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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節

  青陽喜道:「如此甚妙,多謝公子。」
  黑繩三道:「有位孫先生曾說過,茶道本是極為平常一事,禪家喫茶,皆因愛它能夠清醒神智,防止坐禪時陷於昏沉。喫茶既成禪家慣常之舉,則少不得常以喫茶教化弟子、策勵學人。有學人既得益於茶,故冠之以道字,以示因茶悟道。後世禪法既盛,世人仰慕有加,上至公卿,下及白衣,誰人不會說得個三二則公案,一兩句禪語?然而終究明佛法者少,會祖意者鮮,禪語、公案往往成了人們用以抬高自己的談資罷了,藉此或可遮掩些身上的世俗氣味。茶道亦正好投了人們所好,既沾了禪、道的清高,又不乏世間的樂趣,故而後人非但大加推崇茶道,並將之發揮得淋漓盡致,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其實禪家行住坐臥無不是禪,無不是道,豈但喫茶可以悟道?吃飯、走路皆可悟道。豈但有茶道,也當有飯道、衣道、行道、坐道、睡道。是以茶道重在道,而非在茶。若是過於拘泥於茶、拘泥於煩瑣形式,只一味講求考究茶、水、用具等等,如此則與追求華服美食的俗人何異?不過是將俗不可耐的享樂之舉換了個體面道具而已。」
  青陽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黑繩三,此時方開口問道:「照那位孫先生所說,妾身適才所做、所言皆如東施效顰一般,徒為明眼人笑柄耳。卻不知如何才算得真正的茶道呢?」
  黑繩三拱手道:「姑娘適才所講,字字皆是珠璣,在下雖不懂佛法,也聽得出姑娘所論儘是深妙之理。這些話,又豈是世上那些矮子看戲之語可比?必是古德點撥學人的話,理當稱之為茶道。孫先生如此說,也為糾正時人之偏弊而已。只不過姑娘所說的茶道,對於不明佛理之人仍同天書,對於真正愛禪向道的初機學人也只怕無從入手,得其意趣。」
  (按:「矮子看戲——隨人喝彩」是古歇後語,因矮子在人群中看不見台上表演,故而只能聽見別人喝彩時隨著大家一起叫好,以顯示自己也看見表演了。比喻不明事理本質,徒自模仿外在,自欺欺人。)
  青陽問道:「那孫先生的茶道如何說?」
  黑繩三端起茶盞吃了口茶,說道:「亦如姑娘所言之四功。簡而言之,喫茶之時,只管喫茶,苦時知它是苦,甘時知它為甘,卻不分別是苦是甘;冷時知冷,燙時知燙,亦不分別是冷是燙。關鍵在於心中澄明,無所分別,一切盡覺知,一切無分別,如此方知茶的真滋味,如此亦自能舉手投足無所乖違,卻也不必手舞足蹈。」說罷三人皆不禁一笑。
  黑繩三又道:「孫先生還說,禪門最重『當下』二字,所謂茶道,最要之處即是讓人體會當下而已。茶不過為一助緣,或形色、或香氣、或滋味、或冷熱,覺知歷歷而無分別之時即是住於當下,當下即近道,如此方為茶道。吃飯、穿衣、行路、睡眠,亦同此理。住於當下日久,心境愈澄愈明,直如禪家所云,如銀盆盛雪般相似,此時若遇契機,便可豁然悟道,此乃禪門入手方便。茶道不過以茶為例,述其修道之日用手段,若能明此,則一切盡可為道,若不明此,則茶道亦非道。」
  光波翼拊股讚道:「好!果然是孫先生的口氣。」
  青陽道:「看來這位孫先生必是得道高人,妾身今日得聆教誨,何其幸哉!」說罷又分別向二人敬茶。
  待二人吃罷,青陽又道:「妾身見兩位公子為人高雅,談吐不俗,不知可有功名在身?為何來到雅州?」
  光波翼笑道:「我與墨公子雖讀過幾年書,卻都是自幼頑皮成性,只喜歡到處遊玩宴樂,不思上進,多結交些怪誕之士、出格異人。家中長輩倒也不甚勉強,捨得給我二人一些本錢,讓我們學做貿易。我二人便思忖著到西川來採辦些奇貨,帶回京城去販賣。青陽姑娘可知這雅州有什麼值得採買之物,不妨為我二人提些建議。」
  青陽道:「這裡哪有什麼奇貨,雅州城最好的東西莫過於這蒙頂茶了,只是這極品蒙頂茶卻也沒處去買。如今兩位公子既已嘗過,也算不虛此行了。我看兩位還是早些啟程回長安去吧。」
  光波翼道:「縱然這裡沒有可買之物,我們也可四處遊玩一番,何必急著回家?我們還想去蒙頂五峰和智矩寺一遊,再欣賞欣賞那七株仙茶是如何樣貌。」
  青陽道:「蒙頂五峰無甚奇特之處,智矩寺也與其他寺院並無不同,不過多了間茶坊而已,實無可玩可樂之處。那七株仙茶圍在院中,平日有智矩寺的僧人和府兵把守,不許旁人靠近,兩位公子不去也罷。」
  光波翼道:「所謂一方山水,一方氣韻,既然千里迢迢地來了,總要去看看才是。」
