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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節

就在快抓住她的時候,她突然一個轉身滑進沼澤。因為跟得很緊,我也毫不猶豫地跟著跳了進去。
在沼澤裡,我們再也跑不起來。不可思議的是,沼澤裡好像有一股力量在為我們開路——身體沒有下陷,泥水只及膝蓋,僅僅打濕了我的褲子。
女孩似乎知道要去哪裡,她行走得越來越快,我們之間的距離逐漸拉遠,最後她徹底消失不見了。我只能順著她的腳印踟躕前行。我以為她會拐個彎,轉向沼澤中的小路,但她的腳印居然一直延伸到沼澤深處。走著走著,霧氣從身後包圍上來,我再也看不見路了。
我大聲喊道:「我是雅各布蚖波特曼!艾貝的孫子!我不會傷害你!」
我的喊聲很快被濃霧和沼澤吞沒。
順著她的腳印,我來到一堆石頭前。這是一個灰色的圓頂小屋,我知道,這是新石器時代的石墓,凱恩霍爾姆島就是由此得名的。
石墓比我稍微高一點,又長又窄,入口是一個正方形的門。我從泥沼中拔出雙腿,來到石墓周圍相對牢固的地帶。入口處連接著一條隧道,隧道兩邊刻著圓圈和螺旋形圖案。這是古人留下的記事符號,因為年代太久遠,現代人已經無法讀懂它們的意義。博物館那具男孩的屍體就是在這裡發現的,我想。或者說,那些自願結束自己生命的人,就是從這裡進入了天堂。
我順著女孩的腳印鑽了進去。隧道裡一片黑暗,潮濕而狹窄,我只能弓著腰爬行,像一隻螃蟹。和孤兒院地下室相比,這裡的狹窄和封閉並不讓人感到恐怖。
想到前方的女孩被嚇得渾身哆嗦,我一邊爬一邊跟她說話。我說我是艾貝的孫子,不想傷害她。我的聲音被牆壁彈了回來,在隧道裡迴盪。可能是因為保持爬行的姿勢太久了,我的大腿感到酸痛不已。就在這個時候,空間突然變得寬敞,這使我能夠站起來。四周還是一團漆黑,我張開雙臂,手指並沒碰到牆壁。
我掏出手機,再次按下鍵盤,使它恢復服務功能。屏幕亮了。沒一會兒工夫,我把這裡上下左右照了一遍。這是一個房間,和我的臥室差不多大,牆壁是石頭砌的。房間裡什麼都沒有,也沒有那個女孩。
我想,在這黑暗如同地獄一般的世界裡,她是怎麼生活的?我又覺得自己很愚蠢。這個女孩根本就不存在。她和她的夥伴,都是我幻想出來的。地上散落著他們的照片,看這些照片時,我在頭腦裡將他們串聯了起來,而地下室的黑暗,剛好為我提供了產生錯覺的環境。
無論如何,他們是不可能出現的。這些孩子幾十年前就死了。即便還活著,現在也很老,不可能和照片上的年紀差不多大小。
今天上午突然發生的事情進展得太快,我來不及思考,以至於追了大半天才意識到追逐的是自己的幻覺。我甚至提前想好了戈蘭醫生對此的解釋:那棟房子寄托了我太多的感情,以至於只要站在裡面,就會出現激烈的反應。他說的雖然大多數是廢話,但這樣說才能不出錯。
我為自己的愚蠢感到丟臉,於是掉頭轉身。這次,我不再像螃蟹那樣爬,而是弓著腰,用手和膝蓋支撐著身體,向隧道入口那道微弱的光亮爬去。抬起頭,眼前的景像似乎在哪兒見過。對,是在馬丁的博物館,那兒有張和眼前的景像一樣的照片,備註解釋說,老男孩的屍體就是在這裡發現的。令人費解的是,那時候的人們怎麼會把這個穢臭難聞的地方當做通往天堂的入口呢?那個才十幾歲的花季男孩居然對此深信不疑,毅然決定在這裡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是一件多麼愚蠢和悲哀的事情啊,簡直就是對生命的肆意糟蹋。
