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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節

  陸燕兒謝道:「孫先生學識高廣,燕兒受教了。然有一事未明,還請先生指教。若人人均如孔夫子一般,雖有才能而不能大展於世,卻要『人不知而不慍』,亦不抗爭,豈非都成了埋土的珍珠、沒沙的美玉?與那些無德無能的凡夫俗子又有何異?」
  孫遇答道:「君子行事,相時而動,以順天命。若因緣成熟,不求自得;若時運不濟,強求無功,反遭其殃。所謂爭者,百姓之爭,為謾罵毆鬥;文人之爭,為諍辯詆毀;官員之爭,為諂媚陷害;武人之爭,為屠戮殘殺;帝王邦國之爭,則萬民流血,生靈塗炭。小爭者,鉤心鬥角;大爭者,天地浩劫。可見爭之一字,百害之由,君子仁心,何能爭也?但凡為一己之私而爭者,無論有何冠冕堂皇之借口,雄圖也好,抱負也罷,不過是趨利的小人,與爭肉搶骨的癡狗無異。而無爭的君子便如你所說,雖是埋土的珍珠、沒沙的美玉,卻能令見者賞其珠光,享其玉容,同染其善。逆境則獨善其身,順時則兼達天下,這才是君子所為。」
  在座諸人均自頷首。陸燕兒又問道:「孫先生所說確有道理,但方老伯還說過,若君子不爭,武王伐紂卻作何解?」
  孫遇正色道:「紂王荒淫無道,殘害百姓,天怒人怨,故而伐紂之舉乃萬民仰企,眾望所歸。武王則是順乎天命民意,救民於水火的聖人,故而應時運而生,更有大賢輔佐其成事。此為『順』,非為『爭』,其中關鍵在於行事之動機,為自利還是為利他,為自利即是爭,為利他則非爭,此中不可不辨。」
  陸燕兒此時方再拜謝道:「燕兒今日承孫先生教誨,當真有幸於此生!燕兒多謝孫先生。」此後一路上陸燕兒常向孫遇討教,孫遇亦詳為解答,自不必提。
  黑繩三端起酒杯說道:「聞孫兄一言,勝學十載,我敬孫兄一杯。」孫遇自謙,邀李義南和陸燕兒同飲了一杯,又問陸燕兒:「聽燕兒姑娘說,令尊乃琴師,可曾教過姑娘琴曲?」
  陸燕兒回道:「燕兒自幼便隨先父學琴,如兩位先生和黑繩大哥有興致,燕兒願再獻上一曲。」
  李義南隨即應和:「如此甚好,那就請奏一曲燕兒姑娘拿手的吧。」
  陸燕兒回到小几前坐下,鏗然起調,唱道:
  陟彼歷山兮進嵬,有鳥翔兮高飛,瞻彼鳩兮徘徊。河水洋洋兮青泠,深谷鳥鳴兮鶯鶯,設罥張罝兮思我父母力耕。日與月兮往如馳,父母遠兮吾當安歸?
  (按:《古今樂錄》曰:「舜遊歷山,見烏飛,思親而作此歌。」謝希逸《琴論》曰:「舜作《思親操》,孝之至也。」)
  其曲悲愴哀慟,幾番轉折間憂思忽起,加之陸燕兒歌聲淒婉蒼涼,直聽得眾人悲從中來,肝腸寸斷,卻是古聖舜帝因思念父母所作的《思親操》。
  陸燕兒歌畢,早已泣不成聲,顯是念及自己雙親亡故,悲難自禁。眾人忙上前勸住,孫遇趕緊打賞了那位紅衣少女,讓她攜琴離去。
  許久,陸燕兒方自平復,起身向眾人施禮謝罪,大家又寬慰她一番,不敢再惹她傷心,盡講說些趣聞樂事哄她。天黑席散,眾人方回到客棧歇息,黑繩三則陪陸燕兒到江邊祭奠她母親。
  次日一早,陸燕兒又去江邊給母親磕了幾個頭,回來時黑繩三已經備好了一輛輕便小車,套在一匹馬上。吃過早飯,陸燕兒坐車,黑繩三駕車,孫遇和李義南乘馬,四人南下而去。
  路途迢遙,行走不計其日。陸燕兒憂傷之情漸淡,孫遇便為其購得一琴。陸燕兒常在車中鼓奏,黑繩三每能聽出琴中心意,燕兒亦將其視為知音,常以琴聲向其傾吐心事,黑繩三知道陸燕兒少女情竇初開,亦不好拒她,只得常常裝作呆子。
