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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8節

刑部,大牢。
厚厚地雪壓在那灰沉色的瓦片上,陽光下甚是刺目, 凜凜然彷彿是劊子手懷中擎抱的刑刀顏色。
進了虎口似的門口,在刑部天牢戒備最為森嚴的牢房內,關押著的是昔日一人之下, 萬人之上的沈丞相。
往日萬般榮華, 如今卻成為階下囚, 然而虎死威風在, 時至今日, 刑部的獄吏們也不敢十分怠慢。
白樘來到之時, 沈正引正盤膝在監牢之中,如靜默打坐。
獄卒將牢門打開,側身恭請。
白樘徐步入內,將手中提著的一壺酒放在桌上,身後侍者提了飯盒, 竟飯菜等亦擺放整齊,便都無聲退了出去。
白樘看向榻上的沈正引,道:「恩相,能不能吃一杯?」
沈正引淡淡地瞥了白樘一眼,坐著不動。
白樘自己斟滿一杯,雙手奉了過去。沈正引這才接過,嗅了嗅,道:「松醪酒?」
若有所思地一笑,沈正引道:「想當年,你初得了狀元,我在府內設宴相請,親自傳酒給你,飲的就是此杯,當時是想『沸春聲之嘈嘈,歎幽姿之獨高』,如今,卻像是『目斷故園人不至,松醪一醉與誰同』了,真是可歎,可笑。」
白樘不置可否,只自舉了一杯,敬道:「恩師請。」
沈正引一笑,舉杯一飲而盡。
白樘又親奉斟了一杯,持壺侍立。
沈正引瞅了會兒他,仍是昔日那樣端方肅正,又望著杯中那琥珀之色,道:「我忽然記起來……想你尚且總角之時,我無意中因見到,見你雖年幼而色正,舉止且大有規制,便親口向你父贊,說此子將來必定自有天地,更恐怕在我輩之上……」
手將杯子轉動,沈正引微笑:「後來你果然不負眾望,且深得聖上眷寵。就算是我曾有意照拂,蒙你稱呼一聲『恩相』,可知心中也自惴惴。」
沈正引淡淡說著,依舊盤膝而坐,自始至終並未動過。
白樘垂手靜默而聽,聽到此處,便問道:「恩相何以惴惴?」
沈正引道:「你自來有一股清肅之氣,又入得刑獄行當。可知……這在朝為官,官位越高,便越有些不為人知之處,難得有人毫無瑕疵。」
瞥過白樘領口那潔白無折的衣領,只畢竟……是有例外。
沈正引含笑:「我閒暇曾無意想過,若有朝一日我有事,你會如何相待。我依稀猜見,也曾有人勸諫過我,說不能容你勢大,留神養虎為患,然而我卻不忍……」
沈正引看一眼白樘,舉手將酒飲盡,有些感歎之意:「我不忍你毀在我的手裡,倒是想看看你究竟會走到哪一步,畢竟…… 」
白樘復給他斟了酒。
沈正引看著那酒水傾落:「本來你我乃是同路,你跟靜王殿下,素來是彼此知道根底,我也知道你的心意,所以不管是太子還是恆王,甚至……」
沈正引一個停頓,瞇起雙眼,彷彿在想什麼:「我知道,你查明了遼使被刺一案與我有關,不錯,馬車內的火粉,是我命人安置的。」
只是並沒想到,陰差陽錯是耶律單替睿親王而死,且那負責安置火粉的人,又仗著睿親王必死而起了貪念,偷走了玉寶鐲,誰知睿親王回了驛館,這人見勢不妙,自然逃之夭夭。
那失竊的玉寶鐲果然引發了雲鬟的懷疑,沈正引知道出了紕漏,叫手下盡快拿此人來。
不料此人又失了蹤,沈相還以為他是畏罪逃亡,後來才知竟是被人暗中所殺。
沈正引道:「雖然蕭利天沒死,然而案子歸結在遼人頭上,倒也罷了。當時我還以為是你從中動了手腳……誰知道竟不是。」
——遼使被殺的案子死了三個人,侍衛蕭忠是被遼國太子所派的耶律齊殺死,而耶律單作為睿親王的替死鬼,被沈正引的人殺死……
至於最後的耶律齊,卻是為維持議和局面、作為所有的結局頂罪之人,被嚴大淼及身後的太極會滅口。
白樘問道:「恩相為何執著於殺死蕭利天,難道不知如此會影響兩國議和局面麼?」
沈正引笑笑:「你當,我若不對蕭利天動手,蕭利天會放過我?他知道英妃得罪過貴妃的事,他倒也聰明,竟懷疑英妃的死跟我脫不了干係,所以上京後暗中處處針對,所以我必定要除掉他。」
白樘道:「就算放睿親王行動,難道他會動搖到相爺的根本?」
沈正引道:「本來倒也罷了,這京城畢竟不是他的天下,只誰知又有一個趙黼,讓我不得不及早下手。」
白樘問道:「相爺如何會懷疑到殿下的身份?」
沈正引呵呵一笑,把手中的酒晃了晃:「第一,有個杜雲鶴,第二,自然就是你了。」
牢房並不大,房門掩著,侍者獄卒都在外間恭候。沈正引的聲音甚輕,說出口,卻像是個焦雷。
他看向白樘,卻見斯人仍是淡淡的,並不見任何驚惶之色,也不接口。
沈正引口吻微冷:「當初,你年紀尚小,聖上很是寵愛你,時常傳入宮中說話。英妃宮殿著火那天,你也在宮內……事情如此之巧,可知我不是沒有懷疑。你大概也知道,我已經查過了罷?」
白樘道:「相爺查到了什麼?」
沈正引道:「那日看守宮門的侍衛,跟宮內的一個內侍,曾說起來,恰在起火之時,你曾提了一籃子的芍葯花出宮。可有此事?」
白樘默默垂著眼瞼。沈正引冷覷著他:「那閹奴並無出宮的令牌,那夜晏王其實也並未進宮……所以就算這閹奴再狗膽包天,也不可能有通天之能,明目張膽地送一個嬰兒出宮去,想必是他將那狼崽子給了你,是不是?」
白樘依舊緘默。
沈正引看著白樘沉默寡言的模樣,手幾乎要將杯子捏碎:「但是此後我曾試探過你幾回,都毫無破綻。我也不信你會做出此事……你難道不知道那是英妃之子?你難道不知道當時聖上是想要他死?你可知你那樣做……若是事情敗露,意味著什麼?不僅僅是你,連同整個白府……」
一層層如驚濤駭浪,迎面撲來,然白樘依舊八風不動。
沈正引戛然而止,眼睛眨了眨:「不過,你倒是做對了。」
他呵呵笑了兩聲:「竟然給你做對了……本來一場彌天大禍,居然就……消弭於無形,誰又能想到呢?聖上的心意竟會轉變至此……」
長長地歎了聲,不知哪裡吹進來一陣冷風,地上的稻草發出簌簌瑟瑟地細微聲響。
良久,沈正引才問道:「難道,他是你選定的明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