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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節

我們活像一群猴子,緊緊抓著搖擺的網子,笨拙地順著巖面搖晃下降,滑輪發出尖叫,繩子嘎吱作響,如一團打結的亂麻掉在地上。有點像在喜劇裡一樣,我們想從死結中脫身,有幾次我以為自己自由了,試圖站起來,不料又臉朝下摔了個嘴啃泥!那個死去的「空心鬼」就躺在幾英尺外,觸鬚就像海星的腕一樣從砸在它身上的巨石底下伸出來。我幾乎為它感到慚愧:如此可怕的怪物竟敗給了我們這樣的人。下一次——如果還有下一次——我想我們就沒這麼幸運了。
我們踮著腳尖繞過「空心鬼」散發著臭氣的屍體,以最快的速度衝下山,但變幻莫測的崎嶇小路和布朗溫身上劇烈顛簸的行李限制了我們的速度。到達平地以後,我們便可以跟隨自己來時的足跡,穿過森林裡潮濕鬆軟的苔蘚地返回。正當太陽落山、蝙蝠拚命尖叫之時,大夥兒又找到了那座湖。這些蝙蝠似乎忍受著來自夜世界令人費解的警告,在我們頭頂哭喊盤旋,我們穿過淺灘,蹚起水花向石巨人走去,隨後爬上巨人的嘴,順著他的喉嚨溜下,再從他身後游出——迎接我們的是即刻變冷的水和正午更加明亮的陽光,這是1940年9月。
其他人在我周圍浮出水面,一邊尖叫一邊摀住耳朵,大家都感受到了快速的時間轉變帶來的壓力。
「像飛機起飛。」說著,我張大嘴巴釋放氣壓。
「從沒坐過飛機。」賀瑞斯邊說邊從帽簷上擦著水。
「或者像你在公路上行駛時有人搖下窗戶。」我說。
「公路是什麼?」奧莉弗問。
「算了。」
艾瑪噓了我們一聲:「聽!」
我能聽見遠處有狗吠的聲音,似乎很遠,但聽來像在樹林深處奇怪地穿梭。距離是會騙人的。「我們一會兒得快點行動,」艾瑪說,「在我改口前,誰也別發出聲音——也包括你,校長!」
「我會向第一隻接近我們的狗扔一隻爆炸蛋,」休說,「那會讓它們為追趕異能人而接受個教訓。」
「你敢,」布朗溫說,「對一隻蛋處理不當,就容易把它們都弄炸!」
我們蹚出那座湖,開始穿過森林往回走。米勒德用雷恩女士皺巴巴的地圖為我們導航,一個半小時後,大家來到了阿迪森在塔頂上指的那條土路。我們站在馬車留下的老車轍裡。米勒德此時正在研究地圖,把它豎了起來,瞇著眼看上面微小的標記。我伸手到牛仔褲的兜裡掏手機,心想我也調出一張自己的地圖來——這是原來的習慣,然後我發現自己輕敲著一塊拒絕發亮的長方形空白玻璃。電話死機了。這是當然:電話弄濕了,沒充電,距離最近的手機發射塔也要五十年之後才有。經過海上那場災難,手機是我剩下的唯一財產,但在這兒它毫無用處,是個異物,我把它扔進樹林。半分鐘後,我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悔意,又跑去把它找了回來。原因我也不全明白,我還沒做好放它走的準備。
米勒德疊起地圖,宣佈小鎮在我們左側——大概至少要走五到六個小時:「如果我們想在天黑之前到達,我們最好快點走。」
沒走多久布朗溫就發現,有一團塵霧在我們身後升起,距離很遠。「有人來了,」她說,「我們該怎麼辦?」
米勒德脫掉他的厚大衣扔進路邊的雜草叢,這樣他就隱形了。「我建議你們讓自己消失,」他說,「盡你們所能。」
我們離開那條路,蜷伏在一叢灌木後面。那團塵霧擴散開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木輪的嘩啦聲和嗒嗒的馬蹄聲,是一支馬車隊。當他們叮鈴鈴、轟隆隆從塵霧中出現並經過我們身邊時,我看到賀瑞斯倒抽一口氣,而奧莉弗綻放出笑容。那些馬車並非我在凱恩霍爾姆島上常常看到的灰色實用馬車,倒像來自馬戲團,絢麗的車身上塗滿七彩的顏色,雕刻的華麗車頂和車門十分引人注目,長鬃馬拉著車,駕車的男男女女身上掛著珠子項鏈、飄著鮮亮的絲巾。我想起艾瑪講過大家和佩裡格林女士在旅行中一起表演雜技的故事,於是轉頭問她:「他們是異能人嗎?」
「他們是吉普賽人。」她回答。
「這是壞消息還是好消息?」
她瞇起雙眼:「還不知道。」
我能看出艾瑪在權衡一個決定,還很肯定那是什麼決定。我們要去的小鎮很遠,而這些馬車比我們走得快多了。在幽靈和獵犬的追捕下,有沒有這額外的加速,也許意味著兩種不同的結果——脫身或者被抓。但我們不知道這些吉普賽人是誰,也不知道我們能否信任他們。
艾瑪看著我:「你怎麼想,我們該搭順風車嗎?」
我看看那些馬車,又回頭看著艾瑪,想像穿著濕鞋走上六個小時以後雙腳是什麼感覺。「絕對要搭。」我說。
艾瑪指著最後面的馬車模仿追趕它的動作,向其他人發出信號。馬車就像一幢小型的房子,每面都有一扇小窗,後面伸出一塊像門廊一樣的平台,如果我們緊緊擠在一起,按平台的寬度和深度大概剛好可以容下。馬車移動得很快,但沒快過我們衝刺的速度,於是當它駛過,我們擺脫最後一個車伕的視線,大家便跳出灌木叢快步跟在它後面。艾瑪第一個爬上去,然後伸出一隻手拉下一個人。我們一個接一個把自己拉上去,靠著馬車後部門廊的狹窄空間安頓下來,一切都在小心翼翼中悄悄進行,生怕車伕聽到我們的聲音。