  這一日總算來到欽州地界。眾人早聽陸燕兒說其舅父名叫馬燾,乃隴州人士,年輕時因與人爭執,失手傷了那人性命,故而更名換姓逃到南方,後來得知所傷之人未死,命案就此了結。只因其已在欽州落穩腳,便索性不再北歸,在當地開了家小酒坊過活。眾人一路走,一路向人打聽馬燾的消息,至晚未得眉目,只好先尋家客棧歇腳,明日再繼續訪尋。
  次日近午,四人尋至城東,見有一小館,門前掛著酒旗,卻無招牌字號,便進店去打探,也順便吃頓午飯。
  孫遇點了桌酒菜,與小二攀談起來,得知店主姓潘,是本地人,在此開店已有十來年了,孫遇便讓小二去請店主出來說話。
  那潘掌櫃笑吟吟地從後堂出來向孫遇等唱喏打揖,孫遇還禮,請他入座說話。閒談幾句之後,孫遇便向其打聽馬燾其人,不料潘掌櫃笑容忽僵,訕笑兩聲,推說不知,眾人均覺可疑。潘掌櫃又若無其事地詢問孫遇等何故找尋此人。孫遇便將陸燕兒父母雙亡,千里投親之事大略說了,並假稱自己是陸燕兒父親生前好友,此番南下辦事,正好陪同陸燕兒找尋舅父。
  潘掌櫃聽孫遇如此說,仔細看了看陸燕兒,方歎口氣說道:「只可惜你們來晚一步。馬兄弟已經……已經歸西了。」說罷竟流下幾滴眼淚。
  眾人見狀甚感奇怪,忙問其原委。
  潘掌櫃拭去眼角的淚水,向眾人娓娓道來。原來馬燾當年化名薛百田,在欽州城東門外開了一家小酒坊,經營頗善。潘掌櫃那時家住東門旁,在城中挑擔子賣糕餅為生,每日賣完糕餅,常去馬燾的酒坊買酒吃,時間既久,二人漸漸成了朋友。後來潘掌櫃有了些積蓄,便在馬燾幫助下開了這間小酒館,二人關係也更加親密。馬燾這才將自己的身世說給潘掌櫃聽,並告訴他自己的真名叫作馬燾。不想二十多日前,馬燾家中忽然來了一夥強盜,將他一家三口盡數殺害,隨後又一把火將酒坊燒個精光。官府懷疑是仇家報復,卻苦於無線索可查。適才孫遇忽然問出馬燾的名字,潘掌櫃怕是仇家要將馬燾的親友趕盡殺絕,特來察訪試探,故而未敢遽然說出實情。
  未及潘掌櫃說完,陸燕兒早已哽咽,孫遇等勸解一番,又向潘掌櫃詢問了小酒館和馬燾的墳塋所在,四人即告辭出來,買了紙、燭、果品,逕向城東門外尋去。
  出城不到里許,果見路邊有一片燒焦的廢墟,原是一處獨立的房舍,周圍並無其他人家。從此往東行出百餘步,北面是一條上山的小路,眾人沿路上去,大約一頓飯工夫,來到一片緩坡,緩坡上赫然排立著三座新墳,中間一座,墓牌上只簡單寫著「薛百田之墓」,右首墓牌寫著「薛白氏之墓」,左首墓牌寫著「薛富之墓」,正是馬燾一家三口的墳墓。
  陸燕兒跪在墳前,少不了又是一場哭拜祭奠,黑繩三亦為墓中人唸咒回向。
  事畢眾人下山回城,陸燕兒一路無語,只暗自啜泣不已,諸人皆憐她孤苦,卻也無從再勸,只得由她。
  回到客棧,陸燕兒推說身體不適,將自己鎖在房中不出。將晚,孫遇等好說歹說才拉她出來一同吃飯。前半席無話,吃到一半,孫遇開口道:「燕兒,既然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過悲傷。人生失意者多,得意者鮮,得失之間,禍福亦難料知。我們已經商量過,你先暫且在欽州略住一段時間,短則十日,最多不過一個月,待我們辦完事,便來接你一同回長安,或住在我家,或住李先生家,隨你意願。我二人家中皆有內子女眷,你盡可放心與之同處,我等自會待你如親人無異,你看可好?」
  陸燕兒起身向三人拜道:「燕兒本是薄命之人,既蒙黑繩大哥冒險相救,又得兩位先生盡心呵護,燕兒粉身難報諸位大恩。如今三位不遠數千里,已將燕兒送至欽州,如何再敢煩勞諸位攜燕兒北歸?」
