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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

我從噩夢中驚叫著醒來,然後被管理員從圖書館裡趕了出來,心裡不由得再次詛咒戈蘭和他那套該死的愚蠢理論。
幾天後,我們做了最後一件後來被證明是毫無意義的事情。
我們家族一致通過,決定賣掉爺爺在「環形村莊」的房子。為了能賣個好價錢,在有意向的買主前來看房子之前,先得把房子的裡裡外外收拾乾淨。戈蘭醫生認為,根據「暴露療法」的相關理論,如果讓我再次直接面對爺爺去世的場面,或者看看和爺爺在世時有關的生活場景,也許能夠使我突然痊癒。爸爸聽取了他的建議,讓我跟著他和蘇西阿姨一起去打掃爺爺的房子。
爺爺出事之後,警察就在他住所旁的灌木上安裝了監控錄像儀;門廊上,紗布已經被撕成碎條,在風中輕輕飄動;在路邊,租來的大垃圾箱正準備隨時將爺爺的遺物收納、運走。
爸爸把我拉到一邊,問我心情怎麼樣,有沒有覺得不舒服。奇怪的是,看到眼前的這一切,我並未感到恐懼害怕,只是心中生起無盡的悲涼和感傷。
事實證明,看到和爺爺有關的物品,我並沒有像他們擔心的那樣被嚇得口吐白沫、瘋癲發狂。爸爸和蘇西阿姨總算鬆了口氣。於是我們開始幹活。
我們狠下心來,拿著垃圾袋,把屋子裡所有的東西全部打包收起,書架、櫃子、過道都被清理一空,甚至連傢俱下面積攢了幾年的灰塵也沒能倖免。我們整理出來的包包和袋子堆成了一座座小山。不得不說,爸爸和蘇西阿姨都不是什麼重感情的人。爺爺的物品,除了一小部分要留下來,大部分將被他們裝進門外那個龐然大物,垃圾場才是它們最終的歸宿。
爺爺生前收集的《國家地理》雜誌,碼在一起足足有八英尺高了。曾幾何時,我一邊看這些雜誌,一邊想像著自己在日內瓦和一幫人打泥仗的情景;曾幾何時,我幻想著自己在佛國不丹的懸崖峭壁上,發現了遠古時期的城堡……這些雜誌,曾給我帶來多少歡樂和美好的憧憬!
我央求爸爸和阿姨把這些雜誌留給我,卻被無情地拒絕。
我想要爺爺生前那些老舊的保齡球衫,爸爸說:「這幾件襯衫式樣太滑稽了,有什麼好留下的。」
我想要那台手風琴和78S樂隊的專輯唱片,爸爸說:「有人已經答應要出高價買下了。」
我說:「那就把那個裝槍支的櫃子留給我吧。」因為那是爺爺生前最重要的寶貝。
爸爸說:「你還是個孩子,不是嗎?希望你只是說著玩兒的。」
「爸爸,你越來越沒心沒肺了!」我說。
意識到我們父子之間的衝突一觸即發,蘇西阿姨悄悄走開。
「我只不過是現實了點。換成是別人也會這麼做的,雅各布。」
「是嗎?那你將來死了怎麼辦呢?我是不是也可以把你寫的那些手稿點火一燒了事?」
爸爸終於臉紅了。其實我不應該那麼說,在這個場合提及他那些未完成的書稿,對他來說是一次惡意傷害,還有些不吉利。
爸爸並沒衝我發火。他平靜地說:「今天帶你來,是因為覺得你已經成熟了。沒想到你這麼沒有承受力。看來是我錯了。」
「你真的錯了。你以為把爺爺的東西扔掉就能讓我把他忘得一乾二淨,那怎麼可能呢?」
爸爸甩甩手,不耐煩地說:「你這屁大點兒的小孩懂什麼?不跟你爭了。想要的話你就拿走吧,最好都拿去!」
他一邊把一蚖發黃的舊報紙扔向我腳邊,一邊吼道:「這是肯尼迪遇刺那些年的報紙,全在這兒,都裝到你的框子裡去吧!」
我把報紙踢到一邊,逕直走了出去,砰的一聲關上門,來到客廳,等著他向我道歉。但沒過多久,裡面就傳來碎紙機的轟鳴聲,我知道永遠等不到他的道歉了。我生氣地跺著腳,走進臥室,把自己反鎖在裡面。