我想回家。我再也不願意去想地下室的那些照片、那些未解之謎、神秘故事和爺爺臨終的遺言,這些已經讓我厭煩。幾個月來,我全心投入破解謎底,但不僅沒有好轉,反而越陷越深。現在,該放下這一切了。
鑽出狹窄的隧道,古墓外的光線刺得我睜不開眼。我遮住眼睛,透過指縫往外看。眼前的世界簡直認不出來。雖然沼澤還是那片沼澤,小路還是那條小路,但自打來到這個島上到現在,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它們沐浴在金色的陽光裡;晶瑩透明的藍天再也沒有蜿蜒盤旋的陰霾;天氣很暖和,就像進入了真正的夏季,不再像來時那麼陰冷。我的上帝,這裡的天氣變得可真快。
我走進沼澤,艱難地向小路走去。泥巴再次鑽入褲管,舔舐著我的小腿,我努力使自己忽略那種不適感覺,繼續向小鎮的方向走去。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小路不再泥濘不堪,好像轉眼之間就變乾燥了。路上撒滿了葡萄粒大小的動物糞便,使我徘徊而無法前行。為什麼之前沒有發現這些糞便?難道這又是我的心理幻覺?我像下跳棋一樣,在遍地的糞便中尋找落腳點,最後終於翻過山脊,回到了鎮上。站在街道上,我想我一定又產生幻覺了。這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小鎮。拖拉機停在礫石路上不再奔跑;在港口和小鎮之間,一架架裝著魚或泥煤的馬車正繁忙地跑來跑去;「篤篤」的馬蹄聲取代了拖拉機的吼叫。
同樣消失的,還有那一天到晚響個不停的柴油機轟鳴聲。難道在我離開的這幾個小時裡,島上的柴油都燒完了?那些駕駛拖拉機的人都上哪兒去了呢?
為什麼人們都奇怪地看著我?每路過一個人,對方不管在幹什麼,都會停下來朝我瞪著眼珠。我低下頭打量自己,發現褲子上糊了一層泥巴,上半身落了一層灰塵,看上去像個瘋子。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瘋了。我縮起腦袋,飛快地朝酒吧跑去,在那裡最起碼可以找個別人看不見的角落藏起來,等爸爸回來吃午飯。到時候,我直接告訴他我想回家,越早回去越好。如果他還想再待幾天,我就說我又產生了幻覺,必須馬上回去治療,這個理由絕對奏效。
夥計們依舊醉醺醺地對著酒杯發呆,依舊是那幾張破桌子,依舊是陳舊的裝飾。我知道眼前這些不是幻覺,我真的回到了「神父密室」。
我剛踏上樓梯,一個陌生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
「你要去哪兒?」
聽到有人說話,我轉過身,發現有人正看著我。但這個人不是凱文,而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傢伙。他戴著圍裙,腦袋又小又圓,兩條眉毛幾乎連到了一起,一撇鬍子將他的臉分成上下兩半。此時此刻,他正怒視著我。
我本來可以告訴他:我想上樓去拿行李回家,如果爸爸不讓我回去,我就裝病。但在這個一臉怒氣的醜貨面前,我輕描淡寫地回答道:
「上樓回房間。」
我的語氣,像是在反問他:怎麼,我回自己的房間,不可以嗎?
