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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

且說先前,青玫背著鳳哥回莊之時,說話間戛然而止。
其實青玫並不必多心,因為鳳哥兒已經猜到她顧忌的是什麼,心頭卻只一片沁涼。
此刻鳳哥兒六歲,兩年前,她從京內崔侯府來到鄜州這「素閒莊」上,只為生身母親謝氏病危,故來跟前盡孝。
「鳳哥兒」這乳名,乃是昔日謝氏指著鄜州的鳳凰山所取。
大概是見了女孩兒心喜,謝氏的病竟有所好轉。
畢竟侍奉了兩年湯藥,今年初,謝氏終究故去。
莊上陳叔已叫人去京內傳過信了,按理說崔家早該派人來接她回去,不知為何竟一直無有消息。
然而對這時的「鳳哥兒」來說,母親的故去,又哪裡是年初之事?那已經是……太過久遠的往事,又因為極為沉重,故而一直不願去回憶。
不錯,她是鳳哥兒,也是崔雲鬟。
如果崔雲鬟記得不錯……不,應該說她永遠不會記錯,——就在兩年後的四月九日,春雨霏霏的午後,一隻小雀停在窗欞上,哨了兩聲,又撲閃著翅子飛了,這時侯,陳叔會來請她出去,因為崔侯府終於派了人來接她。
她甚至清楚的記得,那前來接她的府內的胡嬤嬤,穿著一身褐黃色的團花吉祥紋緞子服,梳著油光的福壽髻,下車時候,先邁出的是左腳,她抬頭看著「素閒莊」三字,口中發出「嘖」地一聲,右邊眉梢一挑。
及至入內,胡嬤嬤差點兒被院中青苔滑倒,那時嬤嬤身後跟著的兩個丫鬟,一個笑了出聲,一個捂著嘴,又忙來扶。
刷拉拉,雨聲如在耳畔,撲面水汽,潮潤潤將她浸裹其中。
彼時胡嬤嬤進了廳內,看著鳳哥,皮笑肉不笑。
再細想想,連她鬢邊有幾滴雨點,冷笑時候眼角有幾道細紋,兩個丫鬟暗換的眼神,詭異的笑影……雲鬟都記得。
並不是因為場景跟人物多獨特而記得,只是……是一種天賦而已。
對崔雲鬟而言,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都並未意識到自個兒跟這大千世界中其他的眾生有何不同,而對她身邊的眾人來說,也並沒發覺異樣,多半只覺著這女孩子甚是聰敏。
比如:不管問她什麼,她都會知曉。
然而大家都覺著,這不過是種女孩子的小機靈罷了,委實算不得什麼。
他們不知,雲鬟的這種聰敏,其實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在於她的「過目不忘」。
不管是見過什麼物件、人物,經歷過什麼事情,悲歡喜怒,不管過十年二十年,對她來說,記憶兀自栩栩如生,若是細細回想,一切身臨其境,就如前一刻才發生過。
細微至纖毫,所有一切,永不褪色。
在沒意識到這點之前,雲鬟並不覺得如何不妥,漸漸地明白之後,這一份「天生不同」,宛若折磨。
因為她不能選擇,所以經歷的種種,均都無法遺忘。
歡喜快樂之事倒也罷了,但是那些悲苦難禁的……仔細回憶,那種曾經歷的痛楚,一番無二地湧現,凌遲似的苦痛更放大了數倍,就像是上天惡意的玩笑。
永誌不忘,在別人而言彷彿一句無傷大雅的誓言,於她而言,——是獨一無二的天賦,卻也似極為可怖的詛咒。
因此在青玫停口不提主母之死時候,崔雲鬟也立刻停下。
她竭力刻意地不讓自己有暇去回想,一旦回想,種種情形,鉅細靡遺,甚至所有聲響氣息……而她必又陷入那痛苦的淵藪之中,無法自拔。
可讓雲鬟不願意去回想跟經歷的,又何嘗只有母親一事?
七情六慾,畢竟無法自控,有時候不自覺中,便會莫名想起,就如踏足水邊,不知不覺,卻隨之滑向深水,瀕臨滅頂。
就如那日……
其實並不似青玫所想的那樣,崔雲鬟並不是對當日發生的任何事都一無所知。
至少,她記得前世這個時候……跟此刻所經歷的,略有不同。
那日她在河畔閒玩耍,忽地見河上浮浮沉沉漂來一個人,起初以為是個死人,誰知那人的手臂揮動了一下兒,才知是有人溺水。
那時她尚且是個無知的弱女,卻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跟膽量,竟莽莽撞撞地涉水而下,想要把那人搭救上岸。
誰知那溺水者瀕危之時,胡亂掙扎,竟把她也帶入水中……凌亂之中的最後記憶,是有人將自己搭救上岸,再醒來之時,所見者就是青玫了。
只是因為當時情形危急,因此所見所感也是有限,不過畢竟有驚無險,再加上此後青玫又出了那種事……故而更是無人提起,雲鬟也並未放在心上。
但是這一次不同。
在她醒來、睜開眼的那一剎那,她已經非昔日的鳳哥兒了。
或許說,就在先前沉於水下,混沌難明之時,她已經變了。
——多了一重如影隨形的所謂「前世」之憶。
前世溺水過一次的記憶,跟後來血火交煎的經歷,前後交織,錯綜難解,讓她那一刻的記憶也變得迷離難明,她得費盡心力,才能從中抽出一絲有用的。
只是竟又碰到昔日舊傷,譬如……
於水中掙扎窒息的剎那,她彷彿又回到江夏王府的內堂,正眼睜睜看著——季陶然倒地。
那一瞬間,她踉蹌俯身,撿起那顆沾血的珠子,幾乎無法相信,然而雙眸所見,卻身不由己地將這一幕可怖場景印在眼底。
注定從此之後,就如一個最深刻慘烈的烙印打上,再也無法褪去分毫。
那時趙黼說道:「既知道翼然亭,可見他必然也是去過,縱然他不是那個人,自也是個知情者,且我素來便瞧他不順眼,你的青梅竹馬?一樣該殺……殺了他,便少了一根眼中刺,下一個是誰呢?白清輝如何?」
至此時他的口吻仍是漫不經心,甚至有一抹淡冷笑意。
崔雲鬟一生都未曾這般暴怒過,她攥緊那顆沾血珍珠,瘋了似的,只想跟趙黼同歸於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