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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節

  論莽替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抓起肉排啃了好一會兒,遂將啃了一半的肉排甩到鐵籠後方:「喂,小子,出來吃啊。」
  須臾,鐵籠後方的牆上「窸窸窣窣」地響了一陣,牆上的泥塊被扒開了,露出一個孔洞。一個人從孔洞那頭爬過來,撿起地上的肉排就吃。
  論莽替說:「天底下還有你這種傻瓜,居然陪我坐牢。」
  那人一言不發,只顧埋頭啃肉排。他身上的衣服早已骯髒不堪,頭髮不知多久沒梳理了,亂蓬蓬地散著,臉上更是佈滿泥灰,鬍子茬兒也有寸把長了,只有一雙稚氣的眼睛表明,他的年紀並不大。
  吃完肉排,那人也不理睬論莽替,轉身又爬回孔洞裡去了。
  論莽替道:「哎哎,別急著堵那個洞嘛,還得好幾個時辰沒人來呢。咱們聊聊?」
  沒有回答。
  論莽替無奈,但又不甘心。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小伙子,是他受困於大唐十幾年後,第一次出現的逃跑的機會。現在,論莽替只要設法出鐵籠,就能從這小子挖通的地道逃出去。可是任憑他磨破嘴皮子,這小子都不肯明確答應一聲。更奇怪的是,他自己好像也不再回地面上去了,而是在地牢旁的坑洞中住了下來。
  天底下竟有此等咄咄怪事嗎?
  論莽替怎麼也想不通,但這個傻小子是他唯一的希望,所以,論莽替決定先養著他,再等待時機。
  論莽替堅信,總有一天,他會把自己帶出生天的。
  論莽替自說自話起來:「噯,你從金仙觀那兒挖過來,一定在牆上看到過一些畫吧?畫著海還有龍什麼的。」
  仍然沒有任何反應,但論莽替就當作他在聽:「我給你說說那些畫的來歷吧,想不想聽?我打賭如今在你們大唐啊,都沒人比我知道得更多了。」
  李彌窩在坑洞中,只是緊盯著手中的一枚金簪。
  當禾娘的屍體被拖出去時,他從窄縫中看見了掉在地上的這枚金簪。地牢中太昏暗太骯髒,可是這枚金簪反射出的微弱光線,正好照到了李彌的眼睛上。他一下就認出了金簪,於是決心挖穿磚牆,進入地牢。
  他相信,是禾娘要他收好這枚金簪的。
  見李彌終於進來了,論莽替喜出望外,拚命要求他幫自己逃走。李彌不理睬他,只是撿起金簪回到坑洞中。但他也沒有沿原路返回金仙觀,而是繼續留在了坑洞中。
  李彌作了一個決定:留在禾娘死去的地方,永遠守在這裡。
  他摩挲著掌心的金簪,喃喃自語:「禾娘,我會為你報仇的,你等著。」
  論莽替那怪腔怪調的話音持續地傳過來,李彌充耳不聞。
  吐蕃人完全想錯了。李彌留下來,唯一目的就是為禾娘報仇。他現在還殺不了吐蕃人,也不想殺他。李彌是眼睜睜地看著禾娘受盡折磨而死的,他要讓論莽替經歷同樣的過程。
  不,是更加慘烈的過程。
  李彌舉起金簪,在牆上劃過一道,用這種方法記錄自己在地下度過的日子。
  今天劃的正好是第一百道。
  10
  麟德殿中的慶典如期舉行了。
  修葺一新的復道重閣披錦綴彩,朝臣和來使從宮門一路行來,遠遠望見高聳的殿宇上金輝閃爍,銀光浮動,都不禁眼花繚亂起來。再至殿中,只見滿殿的金獅雀扇、玉樹瓊花,連兩側宮娥內侍的臉上都映照著隱隱霞光。香熏繚繞,紗帷拂動,行走其中使人不由地肅然起敬。宣禮聲起,皇帝升座。一時法樂齊鳴,眾人行禮如儀,心中既澎湃著盛世重現的激動,又閃現著錯入幻境的迷茫。
  當殿庭中跳起《霓裳羽衣舞》時,這種亦真亦幻、似喜還悲的感覺到達了頂點。一曲終了,大唐朝臣們竟然忘記了喝彩,倒是各國來使看得興致勃勃。
  當內侍捧出玉龍子時,整個大殿的氣息都凝滯了。事實上,在場的所有大唐朝臣也無一人親眼見過玉龍子。自從安史之亂後,玉龍子的下落就成了一個謎,雖然李唐皇家始終堅稱擁有玉龍子,但各種說法一直很混亂。
  今天,藉著這個難得的隆重場合,玉龍子的真身終於呈現在了眾人眼前。
  它看上去小而玲瓏,似乎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神奇。但今天能夠親眼見到它,大家已經很滿足了。
  回鶻使者出班,誠惶誠恐地向大唐皇帝表達可汗的謝意。
  今天的儀式過後,永安公主就要踏上和親之路了。
  在眾人熱切期盼的目光中,大殿東閣的帷幕徐徐升起。盛妝的永安公主矜然端坐,高髻上的珠翠玉冠閃閃發光,滿臉的花鈿圓靨、脂粉鵝黃,不僅修飾了五官容貌,連表情都看不出來了,襯著背後交叉的兩柄合歡紈扇,只覺是一尊沐浴在淡淡金光中的女神像。
  使者又提出一個請求——保義可汗染疾,希望永安公主在臨行前,能以大唐寶物玉龍子為可汗祈福。
  皇帝應允。
  永安公主緩緩來到殿前,從內侍手中接過玉龍子,高高舉過頭頂。
  當一切光線都凝聚在玉龍子上時,它變得那麼晶瑩剔透,彷彿真的充滿了神奇的力量,有幾個朝臣甚至激動得熱淚盈眶起來。
  突然,永安公主兩手一鬆,玉龍子掉落於地,在眾目睽睽之下摔得粉碎。
  麟德殿中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驚呆了。
  「哈哈哈!」永安公主驟然爆發出的狂笑聲,在殿內久久迴盪。
  又一次被龍涎香所包圍,裴玄靜仍能體會到那種獨特的神聖與悲憫之感。她不知道,這種感覺究竟是龍涎香本身所帶來的,還是因為她僅在皇帝的身邊聞到過龍涎香,便自己給它賦予了特殊的含義。
  龍涎香和天子,已經在她的心中融為一體,分不出孰先孰後。
  自從裴玄靜被宣進殿後,皇帝就一直默默地看著她,許久都沒有開口的意思。裴玄靜便跪在那裡,龍涎香使她的心緒愈來愈寧靜,甚至感覺可以就這麼跪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這是她覲見皇帝這麼多次以來,內心最為坦蕩的一次。
  皇帝終於開口了:「你知道朕為什麼要召見你嗎?」
  「請陛下明示。」
  「不需要了吧?」
  裴玄靜抬起頭,上回見皇帝還是在去年的春天,這一年中他又老了許多,而且顯得憔悴,氣色不佳。奇怪,現在不應該是他自登基以來最得意的時候嗎?如果不算剛剛在和親大典上發生的意外的話。
  她挺直腰身,乾脆地回答:「是,是我慫恿永安公主當眾砸碎玉龍子的。」