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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節

我們圍到她的木槽前。一隻已經僵硬的毛茸茸的手從冰塊中突兀而出。「我敢肯定,這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伊諾克說。我們蒙住眼睛,透過指縫看著他一點點挖出剩餘的冰塊。一隻胳膊出來了,又一隻胳膊出來了,然後是軀幹……最後,馬丁的屍體全部暴露在我們眼前。
那一幕真是慘不忍睹。馬丁的四肢不可思議地扭曲,胸和腹部被剖開,內臟所在的位置填上了冰塊。翻過他的臉,大家不由得同時並住呼吸。他的半邊臉已經發紫,被撕成一條條的,就像半張撕碎的面具;只有通過另半邊臉才能依稀認出他:一個長著鬍子的下巴,一個被咬成鋸齒狀的臉頰,一顆已經模糊不清的綠眼珠。他只穿短褲和一件用毛巾布做成的睡袍。他不可能深夜穿著這樣的衣服去懸崖邊。一定是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把他拖到那兒的。
「他死得太久。」伊諾克說。他像一個醫生,正在向一個毫無生還希望的病人宣佈不幸的消息。「現在就可以告訴你,這招肯定不靈。」他說。
「一定要試試,」布朗尼走上前,站到我們中間。「我們都已經來到這兒了,最起碼應該試試。」她說。
伊諾克打開雨衣,從雨衣內側的口袋裡掏出一個粗麻布包,打開麻布包,一顆羊心暴露在大家眼前。看上去,它就像一個褐色的棒球手套,正在自動地開合。「即便他醒來,」伊諾克說,「他也會不高興的。都往後退一點,到時候可別說我沒警告過你們。」
我們一起後退幾步。伊諾克俯下身,胳膊伸進馬丁胸膛的冰塊,在裡面攪動著,就像在冰箱冷卻器裡尋找蘇打盒。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抓住了什麼。他將另一隻拿著羊心的手舉過頭頂。
伊諾克的身體突然抽搐一下,這時,羊心開始跳動,噴射出暗紅色的血液。伊諾克急促地呼吸著,似乎在傳遞能量。我注視著馬丁的屍體,他還是一動不動。
羊心跳得越來越慢,漸漸萎縮,變成灰黑色,就像一塊在冰箱裡存放太久的肉。伊諾克將它扔到地上,一隻空手伸向我。我從雨衣裡拿出粗麻布包遞給他。和上次一樣,這顆羊心跳動了一會,輸了一些血液後,很快就衰竭。接著他又拿過艾瑪手中的羊心,結果和前兩次一樣。
只剩下布朗尼裝在雨衣裡的那顆了,這是也伊諾克最後的機會。這次,他把羊心舉在木槽上方,使勁地捏著它,似乎想把手指頭戳進去。伊諾克的臉漲得通紅。羊心劇烈地跳了起來,像剛開動的引擎。伊諾克大聲咆哮著:「起來,起來!」
冰塊動了一下,一定是下面起了變化。我斜過身體,盡可能看得仔細些,希望能看到生命的跡象。過了好半天,我沒看到任何動靜。突然,馬丁就像被高壓電擊中,猛烈地抽搐著。艾瑪叫了起來,其他人嚇得趕緊往後跳。過了一會兒,我放下胳膊,再看馬丁,他的腦袋已經轉向我這邊,發白的眼珠轉動著,最後定在我身上。
「他看到你了!」伊諾克叫了起來。
我靠近他。他身上散發著一股新翻泥土和鹽夾雜在一起的味道,有點腥臭,同時有點鹹。冰塊散落下來,他艱難地舉起一隻手,顫巍巍地放在我胳膊上。我強忍打消了推開他的念頭。
他張開嘴唇,下巴動起來。我彎下腰,但聽不清楚他說的是什麼。他不會說話的,我心想,因為他沒有肺。但他還是發出了微弱的聲音。我再靠近一些,耳朵幾乎貼上他冰冷的嘴唇。這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我想起了我家門前伸出的一條水溝。如果附近沒有別的響動,把腦袋貼在房子的鐵欄杆上,有時可以聽到泉水正在地下汩汩流淌。其實,在那個黑暗、幽閉的世界,它已經流淌了幾百年。
他們三人圍了上來,但只有我能聽見馬丁的聲音。他說出的第一句話便是我的名字。