「就這些嗎?」他問道,然後把酒杯摔在了地上,說:「你再仔細看看,這是旅館嗎?」
客人們紛紛轉過身來看我,椅子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我迅速掃視一遍,發現這些面孔以前都沒見過。
我想,可能我的精神病又發作了。這些莫名其妙冒出的陌生人,如果不是幻覺產生的,又是因為什麼?但是,明明我的眼前沒有出現電光一閃,也沒有嚇得手心出汗呀。到底是我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
我對他說,肯定是哪兒出了問題。「我和爸爸在樓上租了一個套間,」我說,「我有鑰匙,」我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裡掏出鑰匙。
「讓我看看。」他從櫃檯裡探出上半身,搶過鑰匙,對著昏暗的光線,像鑒定珠寶一樣仔細端詳起來。
「這不是我們這兒的鑰匙。」說完,他竟然把鑰匙塞進了自己的口袋,對我吼道:「快說實話!你想上去幹什麼?別想騙我!」
我覺得臉上發燙,因為除了親人,我從來沒有被哪個成年人罵成是騙子。「已經告訴你了。我們在上面租了房間!如果你不信,可以去問凱文!」
「我可不認識什麼凱文,也不想聽你胡編亂造的鬼話。」他冷冷地說,「這裡根本就沒有客房,樓上只住了一個人,那就是我!」
我環視四周,希望能有人笑一笑,緩解一下緊張的氣氛。但他們一個個表情僵硬,不苟言笑。
「是個美國人,」一個大鬍子說,「可能是個兵。」
「胡說,」另一個人低聲吼道,「你再仔細看看,他那麼小!」
「他的衣服是橡膠的,」大鬍子一邊說,一邊捏了捏著我的袖口,「這樣的衣服很難買到,一定是軍隊裡的人。」
「喂!聽我說,我可不是什麼大兵,也不是來找你們麻煩的,我發誓!我到這兒來找我爸爸,我們要拿行李,然後……」
「美國佬,你淨瞎說,我才不信呢!」一個胖子大喊。看我正一步步地退向大門,他從椅子上抓起一根長長的繩子,站到門口擋住了我。
「別聽他胡說八道,我敢打賭,他是個探子!」
「我不是探子,」我哭笑不得地說,「我迷路了。」
「你終於說實話了!」他哈哈大笑起來,「我看,要讓他說實話,還得用老辦法——繩子伺候!」
其他的醉漢紛紛叫好。我不知道他們到底是要來真的,還是嚇唬我玩兒,但我可不想待在這裡。儘管腦子一片混亂,但直覺告訴我:趕緊跑。如果不跑掉,我可能會被一群醉鬼秘密處死。儘管逃跑會讓他們更加確信我是壞人,但現在形勢緊迫,實在管不了那麼多。
我試著從胖子身邊繞過去。他伸出手要抓我,但他喝醉了,所以動作緩慢。我假裝向左,然後趁他不注意,猛地繞到他右邊。他怒氣沖沖地高聲咆哮著,剩餘的人紛紛放下手裡酒杯,從不同方向向我撲來。因為驚嚇過度,我的動作異常敏捷,沒等他們抓住我,我就跑出大門,將自己置身於光天化日之下的燦爛陽光中。
我在街上飛快地奔跑,身後的吼叫聲慢慢變小。為了徹底擺脫追趕,遇到第一個拐角,我忽地轉身拐進了一個泥濘的院子,院裡的雞群被嚇得撲騰四散。從院子出來,經過一塊空敞地,幾個女人正在一口老井前排隊打水,見我經過,紛紛轉過頭來看著我。一個疑問在我心裡一閃而過:咦,那個等待的女人怎麼不見了?但沒等我繼續思索,一道矮牆堵在了面前,轉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抓住牆頭,搖擺著翻了過去。矮牆外面是一條繁忙的小路,腳著地的時候,我差點被一輛快速經過的馬車撞倒。我低頭一看,地上的馬蹄印和車轍痕跡離我的腳趾頭才不過幾英吋。車伕罵了一聲,揚鞭駕車揚長而去。
我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能想到的只有兩點,一是我很可能患了失憶症;二是在弄明白自己到底是誰之前,我必須遠離人群。為了不再讓人看到我,我走進農舍後面的一條隱蔽的巷子。我想,巷子裡應該有不少可以藏身的地方。我放慢腳步,希望不再引起那麼多人的注意。
我努力裝出一副正常人的樣子,但這無濟於事,因為一點輕微的響動都會把我嚇一跳。看到一個女人正在晾衣服,我向她點頭揮手,但和這裡的其他人一樣,她只是看著我,連個微笑也沒有。我加快了步伐。
身後傳來了一陣奇怪的聲音,我連忙鑽進旁邊的廁所,躲在半掩的門後面。廁所牆壁上留著胡亂的塗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