吉本是個該死的孩子,是沒能被除掉的孩子,是不擇手段生活的孩子,是只會吃白食的多餘的孩子。
你這小畜生為什麼長了一副乖巧的臉卻只知道要吃?你要是個木偶該多好!你要是乖乖坐著不動多好!整天除了哭就是拉,你要是乖乖去死多好!每個人都這樣說。兄弟、姐妹、祖母、父親,甚至連母親也一樣。
末吉一直覺得自己就該那樣。所以,就算肚子再餓,他也不難過。家裡沒有燈油也沒有蠟燭,到了夜裡就一片漆黑,爐灶也常常多日不生火。家裡沒有一個人笑,沒有人因為沒飯吃而動怒,也沒有人哭,或許眼淚早已流乾了吧。那基本上難以稱得上是人過的生活。兄弟姐妹從年齡小的開始陸續死去,姐姐們從年齡大的開始被賣出去。祖母死了,母親病死,父親走了,應該是成了眾多逃難百姓中的一個吧,或許早已死在了荒郊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