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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節

我撇下她,一個人沿著樓梯向上走去。
* * *
[1] 譯者註:公元79年,龐貝城附近的活火山維蘇威火山突然爆發,火山灰、碎石和泥漿瞬間淹沒了整個龐貝,古羅馬帝國最為繁華的城市在火山爆發後的18小時內徹底消失。直至18世紀中期,這座深埋在地底的古城才被挖掘出土,重見天日。
Chapter 13
我悄悄穿過走廊,在伊姆布萊恩會議室外面站了一會兒,隱約的說話聲透過門傳出來,但我沒有進去。我往護士的房間裡偷看,她坐在凳子上打瞌睡,凳子放在「單一靈魂」異能人的床間。我撞開雷恩女士的房門,看到她搖晃著腿上的佩裡格林女士,溫柔地把手指伸進鳥羽裡按摩。我沒對任何人說話。
漫步在空蕩的走廊和被洗劫的辦公室之間,我試圖想像家是什麼感覺,如果在經歷一切之後我選擇回去的話。我會跟父母說什麼,最有可能的是,我什麼也不會告訴他們。無論如何,他們絕不會相信我。我會說我發瘋了,給爸爸寫了一封充滿瘋狂故事的信,然後趕上一艘開往大陸的船逃跑了。他們會把它叫作壓力反應;把它歸因於某種莫須有的錯亂,並相應地調整我的藥;責備戈蘭醫生為什麼建議我去威爾士。而戈蘭醫生,當然他們再也不會聽到他的聲音了。他悄悄溜走了,他們會說,因為他是個騙子,是個我們從不該相信的江湖郎中。而我會回去做那個可憐的、受到創傷、精神失常的富家子弟雅各布。
聽起來就像一場監禁。然而,艾瑪是我留在異能界首要的動機,如果她不想再要我,我不會纏著她不放自貶身價。我有我的自尊。
既然已經體驗過這樣的異能人生,我能忍受佛羅里達多久呢?現在的我和曾經平凡的自己相差甚遠——或者如果真相是我從未平凡過,現在我知道了——我變了。這至少給了我一些希望:即使在平凡的環境下,我也許仍然可以找到活出非凡人生的方法。
是的,離開是最好的選擇,真的是最好的。如果這個世界即將滅亡,無可挽回,那麼這裡對我來說還剩下什麼呢?逃亡、躲藏,直到再沒有安全的地方可去,再沒有時光圈可以繼續維持朋友們虛假的青春。注視著他們死去,抱著艾瑪任由她衰老,在我懷裡解體。
那會比任何「空心鬼」都更快地要我的命。
所以,是的,我打算離開,挽回我原來的人生中剩下的東西。再見,異能人。再見,異能界。
這是出於好意。
我溜溜躂達來到一個地方,那裡的房間只有一半被凍了起來,冰就像即將沉沒的輪船裡的水,上升到距離天花板一半的高度,然後停了下來,辦公桌的桌面和燈頭像快要體力不支的游泳者一樣伸出來。冰窗外,太陽正在下沉,牆上突然湧現出大量的影子,影子在樓梯井裡成倍地增加。隨著光線消失,冰變得更藍了,把周圍的一切都塗成深海的鈷藍色。
突然想到這很可能是我在異能界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和朋友們的最後一晚——他們是我有過的最好的朋友,我和艾瑪的最後一晚。
為什麼要獨自一人待著?因為我感到悲傷,艾瑪傷了我的自尊,我需要生悶氣。
這夠了。
然而就在我轉身要離開房間時,我感覺到了從前心裡那個熟悉的刺痛。
一隻「空心鬼」。
我停下來,等待另一下疼痛的衝擊,我需要更多的信息。疼痛的強度對應「空心鬼」的遠近程度,而陣痛的頻率對應它的強弱程度。當兩個強壯的「空心鬼」追捕我們時,「感覺」是一陣長久持續的痙攣,但現在我要等上好久才能感覺到另一下——幾乎有一分鐘——當它襲來,卻如此微弱,以至於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感覺到了它。