  陸燕兒停下看了看黑繩三,繼續說道:「況復燕兒若隨兩位先生去了,難不成要常年在先生家吃白飯?那燕兒豈不成了黏手的累贅?前番在渝州,燕兒見那位紅衣姑娘以琴詠謀生,如今燕兒也想效仿那位姑娘,便在此地做個女琴師罷了。」
  孫遇忙說:「萬萬不可!燕兒姑娘人淑質雅,豈能做那討笑賣唱的營生?咱們既然有緣相遇,自當勉力幫你,哪有袖手旁觀的道理?你切莫再胡思亂想,待我等事情一了,你便隨我等一同回京,並無什麼麻煩不便之處。」
  陸燕兒聞言又看了看黑繩三,黑繩三與之目光相接,便即移開,說道:「孫先生所言甚是,燕兒姑娘無須再多慮了。」陸燕兒聽黑繩三如此說,便不再推辭,只淡淡說道:「如此,燕兒感激不盡。」三人這才略為寬心,又說些無關緊要的閒話沖沖氣氛。
  當晚大家議定將陸燕兒安置在城東一家較大的客棧,也好托潘掌櫃時常照應些。
  次日依此行事,潘掌櫃自是滿口應承。孫遇留給陸燕兒五十兩銀子,為免賊人惦記,也不敢留得太多,又囑咐她許多話,陸燕兒一一答應,神情卻有些落寞恍惚。三人見狀總有些不大放心,又打點了客棧的掌櫃和夥計,再三交代他們好生看顧陸燕兒。
  一切安排妥當,三人這才向陸燕兒辭行,走出客棧不遠,忽聞琴聲響起,三人駐足,隱隱聽陸燕兒唱道:
  常思君兮意蹉跎,魂不歸兮寄江波,曲一盡兮知音絕,憶綠綺兮在山阿。
  曲調愴然悲切,歌聲嗚咽斷腸,卻是陸燕兒增改《別鶴操》琴曲,自作的詞。孫遇和李義南聞歌均不禁向黑繩三望去,黑繩三垂目無語。
  (按:「綠綺」是司馬相如之琴名,此處代指陸燕兒其人、其琴。)
  歌畢琴聲鏗然而止,黑繩三驚呼一聲「不妙」,轉身便奔回客棧,孫遇和李義南也急匆匆跟隨而來。
  黑繩三奔到陸燕兒門口,卻見房門已從裡面插緊。黑繩三不及多想,掌下微一用力,便將門閂震斷,甫一進門,但見陸燕兒淚掛雙頰,手捧絲帶,站在梁下一張小桌上,正欲尋短見。黑繩三搶上一步,將陸燕兒抱下,口中說道:「燕兒,你何苦如此心窄?」
  此時孫遇和李義南也已進門,見陸燕兒只是在黑繩三懷中不停哭泣,加之剛才聽她鼓琴所歌,心下已明白八九分。孫遇當下勸道:「燕兒姑娘,我們昨日不是已經向你言明?我等此去不過月旬便可回來接你,到了長安自會待你如親妹子一般,將來我和李先生再為你覓個稱心的姻緣。你若自己有了意中人,我二人也必當盡心助你成其好事,你卻何苦自戕其命?」
  陸燕兒俏臉一紅,轉頭不語。
  黑繩三緩緩放下陸燕兒,說道:「燕兒,你既呼我為兄,便當聽我一勸。你父母亡故,舅親亦歿,你若再這般輕生而去,日後你父母舅親連個祭拜之人都沒有,你又有何顏面去見他們?況且你年少質高,又得遇兩位先生眷顧垂愛,將來前程自不必擔憂。你須好自珍重,今後切莫再起輕生之念。待我得閒時,也自會常去京城看望你。」
  孫遇和李義南也應和道:「正是,正是。」
  陸燕兒漸漸止住哭泣,向三人施禮道:「燕兒對不住大家。」秀美的臉頰上猶尚淚珠兒簌簌。
  三人見狀,尚不確定她究竟作何打算,又勸了幾句,也不見她表態。孫遇便將黑繩三和李義南拉過一旁商議,陸燕兒如此這般,怎能放心離她而去?如要帶她一同前往瞻部村,又覺不甚合宜。可是事到如今,救人要緊,也顧不得許多。三人於是決定攜陸燕兒同去瞻部村。
  陸燕兒此時方略得平復,簡單梳洗一番,打點行裝,隨三人一同上路。
第十回 異之海上破迷霧,光波林中御花粉
  四人出了欽州城東,來到欽江岸邊。黑繩三雇了一艘漁船,送四人前往欽州灣中的一個小島「三里島」,該島因距離北、西、南三面海岸均約三里遠而得名。
  (按:三里島位於大茅墩東南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