臥室裡散發著一股霉味,還夾雜著鞋油和淡淡的古龍香水味兒。我靠牆站著,環視四周,突然發現在房門和床之間的地毯上,有一條縫隙。沿著那條縫隙,藉著從窗戶射進來的微弱陽光,我看到床罩底下露出了一個盒子的一角。我走上前去,跪在地上把盒子從床罩底下拉了出來。那是一個已經打開的舊煙盒,上面佈滿了灰塵。似乎爺爺就是為了讓我看到,才故意打開了放在那裡。
煙盒裡面,是我再熟悉不過東西——那些照片,那些關於隱形男孩、會飛的女孩、瘦骨嶙峋的大力士、後腦勺多長了一個嘴巴的男人的照片。他們表情冷淡,看上去比我記憶中的更小,這可能是我長大了的緣故。但是,事到如今,在已近成年的我看來,那些照片的偽造痕跡顯而易見,甚至我自己都感到驚奇。難道不是嗎?只要採用一點遮蔽和打光的技術手段,就可以讓那個男孩的腦袋隱去不見;那個瘦弱的男孩手上舉著的可能根本就不是什麼石頭,而是一大塊塑料或者泡沫。而我之所以對爺爺所說的故事信以為真,是因為這些細節對於當時只有六歲的我來說實在太難以察覺了;更何況我一直在自我暗示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呢。
盒子裡還有幾張照片,是爺爺從沒讓我看的,總共五張。開始我還想不通他為什麼不給我看,拿近一瞧才明白。這幾張照片的造假技術,簡單得連幾歲的小孩都能識破,怪不得爺爺不好意思拿出來。其中有一張,上面是一個裝在玻璃瓶裡的小姑娘。其實,根本不需要把小姑娘放到瓶子裡,只需採取雙面曝光技術,就可以拍到這樣的照片。還有一張,上面有一個大人,旁邊有個嬰兒漂浮在空中。我想,那扇黑色的門後面一定隱藏著什麼東西,能把這個嬰兒托起來,或者是懸掛起來。第三張照片上是隻狗,一眼就能看出它那顆男孩的腦袋是畫出來的,而且畫得很粗糙。如果說這三張還不夠怪異,那麼最後兩張照片的靈感則直接來源於鬼才導演大衛蚖林奇的電影:其中一張,是一個女孩正在做柔術表演,她的上身完全翻轉過來,腦袋伸到屁股底下面向觀眾,從表情可以看出,這個動作讓她有點難受;最後一張,是一對畸形雙胞胎,他們的怪異造型我好像在哪個地方見過。儘管爺爺給我講過惡魔的故事,但他明白,任何一個幾歲大的孩子看到這兩張照片,晚上都會做噩夢的。
跪在佈滿灰塵的地板上,翻看著照片,我終於想明白了。爺爺曾經講過的那些故事,包括那些會魔法的兒童以及惡魔等,都不是真的。真相很清楚地擺在眼前:他臨終前說那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選擇那麼離奇的死亡方式,都是在跟我們這些還要活下去的耍花樣。一直以來,爸爸和媽媽對他都疏於照顧,因此,他想方設法要讓我幻覺不斷、噩夢連連,讓我來折磨爸爸媽媽,給他們一點懲罰。
我關上煙盒,將它拿到客廳。爸爸和蘇西阿姨正在清理抽屜。抽屜裡裝著一本本票據,夾得很整齊,但從未使用過。這些票據都被扔到了垃圾袋裡。
我把煙盒給了爸爸。至於裡面裝的是什麼,他們連問都沒問。
「就這樣結束了?」戈蘭醫生問我,「難道爺爺的死對你來說已經無所謂了嗎?」
我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看著牆角的魚缸。那些金黃色的囚徒正懶洋洋地在裡面轉著圈兒地游來游去。看著它們,我想起了自己。和它們相比,我又何嘗是自由之身呢?