  青陽道:「既然如此,妾身有一言相勸。我見兩位公子胸無城府,又攜巨資在身,如今世道不甚太平,兩位對外人切莫提起入川採購貿易之事,只說是讀書人出來遊歷、長見識的,平日花銷,出手也不可太闊綽,免得遭賊人惦記。遊玩之後,還是早日啟程歸家為好。」
  光波翼拱手道:「多謝青陽姑娘。姑娘如此說,莫非此地有強盜出沒嗎?」
  青陽笑了笑,道:「那倒沒聽說,妾身不過好意提醒罷了。」隨即又為二人添上茶,說道:「請兩位飲過這盞茶,妾身為兩位公子彈奏一曲。」
  光波翼望著青陽笑了笑,道聲「好」,與黑繩三將茶一飲而盡。
  青陽站起身,引著二人進到內室,卻見屋中陳設全然不似外間那般簡樸,而是極盡舒適奢華。廣榻、厚墊、花案、軟椅,無一不精,無一不美,多寶格上擺滿雅致古玩,四壁皆垂青、粉兩色紗幔,榻上置一琴案,案上一張精美古琴,飾有珠玉等寶。
  青陽向二人欠身問道:「兩位公子是要在榻上聽琴,還是坐在椅子上聽?」
  光波翼見那廣榻上擺著一雙靠枕、兩對軟墊,可以想見每日裡來此的客人,無論醜俊青老,或倚或臥在榻上,一邊聽琴一邊端詳青陽的美貌,不禁心生反感,又對青陽生出一絲憐憫之情,遂道:「我們便坐在椅子上吧。」又問道:「青陽姑娘,請恕在下冒昧,可否請問姑娘是哪裡人士?如何會在這蒙頂樓說茶、彈琴?」
  青陽稍稍沉默,邊為二人奉上新茶邊道:「妾身乃是綿州人,父母早亡,因與掌櫃的有表親,故而寄居在此。」說罷轉身去焚了一爐香,然後跪坐在榻上,問道:「兩位公子想聽哪一首曲子?」
  光波翼道:「聽說姑娘彈奏的《淥水》乃是這蒙頂樓一絕,我們自然要聽《淥水》了。」
  青陽微微一笑,輕諾一聲,雙手已撫在琴上。
  琴聲起處,叮咚婉轉,緩急有節,或洋灑,或沉靜,或汩汩而流,或幽幽而轉,閉目細聽,滌心蕩肺,頗得《淥水》之妙。
  光波翼側目一瞥,見黑繩三雙目微合,聽得癡癡入迷,胸口忽而起伏,長出了一口氣。知他必因聽聞琴曲而不由得思念起陸燕兒來了。
  最後一聲弦鳴,如珠滴水,竟引人入於極靜之中,久久方回神醒轉過來。
  二人皆默然良久無語,只見青陽緩緩下榻,走到二人面前施禮道:「來此聽妾身彈琴的客人之中,只兩位公子最為知音,妾身不勝感激。」
  光波翼道:「姑娘何出此言?」
  青陽道:「以往客人聽完這首琴曲,或撫掌,或喝彩,未有如兩位公子這般沉默不語者,可見皆不若兩位聽得曲中之妙。」
  光波翼拱手道:「姑娘過獎,這全要歸功於姑娘的琴彈得好,令我二人聽入迷了。今日得嘗蒙頂樓雙絕,當真不虛此行,多謝姑娘。另外請姑娘吩咐一位夥計,稍後到我房中來取茶金,我們先告辭了。」說罷又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說道:「這是另外贈與姑娘的謝儀,請姑娘笑納。」
  青陽雙手接過銀子道:「多謝獨孤公子、墨公子。妾身還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獨孤公子可否答應?」
  光波翼道:「姑娘請講。」
  青陽道:「請問獨孤公子手上所戴戒指價值幾何?」
  光波翼從不戴首飾,這枚戒指乃是為了化裝作商人,特意從成都所購。光波翼見青陽相問,便據實答道:「這戒指也不值多少銀錢,在下購得時花了四百兩銀子。」
  青陽道:「兩位公子的茶金是三百兩,妾身願意補給公子一百兩,可否請公子將這枚戒指抵作茶金?」
  光波翼當即摘下戒指,遞與青陽道:「姑娘若喜歡這戒指,拿去便是。茶金在下自當另付。」
  青陽微笑道:「妾身只懇請孤獨公子能夠答應妾身適才所請,稍後夥計去向公子討取茶金時,公子便將這枚戒指與他,請公子只說是身上所帶銀錢不多,故而以這戒指抵作茶金便是。」
  光波翼問道:「為何要如此?」
  青陽又施禮道:「請公子答應便是。」卻不回答光波翼所問。
  光波翼微微一笑,道:「好,我答應你便是。」
  青陽稱謝後又道:「另外妾身還有一事相求,請兩位公子不要再來青陽這裡品茶聽琴了,請兩位少留一二日便走,還是盡快啟程回家為好。妾身聽說西川近來有事,兩位莫為了一時貪玩卻被長久滯留於此,得不償失。」
  「此話當真?」光波翼故意問道。
  青陽道:「妾身不敢欺騙兩位公子,請兩位珍重。」
  二人皆笑了笑,向青陽施禮告辭。
第四十五回 昧心財成傷心病,假餘慶化真餘殃
  回到房中,光波翼與黑繩三相視微微一笑,彼此皆知此行不虛。
  光波翼低聲與黑繩三商議一番,黑繩三點頭同意。隨後,光波翼笑問道:「兄長何時與孫先生吃的茶?偏得了他許多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