我躡手躡腳地慢慢走出房間,沿走廊前行。經過下一個門口時,我感覺到了第三下刺痛:現在稍微強烈了一點,但仍然只是一聲低語。
我試圖小心謹慎地悄悄把門打開,但門被凍住了。我不得不猛拉門,將它晃得咯咯作響,然後用腳去踹,直到門終於突然打開,露出一道門廊和一間屋子。屋子被齊胸高的冰填滿。我小心翼翼地向冰靠近,凝視其中,即使光線微弱,我也立刻就看到了那只「空心鬼」。它蹲在地上,被冰一直包裹到墨黑色的眼球那麼高,只有頭上半部分暴露在冰面之上,身體的其他部分,那些危險的部分,張開的下頜,以及所有牙齒和觸鬚,都被卡在冰面之下。
這傢伙眼看就要沒生命跡象了,它的心跳慢得幾乎停止,大概以每分鐘一次的頻率跳動著,而每一次微弱的脈搏都讓我感受到了與之相應的刺痛。
我站在屋子門口出神地盯著它,感到厭惡。它失去了知覺,動彈不得,毫無抵抗力,完全任人宰割。要爬到冰上把一根冰柱的尖端敲進它的頭蓋骨很容易——如果別人知道它在這兒,我肯定他們勢必會那樣做。不過我卻停住了:這個生物,它現在對任何人都沒有威脅。我接觸過的每一個「空心鬼」都在我身上留下了印記,它們腐爛的臉會出現在我夢中。很快我就要回家,在那裡我將不再是「空心鬼」屠手雅各布,我不想把這只也一起帶走。這與我再無關係。
我從屋子退出來,關上了門。
當我回到會議廳,外面暗了下來,屋裡像夜晚一樣漆黑。因為雷恩女士不允許點煤氣燈,擔心被街上的人看見,於是大家在橢圓形的桌子上點了幾隻蠟燭圍聚四周。有些人坐在椅子上,其他人盤腿坐在桌上,一邊輕聲談論一邊低頭凝視著什麼。
沉重的門發出咯吱的響聲,大家轉身看向我。「雷恩女士?」布朗溫滿含希望地說,邊說邊在椅子上挺直身體瞇著眼睛看。
「只是雅各布而已。」另一個朦朧的輪廓說。
失望的歎氣聲不約而同地傳來,隨後布朗溫說:「哦,你好,雅各布。」接著注意力又回到桌子上。
我朝他們走去,目光始終鎖在艾瑪身上。四目相對時,我看到她眼睛裡有種沒加掩飾沒加防備的東西,一種擔憂。我猜想,她擔心我實際上已經聽從她的勸告。然後她雙眼變得黯淡,又低下了頭。
我一直有點希望艾瑪出於對我的同情已經告訴了其他人我要離開,但她當然沒那麼做——我都還沒有告訴她。然而僅從我穿過房間時臉上的表情看,她似乎就知道了我的決定。
顯然,其他人一無所知。他們太習慣於有我在場,甚至已經忘了我可以考慮離開。我下定決心,請求大家注意。
「等一下,」一個有濃重口音的聲音說,燭光中我看到耍蛇女孩兒和她的巨蟒注視著我,「這個男孩兒剛才對我出生的地方一通胡扯。」她轉向桌子旁唯一一張空椅子說,「我家鄉的人叫它西姆哈拉德威帕——獅子的居所。」
椅子上傳來米勒德的回答:「對不起,但這裡就用美術字清楚地寫著:錫蘭狄布之地,製作這幅地圖的異能繪圖員可沒有胡編亂造的義務!」
然後我靠近一點,看到了他們在爭論什麼。那是一份「時間地圖」,不過這份地圖冊的開本比我們丟在海裡的那份大得多。地圖幾乎鋪滿了整張桌子,和立起來的磚塊一樣厚。「我瞭解自己的家鄉,它叫西姆哈拉德威帕!」耍蛇女孩兒堅持道,巨蟒從她脖子上繞下來,嗖地穿過桌面,把鼻子撞在地圖上,指著印度海岸線附近一座淚滴形的島。然而,在這份地圖上,印度被稱為馬拉巴爾,而那座島,據我所知是個叫斯里蘭卡的地方,上面用美觀的手寫體寫著:錫蘭狄布之地。
「爭論毫無意義,」米勒德說,「有些地方有很多名字,住在那裡的人給它們起不同的名字。現在請讓你的蛇退回去,免得它把地圖弄皺了。」