就這樣,我們乘著馬車走了很久,直到耳朵裡迴響起車輪的嘩啦聲,衣服落上了厚厚的塵土;直到正午的太陽轉過天空,下沉到樹後,而兩側的樹就像綠色大峽谷的兩道圍牆一樣升起。我不斷審視著森林,唯恐幽靈和他們的獵犬隨時可能突然出現,攻擊我們。但幾小時過去了,我們沒看到任何人——沒有幽靈,甚至連其他旅人也沒有,就好像到了一個被遺棄的國度。
車隊偶爾停下,我們都屏住呼吸,感覺自己一定要被發現了,準備要麼逃跑要麼戰鬥。我們派米勒德出去偵察,他躡手躡腳下了馬車,結果發現吉普賽人只不過是伸展伸展腿腳或是重新釘釘馬掌,然後我們又開始移動。終於,我不再擔心如果我們被發現會怎麼樣了。吉普賽人看起來趕路趕累了,也不會惹什麼麻煩,我們就像普通人一樣混過去,博取他們的同情。我們只不過是無家可歸的孤兒,我們會說,行行好,能賞口麵包嗎。運氣好的話,他們會給我們一頓晚餐並護送我們到火車站。
我的設想沒多久就成真了,馬車隊突然駛離了道路,在一小塊空地上顫抖著停了下來。塵土還沒落定,一個大個子男人就闊步來到我們的馬車後部附近。他頭戴平頂帽,鼻子下面有一撇毛毛蟲似的鬍子,嘴角下拉,臉上一副嚴厲的表情。
布朗溫把佩裡格林女士藏進大衣,此時艾瑪從馬車上跳下去,竭盡全力表現得像個令人同情的孤兒:「先生,我們把自己拋在您面前,請您高抬貴手!我們的房子被炸彈襲擊了,要知道,父母死了,我們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閉上你的嘴!」那男人吼道,「從那兒下來,你們所有人!」這不是請求,而是命令,他手裡那把看來致命的裝飾刀在強調這一點。
我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該與他作戰然後逃跑嗎?那樣很可能會在過程中洩露我們的秘密——還是再多演一會兒普通人,等等看他會怎麼做?接著很多吉普賽人出現了,他們從馬車裡蜂擁而出,在我們四周圍成一個大圓圈,很多人還拿上了自己的刀。我們被包圍了,選擇的餘地也戲劇性地變小了。
男人們灰頭土臉、目光銳利,穿著為掩藏層層路塵特製的深色重磅針織衣;女人們穿著明艷飄逸的裙子,長髮被絲巾束在身後;孩子們有的聚集在他們身後,有的站在他們中間。我試著把對吉普賽人僅有的一點瞭解和面前的臉孔聯繫起來,他們會屠殺我們嗎——又或者他們只是天生性情粗暴?
我看著艾瑪尋找暗示,她站在那雙手按在胸前,手並沒有像準備生火時那樣伸出來。我決定,如果她不打算跟他們戰鬥,我也不會。
我聽從男人的要求下了馬車,雙手舉過頭頂。賀瑞斯和休同樣如此,接著是其他人——只有米勒德除外,他溜走了,沒人看見,想來應該潛伏在附近等待和觀望。
戴帽子的男人——我想是他們的首領吧,開始連珠炮般發問:「你們是誰?從哪兒來?你們的長輩呢?」
「我們從西邊來,」艾瑪沉著地說,「一座沿海的島。我們是孤兒,就像我已經解釋過的。我們的房子在一場空襲中被炸彈炸毀了,我們被迫逃亡,一直劃到大陸,還差點兒淹死。」她嘗試擠出幾滴眼淚。「我們一無所有,」她抽噎著,「在樹林裡迷路很多天了,沒有食物,只有穿在身上的一身衣服。我們看到你們的馬車經過,但太害怕了,不敢現身,只想搭車到鎮上就好……」
那男人仔細端詳著她,眉頭鎖得更深了:「為什麼房子被炸掉以後你們被迫逃離你們的島?還有為什麼你們不沿著海岸線跑而是跑進了樹林?」
伊諾克大聲說:「沒得選,我們被人追捕。」
艾瑪用銳利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讓我來。
「被誰追捕?」那首領問。
「壞人。」艾瑪說。
「有槍的人,」賀瑞斯說,「穿得像軍人,但他們不是,真的。」
一個戴著亮黃色絲巾的女人站出來說:「如果有軍人追他們,他們是咱們不需要的麻煩。把他們打發走,貝克希爾。」
「或者把他們綁到樹上再離開!」一個四肢瘦長的男人說。
「不!」奧莉弗哭喊著,「我們必須得趕到倫敦,否則就來不及了!」
那首領挑起一條眉毛。「來不及幹什麼?」我們沒喚起他的同情,反倒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在查明你們的身份以及你們值幾個錢以前,」他說,「我們什麼也不會做。」
十個拿著長刀的男人迫使我們朝一輛有平台的馬車前進,馬車的頂部安著一隻大籠子。籠子二十英尺長,十英尺寬,用厚鐵條製成。儘管隔著一段距離,我也能看出那是用來關動物的。
「你們不是要把我們鎖在那裡面吧?」奧莉弗問。
「等我們想清楚怎麼對付你們就放你們出來。」那首領說。
「不,不能那樣!」奧莉弗哭著說,「我們得去倫敦,而且要快!」
「那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