「除非你有更好的想法,」我說,「能更好地解釋這些蹊蹺的事,否則……」
「否則怎樣?」
「否則,我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在浪費時間。」
他歎了口氣,捏了一下鼻樑,好像在說我讓他很頭疼。
「你爺爺最後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並不是我想知道的,」他說,「是你認為要緊我才去研究的。」
「你那些心理學術語,都是騙人的、胡說八道的。」我和他吵了起來,「並不是我認為那些話重要,而是它們本來就重要!不過我想,永遠也不可能搞明白了。誰會把這個當回事呢?你不就是只知道給我開藥、收錢嗎?!」
我以為他會被我氣得發瘋,並和我爭論一番。但他並沒有發怒。和往常一樣,他毫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用鋼筆敲著扶手。過了一會兒,他說:「看樣子你是準備放棄了。我很失望。但你這樣虎頭蛇尾的做法,我一點也不感到奇怪。」
「這剛好說明,你一點也不瞭解我。」我回答道。
這個週末即將迎來我的十六歲生日。爸爸媽媽打算為我張羅一場生日宴,但我從沒像現在這樣不在狀態,好像此事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們不停地嘮叨,要麼說準備得不充分,要麼說他們的想法平淡乏味、沒有創意。我要求他們取消今年的生日宴,別的不說,主要是因為我實在想不出能邀請到誰。爸爸媽媽卻說擔心我與世隔絕的時間太長,還牽強地說融入社會也是治療精神疾病的方法,我則反詰說:「電擊也是一種療法啊!你們怎麼不對我施展電擊呢?」
媽媽從不放過任何一個聚會的機會。曾經有一次,她邀來一堆朋友,只為給家裡養的那只澳洲鸚鵡慶祝生日。我知道她是想藉機炫耀我們家的富有。每一次,她都舉著酒杯,帶領賓客從一個房間遊走到另一個房間,向她們介紹家裡的名貴傢俱和高檔設計,告訴她們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是多麼來之不易。她曾不止一次地向朋友介紹說:「這幾個燭台,可是花了好幾個月從意大利淘來的。」
那天下午,戈蘭醫生那可怕的治療暫且告一段落。
我跟在爸爸後面走進客廳。客廳裡一片漆黑。爸爸低聲對我說:「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們卻什麼都沒計劃,抱歉啊!不過這沒什麼,還有明年呢!」
我正要說「沒事,我本來就不想過生日」時,燈突然亮了,絲帶、氣球在客廳裡飄了起來。我發現家裡來了好多客人,包括幾個我從未說過話的叔叔阿姨和表兄妹。一定是媽媽連哄帶騙把他們召集來的。我還看到了正在酒杯附近徘徊的瑞奇,他身穿一件破了幾個洞的皮夾克,在那個場合顯得非常不合時宜。我不得不裝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挨個接受客人的祝福。這些過場結束後,媽媽摟著我,輕聲問道:「怎麼樣寶貝,還滿意吧?」「我很累。」我跟媽媽說,我感到厭煩,想去玩一會兒遊戲,然後上床看著電視入睡。「那接下來我們該做些什麼呢?總不能這就讓他們回去吧。」媽媽試探地問。我說:「剩下的事你去安排吧。」媽媽衝我笑了,似乎很感謝我這麼說。「誰想看我新近添置的寶貝?」她哼著小曲喊道。不一會兒,她便帶領著一群親戚開始上樓,因為過於高興,她不小心把酒灑在了衣服上。
我和瑞奇從客廳兩端彼此點了一下頭,彷彿一切盡在不言中。自從那天他差點把我從屋頂推下來之後,我們就再也沒說過一句話。但我們都認識到,擁有友愛的感覺對一個人是多麼重要,即便這種感覺只是我們造作出來的幻想。
我正想過去和瑞奇說話,羅比叔叔對我使了個眼色,把我叫到一邊。他人高馬大,胸肌發達。與此相應,他開的車和住的房子都必須比別人的更大更寬敞,這樣他動作起來才覺得不受拘束。他最喜歡的食物是鵝肝和漢堡,我知道總有一天他會被心臟疾病擊倒,到那時候,我那幾個吸毒成癮的堂兄妹和柔弱內向的嬸嬸將不得不打理家裡的生意。他和萊斯叔叔一起主持著一個小額援助項目。他倆經常圍在一群家庭主婦們中間,和她們一起商量和討論著什麼,我知道他們不過是在奉承那些主婦們做的鱷梨醬是多麼美味,但他們圍在一起竊竊私語的場面,總讓人覺得他們正在策劃著一場見不得人的陰謀。
「你媽媽告訴我,說爺爺的事還在困擾著你。」他說。
又來了。
「應激反應過度。」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