耍蛇女孩兒用鼻子哼了下,輕聲低語著什麼,巨蟒悄悄溜走又盤繞到她脖子上。自始至終,我的目光都無法從地圖冊上移開。我們丟的那本已經夠令人印象深刻了,儘管我只見它被打開過一次,就在那一晚,藉著燒燬孤兒院的令人膽戰心驚的橙色火光。這一本的規模則完全不同,它不僅比之前那個大上幾個數量級,而且華麗到讓另外一本看起來像極了用皮革包邊的衛生紙。彩色地圖在頁面上蔓延,頁面是由比紙更結實的材料製成的,大概是小牛皮,並且鑲了金邊。頁邊的空白處填滿了豪華的插圖、銘文和一塊塊的圖注。
米勒德注意到我在欣賞它:「是不是很令人震撼?也許除了《異能法典》,這個版本的地圖冊是全異能界最好的書了。它是由很多製圖員、藝術家和出版人組成的一支團隊花了一生的時間創作的,而且據說珀爾普雷克薩斯·阿諾莫勒斯本人親自繪製了其中的一些地圖。從我還是個男孩兒時起就想親眼見到它,噢,我太高興了。」
「真的很了不起。」我說,它的確令人震撼。
「米勒德剛剛在給我們展示他最喜歡的一些部分,」奧莉弗說,「我最喜歡圖片!」
「幫他們分散一下注意力,」米勒德解釋說,「讓等待容易一些。喂,雅各布,過來幫我翻頁。」
我決定,與其宣佈這個令人傷感的消息,毀了米勒德的開心一刻,倒不如再等一會兒。至少,明早前我哪兒都不會去,而且我想卸下更重的心理負擔,再和朋友們一起多享受幾分鐘的歡樂時光。我緩緩走近米勒德,把手指塞到那頁地圖下面,它大到要我和米勒德都用上雙手才能翻過去。
我們仔細研究地圖,我被它吸引住了——特別是那些偏僻且鮮為人知的地方。不用說,歐洲和它境內的很多時光圈都定義明確,但遠處的地方就比較粗略了。非洲有大片地區根本就是空白的,未知領域。西伯利亞也是一樣,不過俄羅斯遠東地區在「時間地圖」上有它自己的名字:深遠大獨地。
「這些地方有時光圈嗎?」奧莉弗指著橫跨中國大片領土的一塊空白問,「那裡有異能人嗎,像我們一樣的?」
「當然有,」米勒德說,「異能是由基因而不是地域決定的。但異能世界有很大的部分根本還沒被探索出來。」
「為什麼沒呢?」
「我猜是因為我們太忙於生存了。」
我突然想到,生存這件事杜絕很多東西,探索未知和墜入愛河也不例外。
我們又翻了幾頁,搜索著空白的地點。這樣的地方有很多,而且都有著新穎奇特的名字。沙之悲傷王國、產自憤怒之地、星宿滿佈之高地,我對自己默念著那些字眼,欣賞著字體的曲線。
頁面的邊緣潛藏著駭人的地方,地圖上管它們叫荒。斯堪的納維亞最北部是寒荒;婆羅洲中部,窒荒;阿拉伯半島的很大一部分,無情荒;巴塔哥尼亞的南端,郁荒。某些地方根本沒被描繪出來,比如新西蘭和夏威夷。佛羅里達僅僅是美國底部一個向內生長的小結節,幾乎看不見。
看著「時間地圖」,即使是那些聽起來最令人生畏的地方也喚起我心中一種奇怪的渴望。它讓我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些午後,我和爺爺一起研究著《國家地理》雜誌上具有歷史意義的地圖——那些地圖是在還遠沒有飛機和人造衛星的時代繪製的,那時候高分辨率攝影機還不能看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和縫隙,如今熟悉的海岸線地形在那個時候是靠猜測繪製。那時候不論冰冷的大海還是可怕的叢林,它們的深度和面積都是從流言、傳說還有探險隊員們過激的漫談中拼湊出來的,那些探險隊員在探索它們的過程中失去了一半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