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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節


夜風一卷,簷下的燈籠輕輕搖曳,牆邊的桐樹葉子嘩啦啦一陣亂響,驚動宿鳥飛起,杲杲叫了數聲。
門口處,巽風聽見室內那極輕的對話,不由閉上雙眸,往後一步,靠在門扇上。
趙黼聞言色變,唇角翕動,卻無法出聲,只是睜大雙眸,望向白樘。
燈影中,白樘面沉似水,正襟危坐,雖是深夜,他仍是衣冠楚楚,端莊整齊,領口交疊的白色中衣,如同熨過的一般稜角分明,一塵不染,現在的他,就算是立刻進宮面聖也是使得的。
但白樘雖面色沉靜,可心底卻也峰動潮湧。
因他明白,趙黼關心的只怕是這個字背後的那個人,可卻並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何糾葛相干。
對白樘來說,這用血寫成的字跡,是兇手留下來的印記,更彷彿是一種無聲的警告。
只因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鴛鴦殺的案子底下的內情,以及跟這個字之間千絲萬縷的關聯。
八年前崔侯府一次無意的赴宴,那走路尚且都不穩的女孩子前頭領路,本以為只是小孩子玩耍罷了,誰知道,花枝影動現人形,竟把他引到了鴛鴦殺的跟前。
當時他還不過是個刑部主事,鴛鴦殺的大名卻幾乎滿京城的人無一不知無一不曉,弄得人心惶惶,怨聲四起。連皇帝都聽聞此事,自然施壓三法司。
白樘奉命偵緝此案,怎奈鴛鴦殺行蹤詭秘不說,且最擅長易容,只除了行兇時候會露出真面目,其他人竟罕見他的真容。
只因有一次作案之中,無意被打斷,公差趕到之後,受害的女子還有一口氣在,最後才好不容易拼湊出一副畫像,可也未必就准。
想不到在今日狹路相逢,雖將此兇徒拿下。可白樘仍覺極不可思議:為何一個稚齡女娃兒竟能認得鴛鴦殺,又如何會準確無誤地將自己領到他跟前。
不僅是白樘百思不解,連鴛鴦殺也是想不通。
在被白樘擒住之時,他望著被崔印緊緊抱著的雲鬟,目露凶光,問道:「你是怎麼找到我的?是……這女孩兒麼?」
那一刻白樘看著他盯崔雲鬟的眼神,竟類似嗜血獸急欲撕裂獵物一般,白樘心裡極不受用,忍不住一腳踹翻在地,擊暈了過去。
將鴛鴦殺帶回刑部後,消息散出,滿城百姓聽聞,均都鼓舞歡騰,那一夜,城內各處鞭炮聲響了許久。
皇帝更因此格外嘉獎了白樘。
但對白樘而言,一切卻從未輕鬆。
對於鴛鴦殺這種泯滅人性的兇手來說,捉到他不過只是個開始,最艱難的是審訊過程。
在審訊鴛鴦殺的時候,不管上什麼刑罰,對於所犯罪行,他總是一言不發,只不停地追問一句話。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十分執念。
直到監斬了鴛鴦殺之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白樘還時不時地想起這兇徒用一種森然眼神盯著自己,似笑似毒地問出這句話時候的表情。
這世間有大善之人,自也有大惡之徒,無可否認的是,那些凶頑惡徒會很容易影響到人的心志,縱然是白樘親眼見了他兇徒被施以極刑,可是一想到那張看似平淡無奇的臉,仍能覺著陰寒透骨。
他入的是刑獄一行,歷來不知看過多少稀奇古怪案子,親手處決過多少大奸大惡之徒,也從來心胸磊落,無私無懼,但在白樘看來,如「鴛鴦殺」這種,就彷彿活生生從地獄爬出的惡魔,實在是越少越好,諸如此類看得多了,會叫人覺著生而無望。
比如,在審問鴛鴦殺之時,跟隨他身邊兒的一名刑部捕快,便活生生地被逼瘋了。
那人本也是好手,資歷也老,一直跟著他追蹤鴛鴦殺,不料卻在將其緝拿歸案之後……功虧一簣。
以至於後來,白樘嚴禁其他人擅自接觸鴛鴦殺。
白樘說罷,趙黼握著椅子扶手,半晌不言。白樘斂神看他:「世子沒有其他想問的嗎?」
趙黼目視前方,目光透進薄涼虛空之中,聽白樘問,才道:「此賊徒,跟崔雲鬟有何干係?」
白樘道:「我之所以封鎖此案,不許向外頭張揚的原因,便也在此。」
他將先前如何擒到鴛鴦殺的緣故講述了一遍,又道:「此後,在審問的時候,他問的最多的,就是究竟是怎麼找到他的。」
趙黼目光有些虛晃,問道:「她、她怎麼會……知道那人藏身在崔侯府?」
白樘道:「我不知,那時候她還小,我曾試過問她,她只是笑罷了。」
那時候雲鬟還是蹣跚學步的時候,也只會說幾句簡單的話,若白樘問,她便笑著拿手去抓他的臉,然後把小手挓挲開,口中叫道:「彭……彭……好看!」笑得天真爛漫,彷彿果然看見極好的光景。
白樘起初並不知她是什麼意思,後來無意中經過花叢,靈光閃現,驀地想到那日他摘花打人,從鴛鴦殺手中將她奪過來之時,那時候她看著花碎飛舞,也是這樣明艷可愛的笑容。
原來如此。
只可惜再也問不出別的來。
趙黼嚥了口唾沫,道:「侍郎既然審問過那賊徒,那賊徒可吐露什麼了?譬如他如何竟在崔侯府?」
白樘性子堅毅,但一想起跟鴛鴦殺有關的回憶,難免也皺了眉,道:「當時擒到此賊,本要將他立刻處以極刑,只不過因他作案從不留活口,自然沒有人證,又非在案發現場擒到的,也無什麼物證。故而要仔細審問,竟很是費事……」
之前唯一留下的活口,是其中一宗案件的婦人,但她只勉強拼湊出鴛鴦殺的真容圖像,便很快自盡了。
白樘從來瞧不起軟弱之人,可是對那婦人,卻難得地理解她的選擇,跟那樣的惡魔交過手,身上留下數不清的傷疤,至愛之人在眼前被虐殺,身後還有許多人風言風語指指點點,倒叫一個弱女子,如何活下去?
故而在捉到鴛鴦殺之時,竟一個人證都沒有。
鴛鴦殺彷彿看出白樘的困頓,一次審問之中,便笑道:「你把崔家的那女娃子叫來。」
白樘一震,抬眸看去——因剛上了刑,鴛鴦殺遍身是血,兩隻眼睛卻仍大凶,凝視著他道:「不是她引著你去找到我的麼?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何她竟認得我?你把她叫來,我便告訴你。」
白樘豈會被他詐出什麼來,若他順著此獠的話問下去,就不是他審案,而是鴛鴦殺審他了。
因此白樘只淡聲冷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既然敢犯案,就知道必然會有伏法的一天,你看清楚,拿下你的人是我。」
鴛鴦殺笑了兩聲:「你?你雖然不錯,但你對我藏身崔侯府一無所知,我唯一的破綻就在那女娃子身上,你叫她來,等我見了她,你要問什麼案子,我盡數都告訴你。」
白樘心頭慍怒,隱忍冷哼道:「你好像打錯了主意,如今是本官在審你,不是跟你談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