「雅各布。」
我嚇了一跳,「是我。」我說。
「我已經死了。」他說得很慢,聲音像蜜糖一樣含糊不清。他又糾正一下,「我是個死人。」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我說,「你還記得嗎?」
他停了一會兒。狂風呼嘯著從牆縫吹進來。他說了一句,但我沒聽見。
「請再說一遍,馬丁。」
「他殺了我。」他低聲說。
「誰?」
「那個老人。」
「你是說奧基嗎,就是你叔叔?」
「那個老人,」他說,「他變大了,很大,很威猛。」
「是誰,馬丁?」
他閉上眼睛。我猜他累了。我看了看伊諾克。他點點頭,手裡的心臟還在有力地跳動。
馬丁還是閉著眼,但眼珠在眼皮下面轉動著。他再次說話了,說得很慢,但聲音平穩,節奏均勻,「他沉睡了上千年,蜷縮在大地母親神秘的子宮裡,從大地的身體中汲取養分,在黑暗中慢慢發育。就像一顆夏日的果實,被遺忘在儲藏室,直到有一天,農夫的鐵鍬將它挖出,就像粗心的助產士發現了一個奇怪的嬰兒。」
馬丁停住了,嘴唇顫抖著。艾瑪看著我,不解地問:「他說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說,「聽上去像首詩。」
他繼續念叨起來,雖然聲音顫抖,但說得更大聲,幾乎在場的每個人都能聽見,「他憂鬱地靠在那裡,面如死灰,嘴唇乾癟!他的一雙笨腳已成朽木,瘡痍已經乾枯!」我終於記起來了,這是他為博物館的沼澤男孩所作的詩。
「哦!雅各布,我曾那麼用心地照顧他,」他說,「每天都為他撣去玻璃上的灰塵,為他換土,為他築巢,就像在照顧我自己受傷的孩子。我這麼精心地照顧他,但是……」他渾身顫抖,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很快凝固。「他卻殺了我!」他說。
「你是說沼澤男孩嗎?」
「讓我死去吧,」他懇求地說,「我被他傷透了心。」他冰冷的手抓著我的肩膀,聲音再次變弱。
我看著伊諾克,向他尋求幫助。他用力地捏了捏羊心,然後搖了搖頭。「不行了,夥計,你得快點。」他說。
這時,我記起佩裡格林女士說過一句話:只有在它們吃東西的時候才能看見它們,但那時已經太遲了。我明白了,儘管馬丁說的是沼澤男孩,但並不是沼澤男孩殺了他。他看到的是「空心鬼」,但誤以為是自己一直引以為傲的沼澤男孩,並為此留下傷心的眼淚。
與生俱來對恐懼的直覺再次在我體內發作,它緊緊地包圍著我,令我渾身發熱。我轉過身。「是『空心鬼』干的。」我說,「它還在島上,藏在某個地方。」
「問問他,它藏在哪兒了。」伊諾克說。
「馬丁,請告訴我們,你是在哪兒看到它的。」
「饒了我吧。我被他傷透了心。」
「你在哪兒看到它的?」
「他找到我家裡來了。」
「是那個老人嗎?」
他的呼吸奇怪地哽咽起來。他轉動眼珠,目光轉向我們身後。儘管很難跟上他,我還是跟著他眼珠轉動的方向,慢慢回頭。
「不,」他說,「是他。」
這時,一道光掃在我們身上。後面傳來憤怒的吼聲——「誰在這兒!」
艾瑪合上手,火光熄滅了。我們飛快地轉過頭。門口站著一個男人,他一手拿手電筒,一手拿著槍。
伊諾克扔掉手裡的冰塊,艾瑪和布朗尼給木槽蓋上雜草,以遮住馬丁。「我們是無意間闖進來的。」布朗尼說,「我們這就走,真的!」
「站著別動!」男人吼道。他語調平穩,不帶口音。在微弱的手電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臉。但他似乎穿了幾件夾克,衣服套了一層又一層。僅從這一點我就猜出他是誰。沒錯,就是那個捕鳥的傢伙。
「先生,我們一整天沒吃東西了。」伊諾克哀求著他,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十一、二歲的孩子,「我們只想找兩條魚,我向你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